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筆趣閣 - 都市小說 - 郁金堂在線閱讀 - 郁金堂 第60節(jié)

郁金堂 第60節(jié)

    這番話說的太平頭暈,什么叫拜上官為座主?

    上官名是內(nèi)眷,實是內(nèi)侍,雖有詩文流落在外,博得才女美名,到底是個拖過婚期,不得已幽居深宮的女郎,清清白白,憑什么與這群攀附親貴的士子扯上關系,做他們?nèi)蘸蟠祰u,花邊上的鑲嵌?

    當初李顯進京,跑前跑后cao辦廬陵王府的便是宋之問,前日湖上排演把戲的又是他,雜官阿諛諂媚而已,怎么搖身一變成了才子?還壓崔湜一頭?

    她蹙了眉頭。

    “夫人向來是個爽快人,為何顛三倒四起來?官場中最忌諱結黨,相爺年年cao辦科考,門生遍布天下,尚且與中樞幾位郎官撇得清清白白,嘴上從不掛著‘座主’二字,卻在上官頭上扣帽子?”

    誰知顏夫人白了她一眼,語帶無奈。

    “殿下的見識著實短淺,難怪早晚提著才人請教?!?/br>
    她笑一笑,一副不屑與之爭辯的模樣,施施然舒展廣袖側向旁邊。

    顏夫人多年諄諄教導武家兒孫,一手皮里陽秋的臧否功夫爐火純青,要么不罵人,罵起人來,針尖樣專往人心上戳,半個臟字兒不帶,就能叫人臊眉耷眼、避之不及,只是從未向太平施展罷了。

    站在長棚底下等封賞的士子見吵起來了,都不敢抬頭,支棱著耳朵,左右陪坐的官員親貴也不明所以,只看太平如何應對。

    太平當眾掃了面子,耳根火辣辣的發(fā)燙。

    因為薛紹之死,女皇對她予取予求,就算在武周的朝堂上,崔湜扛著太平公主府的名號,亦有一席之地。

    她自覺凌駕于顏夫人、張易之這種蠅營狗茍之輩上面,只待李唐正朔的旗幟揚起來,便可將多方網(wǎng)羅的青年士子奉上,讓新君撥亂反正,蕩滌舊惡,來個一朝天子一朝臣。

    可看今日局面,分明女皇早有安排,而上官雖然與她一樣剛剛與聞,卻已經(jīng)迅速明白了根底,唯獨她——四人打牌,三家猜到牌底,獨她渾渾噩噩點炮。

    太平懊惱極了,她承認不及上官聰慧,可連這兩個她也趕不上么?

    輸人不能輸架,她深吸了一口氣。

    “總之,上官不做這勞什子的座主……”

    “殿下慎言!”

    話沒說完就被顏夫人打斷了,她虎著一張臉,仿佛又逮住了武延基的錯處,抽斷了十幾根的竹枝,手一揚就要打下來。

    “殿下非要請教,臣便受累!”

    她向御座方向虛虛拱手,眼瞧太平。

    “敢問殿下,天下是何人的天下?圣人受命于天,代行天職,居中持正,公平無私,所以圣人不必結黨,也無懼被人詬病結黨!”

    太平腦子里‘嗡’地一聲,差點沒背過氣去。

    不明白顏夫人竟敢拿這稍有偏差,便要人頭落地的大帽子威壓她,她不敢輕易開口,怔怔地瞪著兩眼,一再地解釋。

    “那是,那是自然。”

    顏夫人知道殺雞用了牛刀,索性一拂袖,轉而向眾人朗聲。

    “狄相潔身自好,概因他是臣子,君臣之別猶如母與子。圣人開元年撰《臣軌》,以為臣子言行之規(guī)范、標準?!冻架墶分杏姓摚簽槌颊撸斦?、誠意、愛國、忠君?!?/br>
    她的眉毛直豎起來,追問太平。

    “上官才人與臣,皆是圣人左右近臣,拜上官為座主,即是拜在圣人門下,早晚受圣人淵雅垂范,難道——還辱沒了他們?還是殿下以為,才人終將離宮別去,當不得這份兒尊重?!”

    “你,你胡言亂語!”

    太平深恐牽累上官,一時彷徨起來,眼望女皇,又望上官。

    眾人目光交織,已在竊竊私語,瑟瑟看得直搖頭,請教司馬銀朱。

    “再說下去,簡直斷送才人。女史鎮(zhèn)日說公主如何好,怎的被顏夫人盤問兩句,整個人都亂了陣腳?!?/br>
    司馬銀朱只潑了殘酒換新的給她,“多聽多看,少說少笑?!?/br>
    第64章

    御案前和風清漾, 卻絲毫不熱,概因擺著碩大冰塊雕琢出的迎客松,那水里融了薄荷汁液, 閃著暗幽幽的綠光。

    上官就站在冰晶透明的迎客松前,深碧色宮裝愈顯清涼,掖著手如實道。

    “圣人拔擢人才, 從不問門庭出身,這是她老人家的寬懷雅量,亦是古來圣賢的美德。譬如我, 祖父犯下累累罪行,圣人不僅不曾慢待半分,還親手教導我的功課, 有一分長進, 便予我三分舞臺,如此循序漸進,引我成人。圣人于我之恩德,何止再造父母?我剔r(nóng)ou還骨不能報答萬一?!?/br>
    太平終于xiele氣,訕訕揮手, “罷了罷了,原是我糊涂?!?/br>
    上官對女皇的崇拜、依賴和信仰,她再清楚不過, 講到罔顧其他任何,只要維護女皇統(tǒng)治穩(wěn)固,上官比世上任何人都更堅定執(zhí)著,而她把矛盾當眾揭開, 確是讓上官為難了。

    顏夫人抿唇笑了笑,“殿下少cao幾日心, 便是予臣下們便利?!?/br>
    太平面色難堪起來,這輕飄飄的一句話,正是李家地位明升實降的證據(jù)。

    看今日宴席排布也是分明,李旦壓根兒沒能獲準前來,李顯人微言輕,縮在梁王席上一聲不吭,堂堂宗室,只剩下她獨立支撐。

    什么還政李唐?

    至少圣人活著的歲月,狠狠壓下武家,扶搖直上的,是張易之和顏夫人!

    她有些無奈,又想下不來臺沒多大事,只要上官無虞。

    老練地把臉一抹,端起酒杯笑道,“夫人說的是,這杯就當是我祝賀上官新收許多弟子罷!”

    顏夫人淡淡地,“殿下又錯了,今日盡收天下英才的,乃是圣人?!?/br>
    士子們從顏夫人口中聽出直達天子門庭的明示,簡直喜不自勝。

    宋之問尤其大膽,拉住崔湜和閻朝隱踏前,后頭乙等、丙等見狀,也跟著一擁而上,二三十人直沖到御案一步之前。

    女皇背后幾個千牛備身頓時同聲怒喝,“退下!”

    更有橫刀出鞘,一片寒光閃閃。

    “誒……”

    宋之問唬了一跳,對插著袖子高聲解釋,“臣等拜見座主,望圣人允準?!?/br>
    太平眉頭擰緊,心道這人真是猥瑣,唯恐滿朝文武不知道他膝頭特別軟,見人就要跪。不過她連輸兩陣,不好再出言不遜,只得狠狠瞪視崔湜,不準他與宋之問狼狽為jian。

    不料崔湜恍若未見,直接撩袍下跪,口中朗朗道。

    “學生苦讀十余載,猶如茫茫海中,客里行舟,日夜害怕走偏方向。今日既拜了才人做恩師,從今往后,便是認清了星辰北斗,唯圣人之命是從!”

    “——說得好!”

    顏夫人擊掌贊賞。

    閻朝隱亦不落人后,先叩首,說了一番發(fā)自肺腑的忠義之語,起身后卻不讓開,反捋捋袖子,露出胳膊上幾道交錯的紅痕,仿佛是被粗麻繩捆綁過,兩拳握緊并攏手臂呈上。

    顏夫人大驚小怪道,“誒?你這是何意啊?”

    一邊問,一邊徐徐環(huán)視全場,就見各部堂并親貴皆勾著脖子看熱鬧。

    閻朝隱心道成敗在此一舉,壓住發(fā)麻的舌尖,熱淚奔涌,急喚了聲圣人。

    “學生聽說圣人受寒,晨起咳嗽了兩聲,很是擔憂,恰遇見府監(jiān)派人往少室山祝禱,有豬牛羊各九品為犧牲,臣……臣……”

    他皮膚光潔白皙,五官秀致更勝宋之問一籌,更兼辟谷多時,餓的清瘦,身量也格外蹁躚,乍看起來有種男女莫辯的恍惚,殷殷陳情,顯得格外真摯。

    “這些人!”

    瑟瑟旁觀許久,被這一出又一出震得驚愕不已。

    武崇訓就在閻朝隱身后,方才宋之問帶頭向前沖時,他本不欲跟上,可是身后推推攘攘,有人抱怨‘來都來了,裝什么清高?’,鬧得他不能獨善其身。

    倏然想到武延秀十三歲那年,被人撮哄著,戴了金卷云壓鬢,斜插一只紅珊瑚簪,粉面峨眉,在武承嗣的生日宴上跟隨伶人出場,引得哄堂喝彩。

    武承嗣沖上臺去,抓了做戲的寶劍摁下就打,罵他不知廉恥,又罵他生來低賤,不配姓武……

    人說女郎生的太漂亮招惹是非,其實兒郎也一樣,譬如閻朝隱所為,尚不及宋之問諂媚,可是他面孔動人,扮出來的效果就大有不同。

    女皇倒是輕輕瞥了張易之一眼。

    他便示意他行禮,閻朝隱舒展廣袖并指加眉,哽咽著道。

    “學生恐以牲畜做犧牲,祝禱之心不誠,見效太慢,故懇求府監(jiān)準許臣沐浴更衣,與豬牛羊等同列銀盤之上……”

    “——啊?”

    眾人目瞪口呆,幾柄捏在指尖的扇子都停住了。

    石淙詩會這出好戲,以為宋之問就到頭兒了,沒想到閻朝隱奇峰突起,還能再攀個高,再看其余士子,便有目不暇接之感。

    瑟瑟唾棄,“夫人說他們各個預備了絕活兒,竟是真的?!?/br>
    司馬銀朱不屑道,“寒門士子,不過就這么三兩軟骨頭?!?/br>
    想到之前磨著司馬銀朱寫帖子,請閻朝隱上門一晤,幸虧武崇訓打岔未能成行??此@般表現(xiàn),瑟瑟簡直恨不得避席而去,再看武崇訓夾在其中滿臉尷尬,猶如渾身針扎,便有些同情。

    李顯袖子里揣著厚厚一摞詩稿,乃是來之前韋氏備辦的應試文章,因不知何時派上用場,他便揣著,隨時拿出來過兩眼。

    武三思看他時不時抽出一張,掃一眼,念念有詞,仿佛記住了,過會兒再看又恍然大悟,分明方才記錯了,便很鄙夷。心道,蠢笨如武延基,臨陣磨槍的本事也有,那年默寫《隋書》,折磨得幾兄弟嗚呼哀哉,最后竟都考過了。

    閻朝隱發(fā)狠道,“學生本做了獻出性命的準備,不想天神垂憐,不曾收了學生去,所以才能參加詩會。學生的詩……”

    他頓一頓,朗聲吟誦方才臨場的應題之作。

    “‘龍行踏絳云,天半語相聞?;煦缫沙跖校榛娜羰挤帧?,學生追隨圣人登高,仰頭見圣人步步生蓮,祥云環(huán)繞,偶然聽見幾句話,像天上神仙低語,圣人一語點撥學生,就如同天地初開、洪荒始分那樣震撼!”

    ——都是些什么呀!

    武崇訓羞憤欲死,實在不能同流合污,欲脫隊而去,忽聽上首張易之道。

    “閻五郎,圣人想再考你一題?”

    他語帶引逗之意,仿佛提著塊rou骨頭逗狗,“圣人口諭,擢升閻朝隱為給事中,就以此為題,再來?!?/br>
    武崇訓聽得耳根子樸樸打突。

    閻朝隱年不過二十,頭先取為翰林院待詔,還算恰當,向來待詔以文學、經(jīng)術、僧道、書畫、琴棋等技藝蒙候召見,半入仕途,半在曲藝雜項,甚或有以聲色陪伴君王之嫌疑。

    給事中又不同,雖只五品,但身在鸞臺,頭上就是鸞臺侍郎韋安石。

    說來都是天子近臣,實則相距甚遠,這一下,他就可以開口論政了!

    滿場或驚愕或嘲弄的眼忽地齊刷刷一亮。

    別說汲汲營營攀爬數(shù)年,胡子白了尚在五品以下的官員艷羨不已,有的無奈搖頭,有的呆若木雞,就連宋之問也是愕然,妒恨地狠狠瞪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閻朝隱更是意外驚喜,兩頰潮紅,好半晌才迸發(fā)出一句。

    “學生有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