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金堂 第86節(jié)
“公子的家當都在這兒呢,值錢不值錢的,全歸郡主,想細瞧哪一件,奴婢給您開門?!?/br> 這才像句人話! 瑟瑟輕笑,說話間走到回廊盡頭,用下巴遙遙點住那女郎。 “那是誰,表哥還有事瞞我?” 朝辭老實低頭,“張娘子要走了,頭先問公子借的字帖,攏總還回來?!?/br> 張峨眉要走? 瑟瑟意外,丟下朝辭順廊子過來,距離三步遠,才要招呼,門突然開了,武延基探出頭,陰陽怪氣地問了句。 “你又沖他來了?” 瑟瑟不明所以,張峨眉也聽出了話語里的不善。 武延基個頭不小,身形本來很英武,從前就是懶散,佝僂著站不直坐不正,叫人小瞧。這一向院正給他正骨,教了一套養(yǎng)生戲,脊梁骨拔得筆直,肅然瞪視片刻,忽地彎下高高的身量,把住眉娘臂膀。 “也罷,仗著府監(jiān),你早晚能做我的弟婦……哦,未必?!?/br> 張峨眉一凜,顫顫看他,他卻正挑眉看拐角處的瑟瑟,又掉頭回來。 “興許是做郡主的嫂子?!?/br> 眼目黑沉,翻滾著復雜的惡意—— 厭惡、敵視、甚至,是恨,毫不掩飾,太過清晰。 就算張峨眉想騙自己,也萬萬做不到,她變了顏色,猛抽胳膊,反被他一把拽進屋里,瑟瑟夾腳跟上,咣地一聲,門板差點拍在她鼻子上。 青天白日的! 里頭吱吱嘎嘎,撞翻了書架,又擰斷了竹席。 好個紈绔,哪有在別人屋里就……就……胡天胡地的道理! 瑟瑟沒了主意,回到枕園還在琢磨,到底是干什么? 李仙蕙清早跑馬回來,洗了澡,正在閣子里晾頭發(fā)。 隔扇上雕花密密麻麻,大紅繡幔垂到地上。 瑟瑟歪在床上,嫌氣悶,從幔子里伸手出來撩個角兒,嘀嘀咕咕和李真真說了幾遍,兩人大驚小怪,邊說邊罵,李仙蕙全當聽不見,瑟瑟瞟了眼她,過會兒又瞟,終于忍不住了,挪窩坐到李仙蕙腳底下。 “二姐,你不管管,眉娘喜歡他就該他的嗎?說話那么難聽,還糟踐人,再說啦,那好歹是表哥的屋子,他回來知道,氣得房子能燒了。” 李仙蕙拿麥莖吸甘松香,有一搭沒一搭地,不動如鐘,瑟瑟發(fā)狠站起來。 “原來你真不舍得收拾他,早知如此,我也不必問你,哼,我自己去!” 這是路見不平,要行俠仗義了。 李仙蕙裝模作樣半天,終于噗嗤一聲笑出來,摁住她肩膀。 “不是我護著武延基,實是你不知道眉娘為人,她能讓人白白欺負了去?這幾年騎在武家頭上,明里暗里,是怎么擺弄得他們兄弟大氣兒喘不出一口,你都沒瞧見,不過這也不急,重潤一亮相,府監(jiān)的鞭子就該沖我們家抽了?!?/br> 府監(jiān)竟與李家不是一條心么? 這下輪到瑟瑟說不出話了,她滿以為諸事已然落定,可是李仙蕙似笑非笑地瞄著她,活脫脫是瞧她默書默不出來時司馬銀朱的模樣。 李真真也翻身坐起來,呆呆琢磨半晌,恍然大悟地哦了聲。 先捶打瑟瑟,繼而憂心忡忡。 “府監(jiān)抬舉李家,原就為武家不聽話,可是再來,二哥禁得起么?” “禁不起他便活不到這時候!” 李仙蕙磕磕碰碰長大,自詡鳳凰歷劫,愈戰(zhàn)愈勇,對李重潤充滿了信心。 “他才十七,什么都不晚,頭一樁拜相爺為師,學圣人的老路走,廣召寒門才子,譬如石淙那幾個輕骨頭,帶進東宮慢慢培植,候著六部出缺便填補。至于武家,就看郡馬的本事!” 提起武崇訓,又是期待又是激賞。 “能不能借蘇安恒的東風,自斷手腳,幾年后龍馭賓天,梁王等致仕,子弟在京領差,既是施恩又是看管……” 瑟瑟一聽便瞪圓了眼,李真真亦是萬萬沒想到,連聲問。 “這……就成了?” “答應了不殺,便只能把人往廢了養(yǎng)?!?/br> 李仙蕙冷聲強調。 “要消磨意志,聲色犬馬遠勝幽禁折磨,這是圣人失算之處,個中區(qū)別,瞧阿耶與相王就明白了?!?/br> 李顯在房州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熬過十四年,仿佛凄慘,但比起在長安的李旦,又閑適安穩(wěn)多了。那日山上祭祀,兩人前后站著,一個頭發(fā)濃密,皮rou飽滿,卻唯唯諾諾,一個形銷骨立,病體支離,卻揮灑自如。 兩相對比,別說李仙蕙能以平常心看待爺娘,就連向來護短的瑟瑟也不得不承認,相王李旦比阿耶更有帝君之相。 李仙蕙才遭馬刺刮了道口子在大腿上,洗了澡又疼又癢,伸手狠狠揉。 瑟瑟的心忽地一提。 ——胸腔里砰砰砰跳的又快又急,緊繃繃發(fā)悶,卻一聲兒都發(fā)不出。 現(xiàn)在她明白了,她來之前,圣人也曾恩威并施,逼二姐聯(lián)姻。 可看她這冰冷冷的主意,嫁了武家如何,生下子孫又如何?真打起來,上得馬挽得弓,沒有一絲猶疑,得饒人時且饒人是真的,不動情意也是真的。 “那……” 瑟瑟滿心疑問,好似棉絮浸了水塞進嘴里,堵著嗓子眼兒好難受。 原來二姐胸中有這樣的大丘壑,那些她敢想卻不敢說出口的事,二姐早已鋪排妥當,她有點興奮,又想二姐已然如此,二哥定然更勝一籌。 轉念忽地問,“那表哥這輩子不是全完了?” 李仙蕙皺眉看她,奇怪她至今方才明白。 “他那日說的出口,便是束手就擒,把武家全賣了,一顆心血淋淋剖開給你,你卻無動于衷,反打聽別人下落,也難怪他生氣?!?/br> “二姐慢些說?!崩钫嬲婵闯錾脨雷载?,忙提醒。 李仙蕙放緩了聲。 “往后打獵你便知道了,禁苑幾百條獵犬,帶誰上山最穩(wěn)妥?自是那肯把肚皮翻開來給你的,遇上熊瞎子,能豁出性命護主。” “表哥對我真好……” 李仙蕙嗤笑了聲,“不然我能讓你嫁他?” 看她震動。 “我再提你一句,從前他是圣人和武家培養(yǎng)的宰輔重臣,專為輔佐魏王父子登基而設,能看風向,斷進退,往后困在你麾下,卻未必止于此?!?/br> 瑟瑟脫口問,“那要怎么用?” 李仙蕙笑得高深莫測,“長公主之駙馬,歷朝歷代無留名者。” 第88章 瑟瑟默默低頭, 面龐上火辣辣的燒。 虧她自以為砥礪艱難,做出今日局面,原來在二姐眼里都是明牌。 連三姐也看透了府監(jiān)的主意, 但凡挑準武崇訓這個死心塌地的夫婿,一切便順理成章。 想了半晌,知恥后勇, 從案臺底摸出一本《晉書》。 武崇訓出入總袖著這本,看看目光就凝成冰錐子,她上了心, 要瞧瞧里頭有什么微言大義。 “我進度還得加,單識字念書遠遠不夠,要緊的還是講史, 講朝廷官制, 講奏折邸報,等表哥回來,就要他講給我聽?!?/br> “又不是考試比賽,你急什么?” 李仙蕙看了發(fā)笑,一手一個, 把兩人攏在懷里。 “經歷過才知道怕,知道未雨綢繆,把人往最黑, 最狠處算計,這不是書上能學來,夫子能教會的本事,是命在人家手里攥著, 自然就會的?!?/br> 她邊說,看瑟瑟眼神發(fā)飄, 是怕了,忙心疼地揉她發(fā)髻。 “話說回來,你們瞧姑姑,何嘗不是幾番生死掙扎過來?可她待人處世一如從前,敢為相王,甚至為上官頂撞圣人。你們呀,倘若二十年后若還會為眉娘打抱不平,仗義執(zhí)言,便是我和重潤能干了?!?/br> 瑟瑟心道四叔滑頭,哪里需要姑姑為他出頭啦? 她不肯坐享其成,掙開道,“阿娘生了五個,只讓你們陣前迎敵么?我和三姐也有點用的。” 她說時,李真真正揪著李仙蕙領扣上成串的玉簪花嗅聞。 京里玉簪比房州大許多,生苗成叢,潔白清香,實在叫人喜愛,聽了瑟瑟的話,她連連搖手撇清。 “莫算我,我在后頭,你們不成了再說?!?/br> “沒出息!” 瑟瑟隔著李仙蕙伸腳推她。 從小鬧慣的,人說高個子才手長腳長,瑟瑟身量平平,腳趾格外修長靈活,能捏人掐人,李真真哎呦叫著打回來,兩個都撲在李仙蕙身上,一片嬉笑。 “一窩子貓么?” 司馬銀朱匆匆闖進來,一把掀開幔帳就數(shù)落。 “多大了,還玩不夠?!?/br> 滿床狼藉,杏蕊拿細金鉤掛住帳子,吹熄了香球遞給宮人,見三人臂膀腿腳交纏,珠光rou色搖映,簡直春光泄露。 李真真推開瑟瑟兩條腿,喘著粗氣往后躺倒。 “女史快捉她上課去!不然郡馬回來一問,又出岔子了?!?/br> 瑟瑟不肯浪費光陰,跳下地把《晉書》在她跟前揚了揚。 “這總不能比《周禮》難罷?” “有心什么都不難?!?/br> 司馬銀朱宮里宮外跑了兩個來回,熱的額上生汗,因還要走,便不摘冠。 “可惜規(guī)制不許可,不然郡主的品階換成郡王,便能掛大都督銜兒,遙領州府,上朝聽政了,五年前梁王便是如此栽培郡馬?!?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