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金堂 第113節(jié)
李重福探手入懷,握住個小玩意兒在拳頭里,橫在眼前逗他。 “你猜是金的還是銀的?” “這我可不靠猜!張家娘子最愛吃仙林橋巷周家的豆腐酪,那東西嬌貴,這兒買了送回她家,就散了形不好吃,所以唯有來浮橋時打發(fā)車夫過來買,偏那車夫也饞,遇上我就要幾個凍梨。” 孩子噼里啪啦一股腦說完,眼巴巴瞪著他。 李重福攤開手,原來是一條足金的,活靈活現的小鯉魚,他高興極了,搶在手里捧著去了。 札客看得眼熱,梨吃了兩口,怯怯放下。 李重福照樣也給她一樣金器,打發(fā)她走,轉頭道,“市井商販,最是斤斤計較,一不當心得罪了他們,什么臟話賴話都說得出口?!?/br> 武延壽也點頭,“話雖粗鄙,事兒假不了?!?/br> 俯身趴在八仙桌上,推心置腹地問他。 “阿兄當真取中了她?” 第111章 張家炙手可熱, 風頭正盛,所以張易之的馬在天街上甩了籠頭,魏王還要去牽, 可是張峨眉進京三年,無人上門提親,不止李武兩家虛與委蛇, 就連次一等的人家,幾位小姓宰相,并戰(zhàn)場上拼來功勞的郡公、侯爵, 也不予理睬。 內里緣故,既是疑慮圣人百年之后張家怎么論處,也是擔憂, 即便圣人還能再熬十年, 但張易之別無子侄,根本無從鋪展后路,所以誰娶了張峨眉,眼前或能得些好處,往長遠了看, 卻是后繼無力,每況愈下。 堂堂太子長子,動心作配這樣的女娘, 且上門挨光,李重福有些難堪。 可他自來能屈能伸,看看武延壽,再看武崇烈, 黯然認命道。 “咱們都是一樣的人,旁人瞧著頂天, 在家里——” 泄氣地豎起一根小指。 “不過是添頭!” 武延壽與武崇烈齊齊搖頭,“阿兄比我們,將天來比地?!?/br> “哎——” 李重福憋著一股氣。 “還說場面話?自古以來,庶子、幼子,與嫡長怎么比?譬如你們兩個,若是在尋常勛貴家,這一世都沒有指望?!?/br> “可不是?” 這一番話正戳在武延壽心坎兒上。 想起糊涂阿耶撒手人寰,偌大身家被人吞沒,他心肝肺便作怪,也怪大哥武延基蠢笨,凡事指望不上,不然與宋主簿勾兌兩句,哪怕二一添作五呢?總能昧下些許。 他重重點頭,大言不慚道。 “圣人還政李家,旁人則怒,我,則以為幸。宗室子難道是好做的?李家祖上風水不好,傳一代鬧一場,回回幾萬人頭落地,若是嫡長也罷了,我等微末之人,無辜陪綁,又是何必?不如讓出江山!多得幾個爵位,蔭及子子孫孫。” 李重福也道。 “太祖開國時,舉家上陣,提著腦袋闖蕩,自不去說他。單說太宗朝,皇子們封爵本無定例。圣人喜歡的,立了功勛的,才能得親王、郡王,如我這般年輕無能,未知好歹的……” 說得左右二武都笑了。 武延壽起哄,“你還無能,那我算哪顆蔥?” 武崇烈面嫩,自貶的話說不出,側過臉抿了抿唇,正落在李重福眼里。 李重福長眼直乜過去,把兩手一攤。 “不瞞你們說,我躺著混到二十啷當歲,本以為得個國公就罷了,哪知竟得了個郡王!要不是為著兩家和氣,面子上好看,圣人開閘放水,你我何來這天大的益處?” 兩人越說越入巷,你一杯,我一杯,喝的不亦樂乎。 過賣送酒上來,李重福暢快道,“我兩個弟弟太小,一團孩氣,唯有與你們能說句真心話,來,干杯!” 武延壽也道,“我底下雖還有個墊窩的,反正和親去了,只當沒有?!?/br> 李重福一飲而盡,長長嘆氣。 “你們兩個又比我強,婚事關乎王府臉面,與你們阿耶、長兄,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,他們自然出頭張羅。我呢?過好了,他們心里不得勁兒……” 這話就深了,二武訥訥地不言語。 片刻武延壽問,“那,阿兄如何打算?” 說起這個,李重福自有滿腹韜略,當下從容地一笑,武延壽湊趣兒。 “擇日不如撞日,既然她在浮橋,不如咱們走去會會?反正打今年開始,我封邑上的出息自家管,正沒頭緒呢?!?/br> 李重福嘴上笑著,心里酸的冒泡兒。 魏王府倒了,武延壽寄人籬下,手里反而松了,九江郡公的封邑說多不多,但若加上東宮的職田,卻比他活絡。 他看了武延壽一眼,羨慕里帶著垂頭喪氣。 “那待會兒只有借四郎說話?你知道我,什么都由不得自己,唯有出門與你們逛逛,是沒人約束的?!?/br> “這個自然!”武延壽一口答應。 太子妃韋氏是個厲害的嫡母,掌管的庶子們處處掣肘,三人混得熟了,聽他抱怨過多次,一聽即明。 笑嘻嘻道,“難怪阿兄急著娶妻,有了老婆,自是老婆執(zhí)掌中饋,倘若婆婆不肯放手,那后宅的爭斗,男人不用出力,卻是坐享其成?!?/br> 李重福故作大方地辯解。 “阿娘照顧我多年,原是極周到的,只從前在房州,出門沒事做,多點少點不相干,京里就不同,百物騰貴,走動親戚朋友,各個煊赫,竟是我最尷尬?!?/br> 又把視線調轉到武崇烈身上,“五郎怎么了?一句話不說?!?/br> 武崇烈很識時務,簡明道。 “我家里人口簡單,阿耶和王妃待我與三哥一視同仁,實是想不到許多,然如此聽來,我也為阿兄抱不平,走,咱們這就去?!?/br> 李重福笑開來。 這兩個小兄弟結交的好,一個嘛老實本分,一個嘛蠢還自以為精明。 他掏錢結了酒賬,臨下樓,撞上札客殷切的目光,渾然未覺其中深意,與她點點頭,瀟灑地去了。 街邊鷹店里,架子背后兩人轉過身,武延秀望著他們去向,笑得大有深意。 “看來今日,張娘子要有意外之喜啊。” 回想查抄魏王府時張峨眉的表現,目光閃了閃,是個重情的人,可惜他那窩囊大哥另有佳人賞識。 至于李重福,庶長子處境最難,太孫平庸還好說,偏從放出來,前朝后宮,傳得全是好話,魏元忠也夸他,張仁愿也夸他,就連府監(jiān)都挑不出錯兒,圣人又錦上添花,把右羽林指給他,看這架勢,是只嫌太子一個多余,不然直接傳位給他,倒是省心省力。 有這么個拔尖兒的嫡次子比照,除非李重福是武延基那性子,渾渾噩噩躺下去混,才能和睦,但看那日盟誓,李重福張開羽翼招攬人心的態(tài)度,便可知他絕不是盞省油的燈。 裘虎還沒算過來這筆賬,“他們兩個,與你什么相干?” “這你就不懂了,水清時輪不到我釣魚,把水攪渾,我才能伸根桿子。” “渾水摸魚?” 裘虎懵懂地舉起兩只手,大拇指挨個點著食指中指,口里念念有詞,“他娶她,她嫁他……” 忽覺頭皮緊痛,揮手去打,卻被猛推回來。 原來是武延秀扯著頭發(fā)拽他向門口,陰著臉笑。 “這題回去我慢慢兒教你,走!眼下再去會會我那好大哥,家里出了這樣光彩的喜事,他向阿耶稟告了么?” 恨恨的語氣,相比之下,接圣旨時還輕松些。 裘虎不明所以,掙開他罵。 “你小子翻臉不認人!揪我的頭發(fā)作甚?” 武延秀慢悠悠哼了一聲,勾唇冷笑。 “誰叫你行三?” 那股子頤指氣使,天下人理應被他打罵的蠻橫,唬得裘虎心里打鼓。 揉了揉頭皮,發(fā)髻都散了,委屈地扳給他看,“小六!這頭我可不會梳。” 武延秀仿佛沒聽見,眼里浮著些淡漠的輕蔑。 裘虎推他幾下,武延秀醒過來,嗤地一笑。 武將發(fā)式簡單,裘虎那發(fā)髻還是武延秀梳的,被他扯得偏到耳后,散出一縷亂發(fā)搭著粗壯的脖頸,像個倒耳朵的蠢驢。 張開五指替他梳順,口里不肯讓人,捉狹道,“你娘子不肯伺候你,回娘家就不來了,你不去瞧瞧?她在家行什么好事兒?” “滾你奶奶的!” 裘虎皺眉,這小子瞧著粗野,梳頭動作卻很輕柔,幾次三番他以為要拽住頭皮了,預備好喊疼,被他順滑的捋過,竟很舒服。 “怎么的?頭發(fā)在爺手里,還不服軟?” 武延秀放狠話,雖是罵他,聽在裘虎耳朵里,又像是指桑罵槐。 “你不懂?!?/br> 裘虎獨這件事上勝過他,雖是當著和尚笑禿驢,卻忍不住拿出來賣弄。 “女人心軟,誰把她弄疼了,疼得狠了,她就愛誰,護著誰。我娘子為我生了三個孩兒,疼的哭爹喊娘,cao刀子砍人,她這輩子跟不了別人走了?!?/br> 這副得意的蠢相,實在可惡,武延秀恨得加力。 “哎喲——” 裘虎頭都被他拽偏了,惱羞成怒。 “有本事你把小郡主綁來!哎哎,你成心的?有火找正主去,沖著我撒算什么道理?” 翻身掙開,預備痛快地打一場。 可是武延秀已經完了活兒,最后一抿子碎發(fā)塞進攥兒里,滑溜閃到門邊,“你走不走?別耽誤了爺的正經事兒?!?/br> 有賊心沒賊膽的無賴! 裘虎大踏步跟上,街市攘攘,武延秀整了整衣裳,回身燦然一笑。 “想聽樂子不想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