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金堂 第59節(jié)
韋團兒尚且一知半解,張易之卻有種恍然大悟,被人點通了書的暢快。 太平心潮起伏,又是羞惱,又是自慚形穢,沉默地坐了一會兒。 “阿娘,人各有志,我喜愛的無非詩詞繪畫,美人美景,您叫我學(xué),我愿意下功夫好好學(xué),可您叫我像您那樣津津樂道,日日cao勞永不懈怠,我……” “朕知道你不成啊?!?/br> 女皇平靜地搖頭,知道她是早做了選擇。 要她站在李顯身后,做個防備外戚弄權(quán)的屏障,她有膽色,也有責(zé)任心,但要她親自cao持,取皇帝而代之 ——那是多年以前,便不肯,不想,不愿了。 太平如釋重負,抬起頭。 “可阿娘,您為何……?論人品學(xué)識性情,四哥不比我強?您不放心三哥繼位,受韋氏愚弄,被武家挑釁,可以讓四哥做攝政王,或是直接——” “你不肯學(xué)走,卻要追問旁人如何跑,哼,朕教導(dǎo)你,你聽得懂嗎?” 女皇尖刻地笑了聲,沉沉靠住椅背。 太平許久無語,怔怔望著女皇小指上硬紅鑲金的戒指,秦漢千年以降,女主垂簾聽政不過三五人,女主登基為帝只有一人。 她從小便知道阿娘絕非尋常婦人,也欽佩,也驕傲,也向往。 可是真正看到她宵衣旰食之辛苦,周旋在高宗和重臣間之為難,又看到她揮刀斬向血脈至親,那種九死而不悔的冷漠與決絕…… 大概是在那時候她便下了決心,不重走阿娘的老路,要執(zhí)李唐的烽火,也要守住身后溫馨的家園。 可是李唐到底還是完了。 薛紹也死了,名義上受父兄牽累,連坐而死,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——他是太平的駙馬,他擋了武家人的道兒。 “朕當(dāng)你已經(jīng)忘了?!?/br> 太平搖頭,苦澀的淚水在眼眶打轉(zhuǎn)。 “不敢忘,人因我而死,我永負此罪?!?/br> 她倔強地昂著頭,知道阿娘再如何雷霆震怒也不會殺她,所以她身上背著李唐無數(shù)冤魂的殷殷寄托,要提醒阿娘,你是錯的,就算武周再續(xù)二十年盛世,還是錯的。 “一條人命罷了,值得你這樣?朕劍鋒所指,三五十萬,三五百萬條人命又如何?與朕同在青史,是他們的福氣!” 女皇很不屑,振振衣袖。 太平眼神閃爍,不能認同。 她認識的男人,阿耶不是這樣剛猛的性子,二哥不是,四哥也不是,薛紹更不是。他們風(fēng)度翩翩、言笑晏晏,照樣能料理朝政,亦有崢嶸棱角,唯有阿娘的華服上永遠沾染血腥氣。 “圣人……” 張易之從屏風(fēng)后頭繞出來,試探地一笑。 “比完了?” 女皇面皮一轉(zhuǎn),已是掩住豪邁與哀痛,含笑問他。 “相爺不在,誰來品評啊?” “顏夫人出題,自是顏夫人閱卷,瑯琊顏氏稱不上門閥郡望,但數(shù)百年詩書傳家,出了許多名師大儒,貞觀年中書侍郎顏師古編纂的《隋書》……” 太平抹了抹眼皮,扭過頭,似笑非笑地盯著他。 “府監(jiān)怎的掉起書袋來?嘮嘮叨叨,沒完沒了,莫非與我那侄女一樣,年紀一大把,想起來開蒙了么?” “殿下……” 張易之拱著手軟語討?zhàn)垺?/br> 冰肌玉骨的蓮花五郎,額頭竟狼狽地滲出熱汗。 他早就發(fā)現(xiàn)了,越是在女皇面前,太平越是要削他的面子,背著女皇倒是懶怠搭理他。 女人千百樣性情,但太平公主實在是太尖銳,太難討好了。 他的美色對她而言只是消耗品,用完就算,并不值得珍惜,無論當(dāng)初共享過怎樣的熱情快活,她看他的眼神,永遠帶刺。 “顏夫人點評,誰是贏家?”太平不耐煩,輕蔑地問。 張易之指著外頭,太平瞟過去。 太陽熾熱亮烈,白花花的刺眼,強光之下,長棚像個黑黢黢的牢籠,看不清人物眉目。 她瞧了好一陣,才發(fā)現(xiàn)武崇訓(xùn)也下了場,就站在第一排的崔湜和閻朝隱中間,三人并肩而立,將好都穿白衣,都戴青玉冠,竟沒被比下去。 張易之道,“甲等三人,乙等六人,丙等九人,剩下便算落選,其中高陽郡王一時興動,也和了一首,評做甲等之末,另則宋之問評的甲等第一。” 太平一聽兩個都是與他一條線的人,便很不滿。 “那上官呢,反不如他?我就說夫人偏心,哼,虧得是他,若是我那侄女下場,隨便湊上兩句,也給甲等嗎?” 張易之輕快地搖頭,“顏夫人說上官才人文史俱佳,與他們一道比,算欺負小輩,所以評的特優(yōu)。” “哎,你呀,你還是再找個人罷?!?/br> 女皇看著太平,天底下能讓她無語無奈,忍了又忍的,也只有她了。 “順順你的脾氣,不要弄得怨婦一般,挑揀這個,看不上那個,實在不喜歡神都,去長安住兩年也好,來日祭祀宗廟,我?guī)О@回去時再聽你嘮叨。” 第63章 “咦, 我還以為阿娘這輩子都不回長安了?!?/br> 太平口無遮攔,搖著扇子笑,話出口才意識到失言。 阿耶生前拗不過阿娘, 硬是拖著病體駕臨奉天宮,預(yù)備封禪嵩山,無奈路上氣息衰弱, 不能騎馬,最后就死在太初宮貞觀殿。這件事是阿娘心中隱痛,多年沒人提起, 本該淡忘了的,可看到阿娘倏然閉上雙眼,她知道并沒有。 她小心觀察阿娘的神色, 見她的笑意分明冷了, 卻還是對張易之道,“夫人瞧過了,定然是好的,那書就叫他們編撰吧?!?/br> 張易之忙道是。 女皇又問,“就是上次那個宋之問?” 確認后便有些感慨, “可惜生得晚了,前年吐蕃死了的那個宰相叫……” 她一時忘了名目,左右詢問。 張易之和韋團兒都訥訥搖頭, 太平也咬著唇不吭聲。 女皇十分失望,一個兩個,要么聽不懂,要么不關(guān)心, 幸而上官與顏夫人已然轉(zhuǎn)回來,一左一右傍在身后。 上官便道, “圣人是說太宗年,松贊干布派來長安的使節(jié)祿東贊么?” “他兒子!” 有人接上詞兒,女皇很高興,“叫什么來著?古古怪怪的?!?/br> “論欽陵么?” 顏夫人如數(shù)家珍。 “那實是一員猛將,四十年為吐蕃開疆拓土,從無敗跡,咸亨年在大非川殲滅十萬唐軍,連薛仁貴也不是他的對手;儀鳳年在青海再滅十八萬唐軍,前二年在素羅汗山又大勝,竟提出永據(jù)安西四鎮(zhèn)之外,還要再割突厥十姓之地,虧得圣人采納了郭元振的妙計,挑撥他與贊普的關(guān)系,激得贊普屠殺他族人。那時他在外領(lǐng)兵,聞訊自殺。由是,國朝不止奪回四鎮(zhèn),還得了他的宗族兒孫率部歸降,真真兒叫不戰(zhàn)而屈人之兵?!?/br> 女皇與吐蕃纏斗多年,最后竟然不戰(zhàn)獲勝,正所謂上兵伐謀。 李唐立國八十年,挑撥得番邦自亂陣腳,陣前殺將,唯此一回,實乃女皇平生第一得意,尤其聽顏夫人娓娓道來,說的清楚明白,直如做了篇錦繡文章昭行天下,痛快地砰砰拍扶手。 “再過一二年,等涼州、茂州太平了,命宋之問走一趟,沿途且書且畫,將西域景物細細描摹來看,也如朕去過一般?!?/br> 張易之有些驚訝,這一桿子支到哪兒去了? 顏夫人掠了他一眼。 張易之是尊空心菩薩,太平也一樣。 白長一副聰明面孔,侍駕幾年,換了武崇訓(xùn)甚至瑟瑟,耳濡目染,聽也聽會了,他倆卻還沒把主客司那點事鬧明白。 回回郭元振來,說書般精彩,比著兩手,旁征博引,說到吐蕃君臣相爭,贊普年幼,托賴論欽陵攝理政務(wù),生生喂養(yǎng)出兇蠻的老虎,兄弟兒孫盡皆入朝,且吞下土谷渾部兩萬余人,已有與贊普分庭抗禮的實力。 及至贊普稍微年長,臥榻之側(cè)他人執(zhí)戈酣睡,不得不冒險rou搏,恰逢郭元振去赴那野狐河之會,猶如天降助力,竟然成功拔除論欽陵全族。 整個故事峰回路轉(zhuǎn),妙語連珠,其中血rou重創(chuàng)之處,又是武周受益,聽得圣人神思飛揚,拍案叫好,他倆卻是一頭霧水,跟不上趟。殊不知,圣人人在神都坐著,心神耳意早飛去邊關(guān),穩(wěn)定邊境,乃是她畢生所愿。 因笑道,“人各有所長,宋主簿有丹青妙筆,但文辭靡艷浮麗,并不適宜描摹邊塞粗獷風(fēng)景。同在甲等的崔湜就不同,是個胸有丘壑的才子??!” 崔湜和宋之問都是初在御前亮相便一鳴驚人,不過崔湜早拜在太平門下,是公然的入幕之賓,而宋之問借道府監(jiān)混進九州池,至今尚無所成。 顏夫人這樣夸贊崔湜,太平意外,又喜滋滋的,卻不領(lǐng)情,開口還是質(zhì)問。 “既是崔湜文風(fēng)壯麗,為何夫人反評了宋之問是魁首呢?” 顏夫人一笑,露出兩排雪白鋒利的牙齒,意有所指道。 “此番詩會是為選拔人才,重修文學(xué)大典,何人奪的魁首,接下來便是何人主導(dǎo)cao辦。向來修書之事,繁雜枯燥,耗時日久,崔湜英朗,臣不愿拖住他皓首窮經(jīng)埋頭書齋,所以才評了宋之問第一?!?/br> 太平頓時面上緋紅,明知道是阿娘的授意,還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。 “要你cao心?” 張易之接過金盤送到女皇眼前,厚厚一摞字紙,筆鋒流麗奔放,女皇隨便翻了幾頁輕誦,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,頗為喜歡。 “都很好,五郎,既是你推舉出來的人,又這般出挑,莫要埋沒了,瞧他們喜歡什么,多多賞賜。除武崇訓(xùn)不算外,甲乙丙三等皆選為翰林院待詔吧?!?/br> 聽來也算理所當(dāng)然的安排,可上官侍奉女皇太久,只言片語也能明白她意中所指,心里突然涌起一絲疑慮,遲疑望向顏夫人,果然聽她侃侃道。 “顯慶年間,高宗的目眩之癥已很嚴重,瑣事皆是圣人處置,那時將好在編修《列女傳》、《臣軌》,也有一群弘文館學(xué)子在禁中侍奉,因常在玄武門等候出入,時人稱之為‘北門學(xué)士’,各個二十出頭,口無遮攔,行事偏狹,可是久在圣人跟前熏陶,也有成大器者,擢升至三、四品,范履冰、劉祎之還做了宰相?!?/br> 長篇大論,說的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。 太平那時還小,約略知道個影子,編書本是好事,偏有言官皮子發(fā)癢,暗示皇后與青年士子關(guān)系曖昧,故意放松宮禁,太平氣的不行,直通通沖上大殿,要罵言官胡說八道,卻被四哥攔住了。 上官驟然明白顏夫人一番做作所為何來,立時躬身附和。 “臣亦記得,北門學(xué)士一時佳話,更掀起文壇創(chuàng)作之風(fēng),長安城外,處處名山大廟,皆有士子爭相題跋,以求晉身?!?/br> 余光瞧著太平懵懵懂懂,苦笑轉(zhuǎn)瞬即逝。 “臣請從舊例,修書這幾年,就允崔湜等出入宮禁吧?!?/br> 顏夫人頷首,對她的馴服毫不意外,更帶了一點微妙的笑意側(cè)身過來。 “圣人說,喜歡什么就賞賜什么,其實長久侍駕,金珠官職如在囊中。倒是今日有緣同場,才人以特優(yōu)而統(tǒng)御眾人,好比開科取仕之座主。臣以為,允他們拜才人為座主才算得上額外嘉獎?!?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