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金堂 第112節(jié)
“是有件事,我不好出面,只有勞煩三哥走一趟?!?/br> 裘虎來了精神,跳起來道。 “全聽你的!” 武延秀卻又不著急了,慢騰騰打量他,武行不會梳頭,裘虎老婆不在身邊,更是瞎糊弄,他起身開墻角大衣箱,翻出兩件衣裳。 裘虎一看咧嘴笑了,“你的我穿長了?!?/br> 武延秀松快地哼小調(diào)兒。 “今兒天這么好,桂花香噴噴地,咱們也往南市喝茶去?!?/br> ************ 會仙樓傍在南市的東北角,挨著延福坊,地角熱鬧極了. 往東去是桑家巷,街南叫鷹店,挨著五六家全是販鷹的,往下珠寶、布匹、香料、藥品等等,街北專賣金銀彩帛的店鋪格外雄壯,門面廣闊,望進(jìn)去幽深莫測,里頭買賣從五百匹往上跳,出手動輒千貫錢、百兩銀,簡直駭人聽聞。 裘虎戴了個精巧的小玉冠,對鏡照照,渾身不得勁兒,走在路上老想伸手撓頭,再聽說要從這地界過,更是發(fā)虛,兩條腿軟搭搭地越走越慢。 武延秀戴著斗笠悶悶走了一路,忽地不耐煩了,擰一擰眉。 “人前露臉的好事兒,你怕什么?我能坑你么?” 裘虎不敢還嘴。 坑倒不至于故意坑,可自家這攏共三兩重的骨頭,玩不起呀! 嘀嘀咕咕,順著桑家巷往西走,過了坊墻,就是一片三水匯聚的高地。 三條窄河都是洛水的分支,一則分渠,一則運(yùn)渠,一則遠(yuǎn)渠,在會仙樓腳下川集會流,河上三座橋也是各有千秋,一則單拱,一則三拱,一則平展如鏡。 這橋望著那橋上,堤岸連綿曲折,青翠的楓葉橫向伸展,把五爪枝杈投影到水里,高大的烏桕樹做背景,明黃橙紅的葉片飄飄灑灑,仿佛名家設(shè)計,有意鑲嵌上去的那樣協(xié)調(diào)。 對面橋頭站著三位手搖折扇的公子,素緞裁的長袍,白衫勝雪,談笑間踱步進(jìn)了會仙樓,居中那個顯是主角,腰上玉帶招搖。 兩人才坐下,便有閑漢送水果、香藥、瓜子、蘿卜來,拿眼掃掃,堆笑道,“大伯,這家的茶,一匹絹一位?!?/br> 裘虎虎眼一瞪,已是惱羞成怒,“你什么意思?” 武延秀掏出幾個錢扔在桌上,隨意道。 “貴么,就細(xì)品品,你既閑著,替我跑一趟浮橋,瞧瞧蹍場空么?這位爺有幾萬石米面要磨。” ——幾萬石! 前后人都愕然看過來。 秋收時節(jié),家家磨米磨面,別看這一向響晴亮天,米面放放無妨,馬上連綿陰雨一來,吃不了,賣不掉,眼瞅著就得發(fā)霉,所以洛水上兩座蹍硙場都成了香餑餑,大家舉著錢使用,還得求主家賣面子。 “小的有眼不識泰山!您見諒!” 閑漢來了精神,拱手討?zhàn)垼畔聮煸诓弊由系拇竽颈P,一徑地賠笑。 “您是大戶!這大戶么,想排隊得加錢,城里的蹍硙場,一座在新中橋,一座在浮橋,來去都得半天功夫,再說,城里收的貴,要不我替您問問永通門外,遠(yuǎn)渠上那座?就是太遠(yuǎn)了,回來恐怕得敲鐘了?!?/br> 因他露了富,挨光在酒店換湯斟酒的七八個街坊婦女全圍過來。 一個膽大的推開閑漢,腰里抽出青花布手巾,先在裘虎肩膀上掃了掃灰,又替他們要酒。 “竹葉青、胭脂露,各來一壺,決明兜子、乳炊羊、百味羹先上!” 過賣那頭高高應(yīng)了聲。 “好勒!” 轉(zhuǎn)身邊擦桌子邊熱情地介紹。 “您往年不住京中罷?難怪不知行市,浮橋那座姓張,您道是哪個張?” 窗邊站著個年輕漂亮的札客,打扮的花枝招展,正嗑瓜子,聞言眼前一亮,湊過來就往裘虎腿上坐,卻被推開。 她倒也不惱,轉(zhuǎn)身輕巧巧地一搭,借著過賣送酒來,就拔了個頭籌,搶壺在手,殷切地給客人滿上,花帕子掩嘴嬌滴滴道。 “張易之的張!他喊高價,您敢還么?所以還是去別家的好?!?/br> 裘虎大眼一瞪。 “強(qiáng)買強(qiáng)賣的不成?朗朗天子腳下,賺我們這點(diǎn)利頭?” 那閑漢被兩個女人搶了風(fēng)頭,不好硬擠,只能在后排放高聲。 “張家娘子眼里,一石米多收二十文,就是天大的事。嘿,女人!算的盡是小賬!” 他很不屑地?fù)u頭,和婦人七嘴八舌說起來。 裘虎不想被個煙花纏上,岔開五指叫她讓開,自與這兩個攀談,聲壯如熊,倒把白衣的公子聽住了。 李重福招招手,把那受冷落的札客招到桌上。 先請她坐了,溫聲請教,“張家在浮橋有座蹍硙場?” “是啊,收最貴的就是她家,那邊客人不知道行市——” 她舉目打量這公子。 斯斯文文,袖口綴了厚厚玄狐毛,細(xì)潔的五指舉在腮邊,戴著一枚正當(dāng)時令的鑲寶石菊花蝴蝶紋金扣戒指。 “您家也是才進(jìn)京的?我跟您說,往城外運(yùn),一石就五文,便宜好些?!?/br> “哦,她家貴,是不是她家碾得快些?干凈些?裝載的周到些?” “得了吧!” 那札客撇著嘴嗤了聲,很看不上。 “功夫都是一樣,獨(dú)她家霸道!上回,我引個客人去,將好她在,也是大買賣呀,足足兩千石,她賺四十貫,您猜她給我多少?” 比出兩根手指。 “二十文!我在這兒唱歌,一首歌還五文錢呢,用得著跑這個腿?費(fèi)盡口舌替她招攬,撈不著丁點(diǎn)兒好。” 大家發(fā)笑,武崇烈更是嗆了口酒。 武延壽嚼著花生米調(diào)侃。 “不是好招攬的呢,往后阿兄的私房,都得讓她拿出去放印子錢?!?/br> 李重福臉紅起來,掏錢給札客,再問。 “那她向來幾時在呢?” “這就說不準(zhǔn)?!?/br> 札客瞧出他是沖著人,嘴頓時緊了。 “她有個丫頭,嘴皮子快得能趕上算盤,所以她家竟沒有賬房,就是那丫頭做主,倒是明碼實(shí)價,不欺不騙的,就是十二月里,家家都降價了,獨(dú)她不降,害得客人奔走?!?/br> 頓一頓強(qiáng)調(diào)。 “京里人家到年尾都不找她,單蒙你們才來的?!?/br> 李重福聽出她話里的小算盤,也笑起來。 一張年輕的素面,寬和溫柔,叫札客心頭起了些慌亂。 她陡然意識到方才在裘虎那頭,跟個中年婦人爭風(fēng)吃醋,已是跌了身份,忙矜持地站起來。 “公子要往張家送話?我不成的,得請個書生?!?/br> “那丫頭的名字,你知道么?” 札客謹(jǐn)慎地咽了口唾沫。 “他們那樣人家兒,別說小姐的閨名,連丫頭也捂著蓋著的,我就聽人家喊她,玉狐貍?不知什么阿物兒?!?/br> 越說越走了大褶兒。 武延壽大笑,道往后向市井取樂,倒比聽?wèi)蛴幸馑肌?/br> 武崇訓(xùn)如今不愛帶他,只叮囑他辦差上進(jìn),可太子是個慫包,唯唯諾諾,東宮能有什么公務(wù)好辦? 舉動瞧控鶴府的眼色罷了。 他輕視太子,卻與李重福分外投契,吃能吃到一處,玩能玩到一堆,自詡論人品,三人在紈绔里已頂了天兒,嫖而不賭,只好喝兩口逗個悶子。 提起壺來發(fā)現(xiàn)空了,揚(yáng)手叫,“誒,再來……” 轉(zhuǎn)頭有些意外。 “誒,那兩個人走了?” 李重福回頭。 座上空空如也,幾萬石米面的豪客已然不知所蹤,閑漢正收撿幾樣細(xì)點(diǎn),七七八八,蘿卜撮堆兒,瓜子滿盤,竟是一口都沒動過。 “說去就去了,急性子?!?/br> 回想兩個形貌,裘虎五大三粗,發(fā)髻梳得歪歪倒倒,哪像家有良田的公子,倒像個護(hù)院,另外那個黑衣斗笠,壓根兒沒瞧清。 京中藏龍臥虎,不似房州,攏共那么幾家有家資,抬頭不見低頭見,各個熟臉兒。神都么,百年世族長居,比長安的底子深厚不知多少,李家、武家不提,楊家、韋家自恃身份,更不可能在街面兒上放大話。 旁的竇家、柳家、杜家……倒了的房家、王家,或是崔盧李鄭,想來武延壽都應(yīng)當(dāng)認(rèn)得。 ——所以是誰呢? 李重福想了一轉(zhuǎn),毫無頭緒。 那札客倒是個聰明人,輕輕插口。 “公子,方才有個賣凍梨的,與他們說了幾句。” 纖纖細(xì)指點(diǎn)樓梯口,一個七八歲的孩子,提籃里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,因被人望著,三兩步繞過來。 “大伯!您要幾個?” “今兒買賣如何?” 李重福笑瞇瞇地,先叫個凍梨請札客嘗,再細(xì)細(xì)問他。 “他們問得張娘子今兒要來,趕著就去了?!?/br> 李重福訝然,“你如何知道她要來呢?” 孩子搖頭不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