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金堂 第91節(jié)
張易之搖著扇子湊趣兒。 “可見人算不如天算,那時多少苦心安排,總擰著,如今不催逼倒成了?!?/br> 顏夫人莞爾,“青年男女,最恨長輩一力催促?!?/br> 韋團兒站在女皇身后,替她松松挽起滿頭白發(fā),沒話找話。 “jiejie后定親,那安樂郡主的親迎禮得往后排?偏那頭也是兄弟,要說以嗣魏王為先,等他丁憂三年,高陽郡王又不樂意了,這可真叫順得哥情失嫂意?!?/br> 女皇撐起頭來洋洋一笑,“怕什么,有朕呢。” 所謂禮法制度,皆是虛名兒,她這一生,一腳踢翻了不知多少。 “魏王陪葬順陵罷,叫春官上個謚號?!?/br> 她想了想,“贈太尉,遙領并州大都督,至于魏王府……先擱著,另起一座永泰郡主府,時日早晚,照她們姐妹自家意思,同日成婚也好?!?/br> 轉(zhuǎn)念皺眉吩咐人傳話。 “去跟太子妃說,不許為難仙蕙,另外姐妹同喜,著春官加一成費用,瞧著喜歡什么自己添減罷。” 武三思聽說,頓足半晌,才進宮道喜,絮絮說了許多吉祥話,并一力擔保,由梁王府替嗣魏王cao辦,絕不讓李仙蕙受半點委屈。 同來的禮部司郎中隨身袖著紙筆,略一沉吟,起了一張‘奪情’的稿子,顏夫人從旁添減兩句,立時交去鸞臺審核。 韋團兒滿口恭維。 “他們事事指望圣人,這便叫恩情從上往下流,要是沒有您,哪來的好姻緣呢?全靠您,才能夫唱婦隨,琴瑟和諧。等往后他們成了人,能辦差了,報答圣人,尊養(yǎng)圣人,就叫恩情從下往上流。” 這些民間的粗話、俗話,從前不能入女皇的耳朵,這二三年,年紀上來,倒越聽越聽得進了,和聲道。 “哎,養(yǎng)兒方知父母恩,但愿他們早日懂事罷?!?/br> “圣人說的是,等他們?yōu)槿藸斈飼r,就明白圣人的苦心了?!?/br> 女皇便瞧張易之,“眉娘的事也掛在朕心上,恐太緊著反而不好。” 張易之應下,陪著再坐片刻,聽顏夫人越說越遠,講起吐蕃老實,突厥又蠢動起來,邊境上人才寥寥,幾位將軍后繼無人,風氣也日益松弛。 顏夫人道不如趁機興辦武舉,既選拔青年,又弘揚尚武的榮光,說的興致勃勃,將好郭元振走來,也道正該如此。武三思便忙附和,道今年不開科,春官有人手cao辦武舉,便請上官來擬文字。 幾個宮人匆匆領命出來,張易之跟著轉(zhuǎn)過屏風穿出長廊。 心頭煩難雖多,和風一吹,眼前一片綠波蕩漾,三五采蓮女紅裙縛膊,齊聲和歌,搖櫓穿行在荷葉之間,纖纖玉手攀折紅花翠葉,一枝枝堆在船頭。 原來這瑤光殿乃是九州池中心最大的島嶼,隔水還有琉璃亭、一柱觀等十余座更小的島散布,控鶴府的官署便設在琉璃亭。 “府監(jiān)——” 見他出來,一人忙駕舟來迎。 張易之擺手不語,長櫓輕飄飄一點,小舟便如蘆葦葉般蕩去。 琉璃亭雖然以亭為名,正堂也有兩進院落,島上還有一洼方形水池,正所謂湖中有島,島中有池,池中又有亭。 東西南北四條九曲平橋交錯連接,如從半空俯視,便是個田字,橋頭四座亭子造型各異,獨琉璃那座是張易之的最愛。 到此便踏上他自家地盤,不怕隔墻有耳,勾手令人過來,附耳說了幾句,再等等,就見張峨眉提裙匆匆走來。 控鶴府辦公的地方,丹茜香氣濃郁熏天,一蓬蓬的金桂都失了神采,乍一進來,真叫人頭暈。 張易之并沒閑著,拆了金冠,拈一盒胭脂在掌心,用指尖薄薄掃在眼尾,將那深濃的眸子點成醉后的殷紅。 他有條婉轉(zhuǎn)低徊的嗓子,跟侄女說話也別有風情。 “人家不肯仗勢欺人,等你交代干凈首尾才點頭,也算磊落?!?/br> 張峨眉也已盡知了,多年癡戀成空,說不難過是假的,但她要哭只肯夜里一個人哭,白日絕不讓人看出丁點紕漏。 俯身拿帕子掃了掃美人靠上的浮塵,“這樣也好,我就不琢磨了。” 張易之凝眸在她臉上。 像,實在是像。 就是這一根倨傲的骨頭,比李顯、李旦、李危月,更像女皇。 他愛極了侄女的性情,更兼她有自家半副骨血,哪看得過她吃人家的情傷。 半是開解,半是替她出氣。 “你等著,五叔替你責罰他?!?/br> 張峨眉傷心過了頭,連一絲兒悵惘都沒了,反而冷靜地勸阻,“他快要做太子的女婿了,于公于私,五叔都不該?!?/br> “——太子?哼!” 張易之方才旁聽郭元振暢談突厥局勢,便萌發(fā)出了個瘋狂的念頭,可要敲實敲準,還得張峨眉來給棺材上釘。 他想過幾日再與她慢慢商量,便不細說,只軟聲答應。 “你說不罰便不罰罷。哪日他敢在你跟前炫耀恩愛,惹出你的難受來,再吃不下睡不著,便要狠狠地罰。” 知道她心里碎成渣渣不肯承認,難得地讓了步。 “李重潤先緩緩,旁人扣不準他的脈,倒是你,這些天熬的人都瘦了,人說曲江池的荷花關中第一,比我這里還強,你去散散心罷?!?/br> 可是張峨眉并不肯就此認輸退場,接過銀羽流觴的胭脂盒子打開看看,水銀點的小鏡子光潤明亮,照出她眼底冷厲,咔地扣上,身后人便全沒了影兒。 開門見山道。 “李武兩家打不斷,合不攏,才最好,真心結(jié)親,置我張家于何地?五叔鋪墊再三,送太子上位,難道是為人做嫁衣么?” 她果然明白,不用他再三地引導。 張易之臉上露出笑容來,養(yǎng)兵千日用兵一時,這侄女生來就是助他的。 “他們真心結(jié)親,自是國朝第一等的親貴,譬如永泰郡主、安樂郡主往后所生之子,肩挑兩姓,討個恩旨,國公起步等閑事,或是圣人壽高,孩子伶俐,落地就賞個郡王也有可能?!?/br> 兩雙眼定定對視,所思所想皆是一樣。 兩姓本就繁盛,單這一代已各有十余男女,從今往后,若當真和平共處,不再爭斗,朝堂上哪還有別人的位置?單是安頓兩姓至親,便要占滿鳳閣、鸞臺、甚至整個中樞。 裴家、楊家、竇家、薛家,在圣人手里討盡了十余年的剩飯,不敢肖想兩姓再遇屠刀,空出前程,張家卻不同,世事峰回路轉(zhuǎn),可未必鹿死誰手! 張峨眉嗤地一聲笑起來,“肯帶上咱們,大家和樂,若是不肯……” 言下之意不用宣之于口,圣人一日活著,便有張易之狐假虎威的余地。 她志在必得,“我倒要瞧瞧,李家究竟養(yǎng)出何等英杰?!?/br> ******* 武延秀沖出太初宮,便往主客司尋郭元振商量。 偏門上說九州池急召,已是走了。 他氣哼哼在檐下坐著,看日頭從東邊偏到西邊,直餓的前胸貼后背,整個衙署,連整理筆墨的小間兒都關門上鎖,還不見郭元振的人影子,只得溜達出來。 垂頭喪氣登上星津橋,正是黃昏日落時分。 城里又不同山上,人人扶老攜幼,歸家去矣,堆堆簇簇如倦鳥歸林,他站在半高處瞇眼看,夕陽余暉若金,涂抹在那些或疲倦或輕快的面孔上。 石淙的日落特別美。 他張弓原是想射金烏,卻看見瑟瑟滿臉繾綣的情態(tài)。 ——不,他看不清她的神情,但能識別出那種舒展的肢體語言,柔軟,不設防,邀人進入。 所以他狠狠射箭打斷。 “聽說高陽郡王……” 許子春才下了值,從春官衙署出來,抬頭就見武延秀矗立橋頭。 一張俊臉難得未加遮掩,卷睫長掩玲瓏眼,美得堪比畫像觀音,兩手卻緊緊攥住圍欄上木頭雕的小獅子頭,用力太大,指節(jié)都泛白,呼吸也沉重,混雜著壓抑的憤恨。 “郡公……” 他愣了愣,微微向前傾。 武延秀騰地一下轉(zhuǎn)身,雙目冒火似的兇煞,對熟人也不客氣。 “不會罷?難道許郎官算不出?” 許子春兩頰轟地一熱,就被他欺到近前,笑意更甚。 “你果然算不出!” 武延秀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。 “不然怎會才上賊船就遇風浪?這下子全副身家都栽進溝里嘍!” 許子春窘迫地冒出汗來。 他是個術士、相士,亦是博士,卻不是活神仙,自然不能預先知道蘇安恒連著武崇訓,這一出又一出,可他人面廣,已然聽說了兩姓盟誓,也是恨得牙癢,更擔心投在武延秀買賣里的本錢。 “郡公見笑……”許子春討?zhàn)垺?/br> “呸!” 武延秀打斷他,怒火扭曲了艷麗的容顏,猙獰畢現(xiàn)。 “你快算算他幾時來奪我的買賣?!搶我的馬場?!” 許子春打了個寒顫,這人生的這么漂亮,脾氣怎么這么壞? “郡馬此舉,多半是向郡主表功,倒未必是針對……” “你說什么?” 武延秀挑著眉目狠狠回瞪。 他忙改了口,“下官是說,郡馬此舉,未必是針對六爺,您啊!” “不是針對我?” 武延秀嘿嘿冷笑,瞪著他,眸光幾次閃動,噗嗤一聲笑出來。 “許郎官,你若以為我那好三哥是什么光風霽月人物,為國為民,甘愿身犯眾怒,可就真是瞎了眼!” 他居高臨下,把許子春的脖頸一拐,撈進自己胸膛。 “我來告訴你,他為何如此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