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金堂 第92節(jié)
第93章 張峨眉醒得遲, 迷迷蒙蒙聽見沙沙雨聲。 八月的雨,時有時無。 她翻了幾遍身,擁著被子推開窗, 雨絲夾落葉花瓣,院子里滿地狼藉,金縷夜里進來撥過火, 煙霧縈繞,光線因而更加昏暗。 她瞇著眼愣了半晌,才確定案頭確實擱著一只鯨睛。 傳說東海有種碩大的魚, 叫做鯨鯢,其大如山,長五六里, 能活三百年。 雖是神物, 但世上一物降一物,居住在幽州東北的黑水靺鞨族神勇非常,竟能聚眾捕獲鯨鯢,曾向隋朝,又向唐朝的皇帝進貢鯨鯢的眼珠。 張峨眉在文人筆記里見過鯨睛的描述, 實物還是第一次,但她很確定。 那顆珠子比鴿子蛋小,通體月白瑩潤, 閃著細細粼光。 倘若坐在月下海邊,掬它在手心,浮于波浪之上,那種光澤就沒什么稀奇, 但在岸上,在房間里, 在陰雨天氣,無需利用球面匯聚陽氣就能發(fā)出微光,便很令人贊嘆神妙了。 上用的東西,怎么就進了她的閨房? 細想倒也不難,內(nèi)庫就捏在她六叔張昌宗手上,番邦進貢的香料、羽毛、織品,寶石,她都有不少。 但鯨睛…… 張峨眉略一沉吟,揚聲叫玉壺,“我不在時,誰來過?” 團臉長腰的丫頭疾步轉(zhuǎn)過暖閣進來,順手摘了穿衣鏡前的罩子。 鏡子里美人抱著膝蓋,被子滑下去,肩頭圓溜溜地露著。 “娘子當心受寒?!?/br> 玉壺撫去她肩上雨水,接過宮人遞的熱手巾把子捂了捂,伸手就要關(guān)窗。 張峨眉忙道,“別——” 玉壺在她臉上仔細看了看。 石淙回來就變了性子,往常多穩(wěn)重的人,憑是在女皇、梁王妃跟前,還是府監(jiān)、郡王跟前,八面玲瓏一絲兒不亂。 如今就怪了,府監(jiān)幾次三番打發(fā)人接她進宮,有回還是圣意,竟都推了。 玉壺托著珠子在掌心給她細看,卻見她鼻尖眼尾紅通通的。 “這兩個月娘子不在,平恩郡王常來,看看花啊樹啊,幫手澆水,與奴婢們混個臉熟。娘子回京這幾日,奴婢便算著他何時來,昨兒果然來了,巴巴兒送這個東西,說是寶貝,又與咱們院子‘聽濤’的名號匹配,偏娘子從笠園回來,彈琴到夜里,奴婢就……” “平恩是哪個?” 絮絮叨叨,張峨眉有些不耐煩,打斷問。 “就是太子家大郎,那個,傻大個兒的。” 張峨眉眉頭擰起來,看向鯨睛的眼神也有些厭惡。 玉壺不明所以。 “奴婢都問明白了,東西是高宗時渤海上貢的,那時賞了如今太子,他們家出京匆忙,沒帶走。這一向是府監(jiān)體貼,把長安東宮收拾了一遍,排了幾百口箱子送來神都,內(nèi)中就有這個?!?/br> 她絮絮道。 “你們在石淙時,太子妃便帶人收拾,一樣樣登記造冊,分了稀罕有趣兒的給幾位郡主、郡王,平恩郡王才得了這個,轉(zhuǎn)手就送給您了?!?/br> “原來是他!” 張峨眉倦的抬手拂開。 “主意怎么打到我頭上了?五叔可看不上他,回頭太孫出來,他再這么編故事獻殷勤,什么渤海?什么東宮?太子妃聽見,活活擺弄死他?!?/br> 說著往下拱拱身子,還要再睡。 她一翻身,那珠子滾進錦褥,玉壺翻半天撿出來,咦了聲道。 “是誰這么糟蹋東西,好端端地,還穿了孔。” 張峨眉本來合上眼了,聞言倒是稀奇。 接過來對著光一瞧,真如她手鐲上累累的珍珠、金珠,打了個對穿的孔。 玉壺笑道。 “就是可巧兒,串上金線,就夠娘子掛上了,不然這東西輝光黯淡,當不得正經(jīng)用處,還得尋個匣子裝它?!?/br> 張峨眉拈著珠子,這才恍惚想起。 當初是逗弄過他一回,算算一年以前,他是長了志氣還是長了本事,竟來這么一手。 嗤笑了聲,仍舊丟給玉壺。 “我再躺會兒,你不用出去,拿這兩個月的邸報一份份念給我聽?!?/br> 又問,“金縷呢?” “清早府監(jiān)派人來問,料想娘子懶怠動彈,金縷就去了,娘子放心罷,這會子應(yīng)當進了九州池,待府監(jiān)騰出空兒,問兩句話就回來了。” 張峨眉喋喋抱怨。 “太醫(yī)沒本事,拖拖拉拉十幾日,連我都煩了?!?/br> 千頭萬緒在腦子里翻騰,太陽xue嗡嗡直響。 “先念邸報罷,再念鳳閣、鸞臺議事的謄本,六部幾位要緊的堂官各自說了什么,還有朝會的記錄?!?/br> 玉壺答應(yīng)了,從書案上翻出奏疏的抄本,往前遞了遞。 “是有一樁稀罕事!有個叫蘇安恒的無名之輩,自言精?!吨芏Y》及《左氏春秋》,上了道大言不慚的奏折,妄議圣人與太子,頗惹人矚目,弘文館幾個士子與他爭論,前后上書,奴婢都打發(fā)人去秘書省抄回來了,不然先念這個?” 張峨眉半閉著眼擺手。 “這個不必,他不要緊?!?/br> 玉壺便坐在床頭細細念來。 張峨眉在半夢半醒間聽著九州動向,先是邸報說東南水災(zāi)厲害,地官調(diào)糧賑災(zāi),估摸總量能夠,后幾天鳳閣侍郎魏元忠召集會議…… 她忽地想起一事,打斷了問。 “這幾日鳳閣還是魏侍郎主持么?相爺呢?!?/br> 玉壺道是,“相爺病了,說是那回馬前淋雨,勾起舊癥候,咳嗽不止?!?/br> “當真?” 玉壺呃了聲,倒也拿不準。 “盯梢的人是這樣回報,然混不進相府內(nèi)宅,也難說究竟,可是前兒中秋,圣人賞賜在京重臣,各家女眷進宮謝恩,狄夫人竟沒露面兒。” 張峨眉頭痛地厲害,把頭悶在被子里,片刻方道。 “繼續(xù)罷?!?/br> 鳳閣閉門長達三個時辰,謄本卻只有寥寥數(shù)語,記錄魏元忠轉(zhuǎn)述太孫指示,令不必等待圣人或相爺回話,速速放榜安撫流民,引導就地落籍,賑災(zāi)之事到此為止。 再下個月的邸報,便是揚州官員報稱賑濟糧五日便消耗殆盡,若非皇榜出的及時,險些引起民變。 她翻了個身,事急從權(quán)的主意未必是太孫的,亦可能是魏元忠自出機杼,但兩人攜手舌戰(zhàn)群儒,說服了那群官油子,冒著被圣人事后責罰的風險,從速處置了險情。 不論哪種情況,都可見魏元忠能分清事由緩急,當機立斷,亦敢承擔責任,五叔說相爺榮休后,中樞唯以魏元忠為魁首,果然不錯。 “還有張說呢?他沖撞了圣駕,如何處罰的?” “咦,竟是不了了之,不過有這么一點后續(xù)?!?/br> 玉壺翻了翻手里記的小札,面露詫異。 “梁王領(lǐng)春官進言,說神都去三陽宮一百五十多里,圣人車馬勞頓,朝野臣民心痛不安,應(yīng)當興建一處路程更近、功能齊全的新宮侍奉?!?/br> “???” 張峨眉一把掀開被子,露出悶得紅通通的鼻頭,愕然睜大眼。 張說連三陽宮還嫌奢靡了,梁王竟要再建新宮?” “是啊,三陽宮才住一回,竟就不要了?!?/br> 玉壺也是咋舌,算賬給她聽。 “這回是萬安山的興泰鎮(zhèn),別宮便以興泰命名,位于伊闕向西五十里,比三陽宮近一半,據(jù)聞風景秀麗無匹,上山也容易,不似三陽宮要翻越軒轅關(guān),所以圣人大加贊賞,叫梁王做建造預(yù)算,昨日朝會拿出來看,竟要十七萬貫錢?!?/br> 張峨眉問,“那年修三陽宮花了多少?” 玉壺兼過幾年控鶴度支,掌管張易之揮霍出去的巨款,于數(shù)目字最有把握,凝眸一瞬已朗朗出聲。 “奴婢記得梁王先要了九萬貫,后頭又追加五萬貫,為加的這筆,地官度支郎中在金殿摔了笏板,嚷嚷辭官,可是梁王巧舌如簧,到底還是要出來了?!?/br> 十七萬貫…… 張峨眉睡不著了,撐著身子坐起來。 檐下大銅缸里一朵朵紅蓮沐雨而開,蓮葉上水珠似珍珠,滾來滾去。 她邊看邊琢磨。 就這么巧,修三陽宮時,梁王中飽私囊,在龍首原蓋了座別莊,已是極盡輝煌,連花房的壁燈都用琉璃制作,太平公主府尚且不如,這回武崇訓喜事當前,興建郡主府的當口兒,又來個興泰宮…… 貪墨的木料、金器,顯見得都要落在瑟瑟手上了。 巴結(jié)李顯,他就這么上心? 玉壺道,“數(shù)字太大,說出來舉座皆驚,人人搖頭,譬如左拾遺盧藏用便堅決反對,苦口婆心,舉了古今許多例子勸諫,連始皇帝的阿房宮都搬出來了,真真兒不知忌諱,可圣人不以為意,只令拆毀三陽宮,以其材料興建興泰宮?!?/br> 這下張峨眉真傻了眼。 史家論始皇帝滅六國,興法家,削貴族,開創(chuàng)萬古未有之局面,更是后世累累明君之先導,世上若無始皇帝,便絕無其后漢武帝、唐高祖等,然其殘暴、奢靡,卻令當時民眾難以承受,以至有‘阿房、阿房,亡始皇’的讖語。 盧藏用以阿房宮比喻興泰宮,已有死諫之意,可是圣人竟不為所動。 張峨眉和武崇訓格格不入,但與武三思卻很聊得來。 有回在武三思的外書房翻找書籍,不意碰上他趴在窗下拿細毫畫祖宗像,兩人由此開端,直講到當年武士彟發(fā)跡,就是從蜀中販運木材,為隋煬帝楊廣修建如今的太初宮、當初的紫微宮。 她滿以為武三思和張易之一樣,不愿對人提起祖上窘迫,沒想到武三思毫不避諱,說先人創(chuàng)業(yè)辛苦,長江邊砍伐木頭,墊著輥子,一步一步拉到洛陽,一根就發(fā)了大財。 “要沒那筆巨款,祖父身世微賤,續(xù)弦如何高攀的上弘農(nóng)楊氏?阿耶和大伯跟隨祖父拉料,一根根存錢,楊氏不止是祖父的指望,亦是他們的指望?!?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