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金堂 第85節(jié)
也是不愿與瑟瑟正面交鋒,鐵了心帶武家急流勇退,偏李顯不能服眾,限于御前的小場面已是左支右絀,靠老婆孩子撐腰,待真正走上前朝,舉國矚目,只會更不堪…… 所以,李家非得另出一個領頭羊,才壓得住。 ************** 司馬銀朱和笠園上下是總角之交,熟門熟路,見了小廝先問。 “人呢?” 又交代。 “郡主府缺人,你要來便全家一道來,郡主用著放心?!?/br> 那人忙道謝。 朝辭早早在二門上候著,聞聲轉出來拱手作揖。 “女史趁雨就來了?才郡公還念叨,說公子不在,輕易交割了,誰來居中作保?橫豎奴婢是不夠分量的,想來想去,只有麻煩您。” “你制不住他,交給我罷?!?/br> 司馬銀朱爽快地一揮手,迎風揚起清亮的嗓子,唯恐人聽不見。 “奴婢不是白跑腿辦差的,立文書字據(jù),市面上公價,一百兩中取一兩,若是還要擔保,取五兩,郡公意下如何?” 她一聲喊,四面人望過來。 前頭院子趁武崇訓走了,正在移栽石淙帶回來的花卉,都是親水植物,養(yǎng)在缸里反不好,只能挖一方淺淺小池,就種在半干半濕的地界上,因此滿地堆著碎石河沙,并幾個工匠。 聽見女子高聲,他們全都惴惴抬起頭。 武延基的臥室在第二排倒座,香夢正酣,被她一嗓子驚醒,還以為又回到少年賴床懶起的歲月,愣了半天,套上袴出來看熱鬧。 朝辭扭頭囑咐工匠,“諸位繼續(xù),不妨事?!?/br> 轉過臉便見武延秀走出書房,陰陽怪氣地長喲了聲。 “嫂子還沒過門兒,就打發(fā)女史管賬啦?” 司馬銀朱正瞧那幾支幽藍鳶尾,這花可算是瑟瑟送武崇訓的,非比尋常。 “務必趁著下雨移好,晴天死的快?!?/br> 抬起頭不軟不硬地頂了句。 “郡馬不把銀錢放在心上,我們郡主么,糊里糊涂地,也算不明白,所以這個家,自然是奴婢來當?!?/br> 一伸手,向他要底細。 “郡公心算快么?準么?不成,朝辭去拿算盤,一筆筆記在紙上,免得過后發(fā)現(xiàn)錯了,郡公以為奴婢昧下私房?!?/br> 隔著雨幕看,武延秀臉上絲光水滑,漂亮地像玻璃吹起來的假人,只一笑,眼梢總有微酸諷刺的味道。 司馬銀朱不免生出懷疑,就憑魏王那個長相,如何做得他的阿耶,又想他生母不知何人,妖孽到如此地步,竟是名聲不顯。 “女史不必擔心,我北市有鋪子,小本生意,賺點蠅頭小利,常日與白身開交,三五貫算得,三五文也算得,不嫌少。” 他順著曲折的風雨廊過來,難得不遮不掩,穿了件舒展鮮亮的緋紅袍。 停在白鸚鵡架子底下,袖子里掏出小小紙卷,打開來,沖人展了展。 鳥兒是靈透的鳥,嘰嘰咕咕,擰著漆黑眼珠子看人,腦袋瓜轉歪主意。 “三哥替我養(yǎng)馬足七個月,馬廄、馬料、人工水草,處處要錢,就算一天三文,至于朝辭,貼身的長隨,比旁人都金貴,人吃馬嚼,算你一份兒——” 說到這兒,捉狹地盯他兩眼,“往后伺候爺上心些,爺沒虧待你!” ——拿人來比馬,竟然算抬舉。 朝辭笑也不是,推讓也不是,五官擠扭著,難堪地連連嘖聲。 “你一天也三文,足月一百八,七個月便是一千兩百六,沒錯罷?” 武延秀道。 “因你伺候的好,爺添五文,報整數(shù)一千兩百六十再有五!” 司馬銀朱哈哈一笑。 這哪里是算賬,擺明找茬! 丹桂說他對瑟瑟沒安好心,她還不信,就瞧這粗劣的賣弄,竟是真的,可是瑟瑟鐵打的心腸,調弄那兩兄弟等閑事,哪肯應他這點子雕蟲小技。 “這算得真公道!錢放下,郡公請回罷?!?/br> 武延基聽得入戲,嘩嘩鼓掌。 兩家子弟當初在顏夫人手下教導,武延基是眾星拱月,招貓逗狗,誰不理他便尋誰的晦氣。 惹急了李仙蕙,從不哭天抹淚,更不告狀,連他腿毛都不扯,就悶頭苦練,雖是姑娘卻有君子風度,打架前先鞠一躬。武延秀相反,打不過上牙,專往人臉上咬,野狗還比他斯文,且鞭子也抽不動悔改,十歲就叫顏夫人退了貨。 難得今見太陽從西邊出來,司馬銀朱竟要收拾武延秀,簡直大快人心。 武延基興味上來,也學她搬了把椅子坐在對面,興興頭頭問。 “我且聽聽,你們倆有什么賬要算?” 第87章 武延秀揚了揚小賬本兒。 “難為大哥仰人鼻息, 看來是真窮了?連我這倒三不著兩的小買賣,竟也看得上眼,嘿嘿, 別怪做兄弟的不肯提攜,實在本小利薄,經不起人來分?!?/br> 他說一句, 武延基額上青筋便竄一竄,聽到最后霍地跳起來。 “我還沒與你算賬!阿耶生你竟是生了個孽障,你去守靈, 為何不哭喪?咧著個嘴傻坐,你當喝茶?!罷了罷了,往后兄弟兩個字也別提了, 只你既然不肯認我, 又何必賴著三郎?” “我賴著三哥?” 武延秀滿臉詫異,四面巡一圈,人皆訕訕低頭。 “我偶然上門,才知道大哥住在這里,主不主, 客不客,不倫不類?!?/br> “你……”武延基嘔得都快吐血。 人家發(fā)火,就是他得了益處。 武延秀捏著爛紙卷兒, 臉上笑模笑樣。 他實在是很愛笑的,笑起來各種滋味不同,時而抿著唇很有書卷氣,時而潑皮賴臉就地打滾, 此刻又是一色,春風般和煦宜人。 武延基被他蕩漾的春意掃過, 心火愈加旺了。 阿耶常說,老六就是嘴皮子厲害,紙糊的畜生,泥捏的爪牙,一擊即潰,可他嫌他那張臉最可惡,明晃晃招展,非撕爛了才解氣。 “行!我教訓不了你,自有別人教訓!” 武延基一腳踢翻椅子,憤憤離場。 武延秀哼了聲,在袴腰上摸了摸,掏出個銀角子。 “馬我拿走,錢嘛,近日北市牌價,一兩銀換一千一百文,這里一兩二分,我不曾賺你的。至于我的買賣——三哥不識數(shù),女史不妨問問郡主?” 他悠悠逼到司馬銀朱眼前。 兩人都是竹節(jié)拔高的身形,高而挺秀,并肩矗立如雙峰對峙,但他張揚的艷色絲毫不能使她動容。 真是罕有體驗,武延秀吃了個悶虧,低頭看她腰上橫刀,正與自己的一般無二,乃是軍中定制,并不為她是個女流,就減了尺寸分量,心下凜然,瑟瑟身邊守著這么個巡山太歲,還真難辦。 司馬銀朱板著臉不說話,他便搓火。 “女史何必遷怒于我?三哥跑了,又不是為推脫我的買賣,定是郡主說了什么,才氣得他拔腿就走?!?/br> 提到這個,司馬銀朱就醞釀起一股無名火。 武崇訓走時說的客氣,高陽縣有一樁冤案,非得他去料理,還請女史兼顧笠園、枕園兩邊,務求婚事順遂。這話可見推脫,他是堂堂郡王,封地上幾個流民的死活,用得著他親身垂問么?便是叫朝辭去管,都算大材小用。 她約束慣了武延基,根本不把小郡公當做爵位,尤其武延秀自甘墮落,鬧出這些個亂七八糟的事情,眉頭一揚,說話便很不客氣。 “奴婢也勸郡公一句,自家兄弟,何必前赴后繼,只抵著一樣使勁兒?” 鄙夷地望他,“——叫人好看不起?!?/br> 武延秀頓時漲紅了臉,一雙含水的桃花眼涌起兇光。 司馬銀朱當武崇訓是寶,卻當他是草,唯恐他帶壞了瑟瑟,可那日,要不是他阻擋及時,興許便是珠胎暗結…… 對! 于太子女而言,那也不算多大問題。 可單看兩人姿勢,便知武崇訓既不敢引誘瑟瑟,更不敢違逆瑟瑟,不過是予取予求,俯仰隨興,還有什么趣兒?! 司馬銀朱不耐與他對視,掉頭過來淡淡道,“是郡主叫奴婢來傳話,瓜田李下,當避則避,請郡公不要再來了?!?/br> ************** 瑟瑟翻身下床,趿著鞋輕輕走到外屋,杏蕊才在理她笸籮里的針線,聞聲望過來,她比手指在唇上。 “三姐還睡著——” 今日衙門休沐,照女史的規(guī)矩,瑟瑟也放假。 可她日日天明即起,想睡懶覺竟也睡不成了,杏蕊推她到廂房,也不叫旁人進來伺候,自提壺倒水,兌上玫瑰汁子。 熱手巾捂在臉上,刮辣的香氣直沖上腦,叫人想起房州一面山墻的玫瑰花,瑟瑟邊深深呼吸邊盤算,記得向武崇訓提一嘴,郡主府也要。 不叫人跟著,瑟瑟換了油靴,自提把傘去笠園。 細雨絲密密裹著人,過了留堤,便見前頭一個裊娜的背影,傘也不打,穿件大紅狐貍皮的帽兜,人高腿長,步伐便快,兩三下轉進回廊。 瑟瑟趕上兩步,理直氣壯質問守在門口的朝辭,“你怎么亂放人進去?” 猛看見瑟瑟聳在眼前橫眉豎目,朝辭愕地退后半步,膝頭就軟了。 “表哥出門不帶你,可見你不中用,清輝呢,里頭伺候?” 朝辭苦著臉想命真歹,這位主兒比六郎更難開交,卻是當家的主母。 “郡主容稟,清輝跟公子出門了,留下我,就是為伺候郡主?!?/br> 拍拍腰上一串黃銅鑰匙,盡力笑得諂媚巴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