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金堂 第119節(jié)
會仙樓是座雙塔的結(jié)構(gòu),中間一架飛梁串聯(lián),廊子兩邊霞影紗糊的長窗,晴日推開窗子便如長橋,如此雨天,窗子扣嚴(yán)實了,憋悶的水汽蒸騰,全靠腳底一串細(xì)巧的香臺驅(qū)散。 兩人慢慢在橫梁上來回踱步,聽外頭蛙聲陣陣。 “一頓酒不算什么,只擾了你我說話,往后本王不在,買賣要你費心?!?/br> 許子春拱手再次表示歉意,一臉赧色。 “郡王不必憂心,渾天監(jiān)察院事務(wù)稀少,這一向與府監(jiān)過了幾招散手,場場皆輸,又被宋之問攬去幾樁御前露臉的好事,院正氣得刻了一枚府監(jiān)小像,早晚吐口水。” 武延秀笑出了聲。 雨天濕氣大,他臉上油油的,見前后無人,便摘了斗笠。 許子春冷不防直面相對,心頭震地一跳。 他老是遮遮掩掩的,春天藏在兜鍪底下,冬天斗篷聳老高,偶然瞥見一線頜角、鼻梁,總以為錯覺,這還是頭回看清那副油潤的唇,因是冒雨而來,格外豐澤誘人,當(dāng)真是公子春衫桂水香。 “我怕他氣出個好歹兒,這才出了個主意,既然春官要拆三陽宮,不如就著那處地基,我們?nèi)テ鹨蛔^天臺……” 武延秀眼睛亮起來,聽他細(xì)細(xì)解釋。 “為修三陽宮強占了許多土地,難道還回去?不如借觀天臺的名目養(yǎng)馬,樹林子隔開,又不惹人注意。當(dāng)?shù)佤[過兩場,征地一回,徭役又一回,斬了幾個抻頭的鄉(xiāng)民,春官請了皇命,縣衙有尚方寶劍,別無顧慮,出了事兒容易蓋?!?/br> 武延秀聽得稀奇,皺眉看他。 攬院正入伙他不怕,這種買賣,干系人越多越好。 只院正能聽得進(jìn)他的主意? 靈臺郎區(qū)區(qū)七品,稱郎官都算額外高看,他怎么敢對上司提這個話頭。 “院正在氣頭上……” 許子春嘿嘿笑著解釋,“二來后院失火,巴不得尋個由頭離京?!?/br> “原來如此?!?/br> 武延秀了然地一笑,在他肩頭拍了拍。 富貴險中求,為巴結(jié)郡王,扯頂頭上司下水,這算命的倒是個賭棍。 一回身,幾個女娘噴香的帕子摁在嘴上,扭扭捏捏上了樓。 風(fēng)月中人貪俏,見了這兩個客人,都是眼前一亮。 年輕威猛就罷了,個兒高的太漂亮,瞧見就挪不開眼,兩人并肩的廊子,她們不說往邊上讓讓,反而故意擦著身走,眼風(fēng)一徑兒亂飛。 過賣知道武延秀的脾氣,怕他拆房砸店,急的吼。 “進(jìn)去!客人在里頭!” 門又開了,院副堵在門口,蹀躞帶捏在手里,散著袍子,露出貼身白衣,挨個兒叫札客唱歌。 里頭站的也有,躺的也有,新來的從他眼前過,巴掌往他臉頰上柔柔一順,大大方方叫了聲‘達(dá)達(dá)’,他就醉轟轟地抱上了。 武延秀含笑看他們哄鬧,等過賣扣上門方側(cè)頭過來。 “不枉本王把本錢交給你,有你在,果然省了本王許多cao心?!?/br> “郡王只管放心去?!?/br> 許子春弓著腰,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,一徑擔(dān)保。 “往后萬事指望郎官安頓,他日本王回來,必然替郎官安排前途?!?/br> 許子春愣怔了下。 自打聽說郡王和親,他便擔(dān)心買賣往下如何做。 然向來是武延秀調(diào)遣他,他卻去不得千牛衛(wèi)值房相見,如今等到明示,心頭熱油澆過一樣爽快。 “郡王言重了!下官區(qū)區(qū)微末,陷在不上臺面的衙門,唯這點子想頭。” 大喜之余正色作揖。 “郡王遠(yuǎn)去關(guān)山萬里,想來那處雖荒蠻野性,要圖便利,左不過金銀開道。郡王放心,下官只問郡王要一個心腹,往后每年春秋兩季結(jié)利,源源不斷向西送去,并京里的動向,郡王只當(dāng)留了只耳朵在京?!?/br> “黑沙南庭是何樣去處?使團之外,哪能容得唐人來去自如。” 武延秀心事重重往前邁步,淡淡婉拒他的好意,也是看不上他膽色。 “況且,怕是錢也無用。” “那倒也是——” 許子春嘴上附和。 心里卻道,拿錢開道,開的是男人道兒。 至于女人,天下有你治不住的么? 即便是個不解風(fēng)情的蠻夷,就為買你那副笑臉,掏心掏肺。 他是個腳踏實地的買賣人,凡事再三掂量。 當(dāng)初攀附武延秀,一半的賭注便是下在他這張臉上,另一半才為他姓武,偏圣人也長眼睛,竟拿他去和親,等于半中間截胡。 聽武延秀話頭,知道他和親不過一時,早晚還要殺將回來,既高興,又怕做不準(zhǔn),謹(jǐn)慎地問了句。 “這買賣犯忌諱,郡王不在時,若是三司六部查問起來,還請郡王給下官留個通氣的活扣兒。” “干什么?” 武延秀抬了抬眼,拿不準(zhǔn)他是什么意思。 “我死在外頭,這價值千萬的家私將好全落給你,反正我孑然一身。” “下官不敢!” 許子春噎了一瞬,背上沁出汗來,急急撇清。 “非是下官高潔人品,實是這種買賣,沒個頂頭的靠山,拉抻不開,就算郡王甩手去了,下官也吃不下?!?/br> 這話倒老實——也是個主意。 武延秀被他一激,手里攥著舊斗笠,心思悠悠蕩蕩似坐秋千。 想起瑟瑟雨里吃癟的小模樣兒,越琢磨越有趣兒。 “心腹也有,將好就是石淙人,并他大舅子小舅子,侍弄田地的莊稼漢,可是不老實,有點子心眼,我已安排他們進(jìn)了主客司做小吏,你挑著用罷,要往突厥送什么,就交給他們?!?/br> 許子春忙道是,心道這位郡王,真邪性! 用人專挑不老實的用,沆瀣一氣,臭味相投。 可是呢。 他轉(zhuǎn)而想到自家,身在曹營心在漢,學(xué)了一輩子星象、歷法,全拋諸腦后,只想借這武周轉(zhuǎn)回李唐的東風(fēng),攀一攀高枝兒。 武延秀斜挑一筆,想出這膽大包天的主意,前后一捋,漏洞雖有,要補也不是全然沒法兒,興奮地直搓手。 此計若能行,西出陽關(guān)便有回頭箭。 頓時心情大好,調(diào)侃地沖著許子春哂笑,自家不覺得,旁人看他眉梢眼角一氣兒亂飛,活像有意勾搭。 “沒想到郎官是個福將!” 許子春往前湊了湊,“郡王只管吩咐!” 結(jié)果那人又輕笑了聲,調(diào)開話題。 “宋之問怎么了?圣人生辰日子擺在那,他敢說出個子丑寅卯?” “不是圣人,是安樂郡主的郡馬?!?/br> 武延秀愕了下。 轉(zhuǎn)過臉,長窗漏出一線天光,正打在他光致的鼻梁上。 “我三哥?怎么的,臨近婚期,反悔了不成?要借神佛拒婚?” “那倒不是。” 許子春湊近了些。 “頭先青龍寺推算婚期,原是明年四月,后頭兩家大概重新商量過……” 他覷著武延秀直愣愣的眉眼,很想反問,您家的事兒您不知道? 不敢直說。 “郡馬想請我們院正開口,把日子提前到月底?!?/br> “院正又獅子大開口啦?”武延秀乜他一眼,有點好笑。 “郡王神算!” 許子春笑的花眉花眼。 “院正那人么,就好一口雁過拔毛,那日下官陪著出城,踏看秋祭的路樁,郡馬誠意尋了來,說話也很客氣,前后又沒旁人,原是將好便宜行事,沒想到他缺根筋,竟沒遞上禮單……” 他手一甩,有點幸災(zāi)樂禍,“反正就沒成!” “這笨蛋!” 武延秀恨鐵不成鋼地罵了聲。 許子春滿以為他罵武崇訓(xùn)不會辦事,正要陪兩句,卻聽他打了個哈哈。 “難怪他的官運不如太常卿,人家四品他五品,怪誰?” 太常卿的仕途全從太平公主身上來,這能比么? 嘴上忙不迭叫好。 “得罪郡馬不要緊,可都說太子最疼小郡主,再過三五年……” 故意打斷了另起一行。 “且她任性,當(dāng)初武家?guī)仔值苋嗡??!?/br> 他捂適時住了嘴。 “該死該死!下官胡言亂語,合該郡王打板子?!?/br> 武延秀哈哈大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