郁金堂 第132節(jié)
那邊武延基喊住對岸的武延秀,隔水比劃半天,約著往平橋上匯合。 嬤嬤和浮梁趕過去,碰了面都笑,就這么會子功夫,武延秀雪落滿頭,紅顏白發(fā),竟成了個愁眉苦臉的老爺子。 武延基心疼弟弟,捋著袖子替他擦額頭。 “上哪兒找去!這荒天野地,走罷走罷?!?/br> 武延秀搖頭說不成,“阿大、阿二早給她了,非要這個。” 武延基拿出長兄的款兒來,虎著臉責(zé)備。 “誰叫你給狗起人名兒?打小她就黏你,非要這個,還是為那名兒?!?/br> 武延秀悻悻摸了摸鼻子,沒好意思反駁。 名頭安在狗身上,原也不是拿來釣驪珠的,偏這傻meimei上了鉤。 他冷的站不住,當(dāng)?shù)剞D(zhuǎn)了兩圈,扭頭問武延基。 “那再哭了你哄?” 那還用說,才那狗東西落水就稀里嘩啦,驪珠扒在窗上,看見它撲騰的小腳丫子,哇一聲嚎開了,武延秀對女孩兒束手無策,全靠武延基哄好的。 武延基也無奈,扶額搖頭。 “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,咱們一大家子人,誰如意?她也不小了,該明白這道理了,趁著這回,將好全教導(dǎo)明白了。” 武延秀嘿嘿冷笑。 “這話你敢當(dāng)太孫說?你指著和尚罵賊禿?!武家為啥不如意,不就為他們李家太如意?” 武延基把眼一瞪,“那是我舅子!” “那你跟你舅子掏心窩子去,順道教導(dǎo)驪珠。” 武延秀慣來陰陽怪氣,好好說話聽著也像攛掇。 “說姑祖奶奶給她的,她受著,舍不得給了,不能強要。今兒手心向上是顆糖,明兒手心向下就扇巴掌?!?/br> 刻薄的點評,逼得武延基面皮訕訕,越說越過癮,可是說著說著,私心不知怎么拐到那人身上,但凡是她,要打一巴掌才能給顆糖,也是甜的。 武延基狠話放了一串,真上船老實了,低著頭只管搓手,等人上姜湯,珠串的垂簾熠熠生光,武延秀駐足問。 “大哥向嫂子張口了么?” 半大小子,又是指出去和親的人,能為阿耶下這番苦功,真是難為他了。 “用不著向你嫂子開口,過一陣,趕在你走之前,我向太孫提提罷?!?/br> 武延秀斜斜乜他一眼。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,便聽出了夫妻至親至疏的意思。 想繞過李仙蕙……可見還是護著,也是不盡信,怕挑明。 他嗯了聲,“也成,今日人多,先不提這個。” 李仙蕙迎出來,“郡馬爺逮著哮天犬了么?” 武延基大笑搖頭,“我又不是二郎神!” 轉(zhuǎn)頭招呼,“六叔去二樓梢間兒換身衣裳罷,這都濕透了。” 武延秀念聲嫂子好,笑笑去了。 武延基拽李仙蕙到身邊,貼耳根說悄悄話。 “他心里還是不痛快,待會兒說什么,你擔(dān)待些?!?/br> 看他寥落的背影,后襟上濕透半片,稀稀拉拉的滴水,越想越唏噓。 “往年我也不知為什么,整天較勁,如今活像白撿了個弟弟……” 說到這兒想起武崇訓(xùn)。 “老三怎么不來?一個多月了,還起膩?!?/br> 橫豎他眼里瞧不見事兒,說起來事事與他大有干系,實則萬事不沾身,活的輕松簡單。 李仙蕙羨慕,又想這福氣自家反正沒有,就算了罷。 “我要不怕人臊我,我也不出門,出來了還得當(dāng)嫂子,不如在家當(dāng)老虎。” 能說真話的夫妻,萬事一笑而過,武延基握住她手,并排攤開來,就是一片溫柔的海洋,俯下去呼吸熟稔的清甜,悶聲道。 “娘子高誼,小生沒齒難忘?!?/br> 相依相偎,等武延秀換好衣裳回來,才一道進(jìn)去。 船艙里暖和熱鬧,靠墻置了架半人高、金綹子編的大熏籠,點了西域來的奇香,瑤娘帶著琴熏兩個團團坐著敘家常。 驪珠懶洋洋的,整個人伏在熏籠上,朱紅的大袖搭在上頭,連著腰上的縐紗巾子,被熱風(fēng)吹著起起伏伏。熏籠后頭一架貼金箔的小插屏,瑩娘跪坐著,露出個垂著的頭,笑盈盈不知道擺弄什么。 武崇烈和武延壽在窗下抹紙牌,都穿的元青重色。椅背上搭件水田披風(fēng),又壓了條才編半截的絡(luò)子,成串的珍珠、珊瑚編織其上,紅紅白白,映著外頭遠(yuǎn)近冰雪,像幅水墨畫似的。 李重福和琴娘已是混熟了,并肩站著指點牌面,有說有笑。 李重潤不好意思貼上去,要個炭盆子取暖,聽見他們來,抬眼一笑。 “二姐來晚了,沒你的座兒了。” 李仙蕙笑,“這屋里獨我最大,且讓著她們罷?!?/br> 琴娘噯了聲,大方爽朗的姑娘,瞧見武延秀也不過愣一瞬,扭頭便笑。 “這張可出早了?。 ?/br> 驪珠眨巴眨巴眼,看清武延秀懷里什么都沒有,哇地放聲大哭。 李重潤才見識過小女孩兒有多嚇人,見又來,下意識往后縮脖子,忽見琴娘瞟過來,似有戲謔之意,他面上波瀾不驚,慢慢側(cè)過頭才勾起唇。 驪珠哭得打嗝兒,眼淚汪汪指著武延秀不依。 “才給它謀了條生路……嗚嗚嗚,六哥賠!” 瑤娘比劃給琴熏瞧打絲絡(luò)的功夫,手指腕子上纏滿了密密的紅線,一朵朵大結(jié)花摞在裙子上,纏繞的脫不開手,著急扭頭喊人。 “你出來管管!” 琴娘全神貫注在牌面上,巍然不動,瑤娘喊了兩聲,正著急,屏風(fēng)背后轉(zhuǎn)出個小瑩娘,半大孩子卻有成人的穩(wěn)重,忙忙提著裙子下地哄勸。 “在家也要顧體面,不然往后六哥想起你,總是個小娃娃相,要笑的?!?/br> 抱歉地望向武延秀,糾正道。 “要擔(dān)心的!” 武延秀是要遠(yuǎn)行的人,臉上掛著寵溺的笑,神情卻帶凄傷,攤開手無奈。 “是啊,等六哥老了殘了,連孫子都娶媳婦兒,生娃娃了,想起你,還是只有這么丁點兒大人?!?/br> 這話自就帶寒意,仿佛死生不復(fù)再見。 驪珠的喉頭硬生生憋住了,想東想西,全是不祥之兆,半天抽抽搭搭問。 “那,那六哥的兒子還姓武么?” “誰知道突厥人什么習(xí)性?我向府丞請教,也沒問出個所以然……” 眾人聞言全望過來。 郭元振聲名在外,能止小兒夜啼,坊間傳說他擅做易容喬裝之術(shù),混跡吐蕃人中,不辨真?zhèn)?,所以才能刺探到噶爾氏家族秘聞,激得贊普殺了論欽陵。 連郭元振都不知道突厥人的習(xí)性…… 那武延秀活脫脫是枝珠花兒往風(fēng)沙里扔。 武延秀已是破罐子破摔的聲氣,唇邊一點清淺的笑渦兒。 “興許只知有母,不知有父,又或是殺父立子,兄終弟及,小叔子接嫂嫂,總之草原上的蠻夷,夜里摟著狼睡覺的野人,萬事難說!” 他是玩笑話,聽在驪珠耳里就成了恐怖的預(yù)演。 山巒起伏的冰原上,半人半狼的野獸群起出沒,忽地一聲呼哨,回頭亮出慘白牙齒,她嚇得哭也忘了,使力掙開瑩娘,一頭扎進(jìn)他懷里。 “六哥帶我一道去罷,我給你做伴兒?!?/br> 人跑出來,后腰上長猴子尾巴似的,掛著長長的紅絲絡(luò),從座上連下來,一路帶倒銀湯匙,八角金杯,象牙筷子,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一大串。 “哎呀!才打好的!” 浮梁緊著摟沒摟住,那頭琴熏一串驚呼,又氣又好笑。 驪珠一頭撞進(jìn)武延秀懷里,被他轉(zhuǎn)著肩膀前后查看。 原來是瑤娘的線頭勾在驪珠的瓔珞上了,費心打的百般花樣全部作廢,還原出一根簡簡單單的紅線。 他邊解邊安慰。 “別哭了,你瞧,我走千里遠(yuǎn),線還連著中原的?!?/br> 滿是章臺贈柳的離情,聽得李重潤有些動容。 今日聚會沒有長輩,也沒有管教嬤嬤或內(nèi)廷女史,大家都很閑在,李真真擅飲,趴在張八角螺鈿小花案上喝得昏昏欲睡,也無妨。 末了還是琴娘走來,抱了驪珠去哄勸。 看武延秀當(dāng)值慣了,身邊沒有伺候人,面皮也薄,侍女上酒時一徑避讓,他便叫了個小內(nèi)侍,名喚青陽的,從屋角提個錦褥擱在腳邊。 武延秀將就著坐下,原想伸直長腿放松些,可左右皆是女郎,別扭的很,不得已盤出個觀音坐蓮的架勢,又嫌累得慌,沒片刻就卸了形。 他煩悶地嘖了聲,拱手告罪。 “太孫容稟,我在值上拘束,下值就想松快,要不,還是上那邊兒去?” 青陽抱著手道,“回郡王的話,今兒的由頭是您,太孫有話要問您吶?!?/br> 第126章 武延秀癱軟的腰身重新挺起來。 他出入笠園, 攛掇武延基好幾趟,李仙蕙稍加留意便能知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