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金堂 第125節(jié)
武崇訓(xùn)眼底泛起破碎的笑意。 ——是自嘲,笑自己自作多情,也是慶幸,他來得早,占住了位置。 片刻開口,語調(diào)輕得猶如嘆息。 “原是我鉆牛角尖兒,不然陪在郡主身邊,朝夕相照,哪有這些溝坎?” 瑟瑟切切點頭。 她也覺得武崇訓(xùn)如在京中,這謠言能掐滅在搖籃里。 想想后怕,拍著胸脯與他交心。 “也不知是誰,猜我的心思這么準,攏共半個月做過那打算,早忘了?!?/br> 武崇訓(xùn)艱澀道,“左不過是府監(jiān)罷?!?/br> 第120章 張易之出了燭龍門, 頂頭看見幾個少年郎站在明堂門口。 離得遠,看不清眉目,高個兒提著柄紫玉笛, 跟著幾兄弟高高低低,都穿深青,寡淡寒素, 在堂皇的宮廷深處就顯得格外突兀。 可是大氅揚在風(fēng)里,翻過面一卷,又是鶴羽的潔白。 張易之腹內(nèi)冷笑, 施施然整理紫袍。 遠近人等畢恭畢敬,一串聲喊“府監(jiān)”。 獨那幾兄弟桀驁,只老大拱手道了句“府監(jiān)辛苦”, 余者皆目中無人, 昂然望天,張易之也不吭氣兒,從秋景門進了武成殿。 左右察言觀色,湊來笑道。 “堂堂親王,淪落到做儀仗就罷了, 這幾個小崽子也討不著好,游手好閑幾個月,一官半職還沒撈到, 進宮覲見只能穿深青,真真兒倒灶?!?/br> 另一個接口。 “我是他們,早轉(zhuǎn)頭來巴結(jié)您了?!?/br> 李旦家兒孫自是又窮又硬,張易之哼了聲, 懶得理會。 殿內(nèi)布置過,張燈結(jié)彩, 檐角獸頭的脖子上掛著金鈴,又焚了不知什么香,咣咣沖鼻而來,嗆得他直打噴嚏,左右才奉上帕子,就見武三思迎出來。 張易之一愣,光顧著與李家慪氣,倒把他給忘了。 武三思卻是誠惶誠恐,先叫春官人等全退出去,請張易之到上座,又命人倒茶,親把著只沉重痰盂奉上。 “內(nèi)宮上千號人,這點子差事還辦不成么,要您老人家親力親為?” 張易之閑閑漱口,水濺了武三思滿臉,垂眸瞧他不閃不避,還算恭順,才開了口,可是字字都帶著不快。 “府監(jiān)謬贊,內(nèi)宮宴飲,原是尚食局、宮闈局的活計,與春官無干,下官斗膽越俎代庖,只為……” 武三思往前湊了湊,俯首道。 “相王與太孫人微言輕,下官恐怕他們支使不動兩局,鬧出紕漏,倒給您添麻煩,所以才斗膽伸手?!?/br> 張易之消了氣,撫著膝頭慢慢道。 “梁王在朝日久,果然老成,是啊,就憑他們幾個——” 頭點明堂方向,“也配彩衣娛親?” “就是??!” 武三思跟著輕蔑地撇了撇嘴。 “前兩日排演練習(xí),借武成殿站位,下官過去瞧了兩眼,嘿,真沒見過這樣式的,不用音聲人,倒自家下場,有彈有唱,熱鬧的很吶?!?/br> 張易之早年混跡歡場,也學(xué)過兩樣管弦,早拋諸腦后,這回卻是貴賤顛倒,他坐著,瞧天潢貴胄調(diào)音試弦,便有幾分沾沾自喜。 可他不肯在武三思眼前露了痕跡,很快哼了聲。 “圣人這一向胃氣上涌,常不痛快,要哄得她老人家高高興興來,就累出我滿頭大汗?!?/br> “圣人哪一日離得了您吶?” 武三思抻開袖子,替他拭了拭鞋頭的浮塵。 “下官原想料理了,好叫您老人家偷閑,可處處不妥,幸虧您來了。” 張易之懶怠動彈,半閉著眼指他捶腿。 “別說府監(jiān)穩(wěn)妥,張娘子更是難得,太孫夸了好幾回,直說她細致聰穎。” 手指藻井垂下的十幾盞新樣宮燈,尚未點亮。 “這琉璃花燈,一盞幾十張燈片,打磨得薄薄的,金子補綴了上下角,掛銀絲,一片片提起來,三層也有,四層也有,只點一根蠟燭就耀眼奪目,又儉省,又花樣少見,便是張娘子想來?!?/br> 張易之聞知,睜眼環(huán)顧了一圈。 “她有巧思,也得太孫聽得進吶?!?/br> “那是自然,上回太孫來枕園,沒口子夸——” 武三思賠笑擔(dān)保,卻被張易之橫眉打斷了。 “李家得了便宜還賣乖,不把我放在眼里,就罷了,梁王何必做和事佬?眉娘常在宮里,太孫究竟有心無心,漫說我,就連圣人也有數(shù)。” 他起身巡了巡布置,指內(nèi)侍撤換了幾張荷花高案,又著人捧起秋海棠,捋了捋花朵兒,方重新坐回太師椅里,語氣很平和。 “上趕著不是買賣,我張家,當(dāng)初沒看上你兒子,今日也不稀罕他兒子?!?/br> ——我三郎如何配不起你眉娘啦?! 武三思訥訥抿了幾遍唇,敢怒不敢言。 他是個和氣生財?shù)男宰?,不愿與人犯沖,心里把人腦子打出個狗腦子,面兒上還掛笑,況且多年來在張易之面前趨奉慣了,一時要他甩臉子跳船,也做不出來,所以一徑笑呵呵地,可是越琢磨他那話越氣得不輕。 怎么配不起? 哪里配不起? 單是三郎不挑揀出身,以誠相待,這一條,便是世人都不如! “梁王把李家當(dāng)自己人……” 張易之離得近,聽武三思出氣聲兒都粗了,心里便發(fā)笑。 “可是人家有兒子,又有大女婿,恐怕沒把小女婿放在心上罷?” 一個人越是jian猾,越容不得他人來分半點好處。 “子孫領(lǐng)五品以下實職,不出京,不遙領(lǐng)……嘿!三郎這主意,也就哄哄圣人,并蘇安恒那種老實人罷了?!?/br> 張易之漫不經(jīng)心地一笑,挑開武家豪言壯語下的事實。 “你知我知,三郎更是心知肚明,一朝天子一朝臣,換個人坐在御座上,比方說太子罷,非要提拔武家人……” 張易之躬身伏在膝頭上,把張畫筆難描的俊臉趨近武三思,濃郁的丹茜香氣縈繞,屏息也擋不住。 “……非要提拔梁王您,誰攔得???” 頓一頓,“誰想攔?” 武三思盯著他兩片唇一張一合。 “不瞞您說,高陽郡王推了大都督銜兒,可顏夫人正勸圣人,要提攜嗣魏王進春官。您說魏相那個驢脾氣,能容得下一部里頭塞進兩個武——” “府監(jiān)救我!” 武三思冒冷子一嚎,差點沒破音。 回頭怒目瞪視,內(nèi)侍宮人刷刷后退,還關(guān)了門。 武三思猛地離座跪地,緊緊抱住張易之小腿,把個頭蹭上去。 “我為圣人鞠躬盡瘁!” 武三思滿面頹唐,幾乎迸出眼淚。 “興建三陽宮與興泰宮,我耗盡心血,當(dāng)年羅織《大云經(jīng)》,更殫精竭慮??晌夷俏缓么蟾缱鲞^什么?日日偷雞摸狗,全是我替他擦屁股,那年逼死婢女,為防娘家挾尸訛詐——” “原來是你?!” 張易之再撐不住,噗嗤一聲笑出來,仰身向后靠住椅背。 “難怪流言沸沸揚揚,大理寺愣是查不出個憑據(jù)?!?/br> 頓一頓,豎起大拇指夸他。 “梁王好手段!” “府監(jiān)呀!” 武三思受了天大冤屈,指望張易之說句公道話,昂著頭追問。 “他死了,他兒子踩著三郎就罷了,連春官,也要我讓出去么?!” 氣急敗壞,心里話全倒出來了。 “他的墳頭還是我修的!我他媽,我他媽給他做孝子賢孫……” “梁王與我做什么戲?” 張易之撩著薄薄的眼瞼看他,忽然端起他的下巴。 這姿勢,向來是男人調(diào)戲女人,或是上位的女人把玩美男子。 張易之一生之中被許多貴婦如此端詳過,輕車熟路,揉搓著武三思須根潔凈的下頜,只覺果然頗有意趣。 “當(dāng)初圣人便道,梁王明敏而魏王昏聵,所以抬高魏王貶低梁王,可保二人面和心不和,更不會攜起手來,對圣人陽奉陰違?!?/br> 武三思一怔。 此計著實歹毒,不愧是女皇的手腕。 他恨得牙癢,但很快收拾起情緒,整衣作揖。 “府監(jiān)!” “拜我干什么?一尊泥菩薩,大雨將至,自身難保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