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金堂 第55節(jié)
張說一愣,忙拽住他胳膊,“你這人,對我撒什么脾氣?” “你少裝好人!” 正拉扯,旁邊一扇緊閉的院門從里頭推開,十幾個青袍文士魚貫而出,各個都很興奮,紛紛道。 “誰去打聽個題目?府監(jiān)定然知道底細?!?/br> 又有人道,“府監(jiān)自家提攜起好幾個呢,有題目能漏給咱們?” 幾個人轟地大笑,彼此拍拍打打。 “你說宋之問?哈哈哈哈,當(dāng)日就是他去查抄了魏王府,給他單獨亮相都不成,這回大家一塊兒上,能顯出他來?” 張說忙拽著宋之問避到杜鵑后頭,便聽那群年輕人勾肩搭背,七嘴八舌嘲諷宋之問,罵他寒門小姓,一口官話沒說明白,也敢與兩京親貴比肩? 張說愕然,低聲問,“你得罪了武家?這可不值得?!?/br> 宋之問咬牙不應(yīng),待他們走了,站起來面紅耳赤怒罵,“你少馬后炮!” “延清啊,大丈夫做就做了,管人家怎么說呢?” 抬頭燦然一笑,分明毫無譏諷之意,滿滿皆是鼓勵和欣賞。 “你的文章如良金美玉,無可挑剔,是我畢生所知第一。倘若世間取仕純粹以文章論處,你的地位,一定在府監(jiān)、梁王,甚至相爺之上!” 宋之問愕然,這黑小子悶不吭聲,同他一般在神都打轉(zhuǎn)數(shù)年,毫無所得,怎么心境還是如此開闊?性情還是如此本真?他的文章好,遠遠勝過同科,甚至神都諸多出名的詩人,這點自信不用旁人加注,他便能確定。 其實叫他舉止失措的,哪是什么文章好壞? 他惱怒的是這世間取仕根本不以文章,否則,他何須費盡心機討好府監(jiān),換得在圣人面前粉墨登場的機會? “方才領(lǐng)頭的崔湜,是博陵崔家子弟,爺爺做過中書侍郎,他卻不肯恩蔭,硬考中進士,就住在太平公主府上。后頭那個,比我小兩歲的閻朝隱,也有些名氣,還有崇文館的鄭愔、徐彥伯、沈佺期……” 宋之問酸溜溜的,沒好氣兒道,“既然你交游廣闊,還理我作甚?” 張說頓足發(fā)急。 “這兩日你不在御前,沒聽說。圣人要重修文學(xué)大典,規(guī)模還勝過《御覽》及《文思博要》,這兩卷書當(dāng)年修撰,花了三年之久,這回推倒重來,不知又要耗費多少精神,我們都是為這件事來的。” 宋之問眉頭一跳,激動道,“當(dāng)真要重修文學(xué)大典?” 張說鄭重點頭。 “這才是你該用力的地方,延清!宗室與主君皆是女子,偏你生的俊俏,難免有些想頭,可我再再勸你——” 他猶豫了一瞬,覺得這話太難聽,實在不便出口。 “……赳赳男兒談不上玷污,可名聲也要緊!” 宋之問一聽,登時跳的老高,說話都不利落了。 “你,張道濟!你竟敢如此無禮,你當(dāng)我真是,真是自薦枕席之徒?!你這窮酸破落戶,竟敢看不起我?!當(dāng)年要不是我接濟你,你挨得到開科?你早滾去王孝杰軍中掙口糧了!” 張說被人一盆狗血倒在頭上,并不生氣,只悠悠地感慨。 “就為那一飯之恩,我才與你說這些好話,府監(jiān)盛年將過,我得罪你,萬一來年真是你得寵,我還過不過啦?” 宋之問氣得手抖,虧他還以為張說是個鐵尺般耿直的好人,原來肚腸里也藏著許多歹毒的汁水! 這話里話外,分明還是看他笑話! 張說回過頭,不疾不徐地打量他片刻,慢慢道。 “不是那企圖就好,你我走正途,干到六七十歲,不說改天換日,至少整治出個朗朗乾坤,同朝互為諍友,下朝詩酒作家,教養(yǎng)出兒女來,也學(xué)陳思道他們做親家,多么快活?走歪道兒就不一定啦,興許三四十歲便論罪判處?!?/br> “你,你——” 宋之問勃然大怒,“你還詛咒我?” 張說瞧他氣糊涂了,往日多靈便的人,七竅玲瓏心,偏今朝腦子不轉(zhuǎn)彎。 “罷了,你慢慢兒罵,罵夠了,再想想詩會做個什么打扮罷。” 宋之問狐疑地盯著張說,張說也笑看他,還戲謔地挑了挑眉,可惜他的眉毛是黑上映黑,動換半天瞧不出形狀。 “我不敢跟你同場競技,祝你大放異彩,艷壓群芳!” ******** 轉(zhuǎn)眼六月,江南道忽報汛情,大雨潑天蓋地,毀沒良田無數(shù)。 狄仁杰擔(dān)憂糧食畜產(chǎn),令人快馬回京問魏元忠打算,又查問淮南道、劍南道有無汛情,再盯著地官下屬的倉部核算存糧,冬官下屬的屯田部計算開墾新田的規(guī)模并費用等事,忙忙叨叨,便沒顧上詩會。 女皇身邊卻沒人提起些些瑣事,府監(jiān)等近臣環(huán)伺,說的盡是天公作美,夜里大雨痛快,晨起陰涼舒爽,又講冰雕做何等花樣,宴席鋪排在哪處,夏日炎炎當(dāng)簪何種鮮花…… 一早宮人內(nèi)侍簇擁著,繞過‘畫中游’,去到對面山澗,又叫‘水中仙’。 雖是對著同一處湖泊,這邊景致竟又是兩樣。 白日才看出這湖泊不在山腳,竟是懸在山腰,映著晴日碧藍瑩亮,直如整塊雕琢過的美玉。 蜿蜒的小徑夾在山巒與溪水間游走,有移步換景之妙,夾道許多棠棣,樹冠高大交錯,仿佛天然的風(fēng)雨廊,能遮天蔽日,又有人高的石榴種在棠棣樹下,正是花期,連片榴花紅燦燦火焰一般。 貴女們不耐煩坐輦,也是行宮住慣了,只當(dāng)在家,全脫了帷帽,三三兩兩牽手步行。 整支隊伍越長越散,有在合歡樹下?lián)炷乾摤摴夥鄣男∩茸影淹娴?,有指野花嬉笑的,有抱怨帶刺的灌木扯了裙角,掛脫了鞋上珍珠的,有倒回去找帕子的,各個綰發(fā)高髻,小扇遮面,說不盡的閑情逸致。 扈從的千牛衛(wèi)不叫靠近,分了幾股,在她們路線的上下山梁守衛(wèi),只挑了十幾人墜在末端,卻是叫苦連天,大半個時辰?jīng)]走出一里路。 裘虎自那日往返傳信便脫了隊,兩邊將軍打過招呼,索性這一向就借在千牛衛(wèi)使用,剛好和武延秀搭班。 他抹了把臉頰上熱汗,不解道,“京中多少好地方?神都膩了還有長安,怎的拿野地當(dāng)寶?” “你沒聽說罷?” 武延秀也熱,卻垂著眼不肯細看貴女面容。 “今日詩文大會,年輕出挑的士子全來了,待會兒,你瞧著,但凡有一個俊逸的,扇子墜兒啊,鐲子啊,全得扔出來?!?/br> “我說呢!打扮這么漂亮,原是招親!這女人當(dāng)皇帝,cao心的事兒是不一樣哈?跟我媳婦兒一樣,張家姑娘大了該出門,王家小子不曉事兒?!?/br> 裘虎拍著樹干哈哈大笑,又取笑他。 “你急什么?高門大姓規(guī)矩多,滿二十加冠了才議親事,你才多大?” 兩人貪涼快,躲在黃楊樹底下。 樹蔭太濃,照得臉上陰沉沉的發(fā)黑,反正走不起來,裘虎摘了兜鍪護項,連細鱗鎧也解了,回頭看武延秀還鐵人似的站著,額上汗出如漿,快熟了。 他一時捉狹,硬掰他的頭臉去迎日光,嫌鎖子甲礙眼,抬手就扒了。 下頜線才亮出來,不遠處有女聲訝聲。 “嘿,這兒居然……” 不信山溝里有正經(jīng)貨色,明明粗糲帶汗的一張臉,又是傷又是疤,給人感覺卻像帶妝,艷麗得勾人。 “你就坑我吧!” 武延秀惱羞成怒,搶過鎖子甲罩住面龐,背身向后,掀襦袍狠狠放了個屁,響聲驚天動地。 那貴女本已提裙過來,聞聲驚愕地站住了,不敢相信世上有人粗鄙至此,雖無異味,還是下意識扇著鼻子后退,邊退邊回頭阻嚇同伴。 “別別別,別過來!” 裘虎大感愧疚,如今這年月,陰陽都顛倒過來了,女郎大不同于他年少那會子,各個膽子大的像老虎,看見個英俊的男人就自提名諱,唯恐不被惦記。 他不能明著驅(qū)趕,只得幫忙敲邊鼓。 “昨兒黃酒喝了三斤,吃的盡是葷腥,嗨,你這第三回 了哈!晚上尋些黃連才好,不然竄稀能竄死人。” 幾個女郎咦咦呀呀,轉(zhuǎn)瞬退個干凈。 第59章 瑟瑟等走得快些, 已在‘水中仙’等待。 琴娘怕太陽,擎著油紙傘坐在石凳上,罩了塊砂綠素綾, 露出半張笑靨。 “后悔了吧?今日來的都是才俊,等我挑一個,強過你的郡馬去?!?/br> 丹桂立在瑟瑟身后搖鵝羽扇, 縷縷和風(fēng)清涼,吹得她發(fā)絲輕擺。 “女史說楊家家教嚴謹,瞧你兩個妹子也是矜持的美人兒, 獨你放浪。 琴娘嗤笑,因與她趣味相投,瞧自己的侍女采薇和杏蕊去里頭端茶水了, 索性摘了面紗透氣, 那疹子已好的七七八八,柔嫩的膚質(zhì)顯出來,丁點脂粉未用,白的近乎透明。 撐開新桑色的帔子擋在唇尖上,兩手張著, 越攏越緊,終于壓實面頰,只凸顯出唇形, 一丁點猩紅,上重下輕,顫巍巍的,精巧又誘惑。 悄聲道, “你當(dāng)我們能與你比?你們一母同胞,心是連著的。我們家妾侍在夫人跟前立規(guī)矩, 子女稍不馴順便敲打阿娘,直如拘了個人質(zhì)在手里?!?/br> “家家有本難念的經(jīng)……” 瑟瑟嘀咕,順手拉下她金粉繪花的帔子。 “別捂著,皮子上長東西,尤其熱的厲害,愈發(fā)要敞才好,一味遮掩,汗?jié)n積在那處,反不得痊愈?!?/br> “我們家,短視敷衍,顧頭不顧腚的事多了去了。” 琴娘見怪不怪,帔子順手卷了卷放在旁邊。 “怪我阿耶生前糊涂,偌大府邸,上頭老夫人健在,中間五兄弟沒分家,上上下下幾十口,全由夫人料理。說的好聽,祖父因上峰寵妾滅妻,毀了兩家,所以倫常要分明,憑他是誰,不準滅過夫人的次序去。可凡事過猶不及!她一個腦子兩只眼,能料理多少?胡抓亂打,得過且過,還不準人抱怨一聲兒!” 越說越生氣,“旁的不提,就看我這張臉!” 長長的食指勾回來指著面頰,蔻丹鮮紅,俏皮得像個紅辣椒。 “大夫交代,不可沾水,不可暴曬,不可絲物沾染,最好對著風(fēng)輪吹,三五日就好。她偏不!非叫我來,來了又怕嚇著人,戴這勞什子,熱得我心煩!” 才說到這里,采薇轉(zhuǎn)回來,大驚小怪呀了聲,放下托盤就來拿面紗。 “二娘子怎的又摘了?夫人說了幾回,摘不得,幾家子弟都在呢,傳出去叫人知道你好長這個東西,誰敢下聘?四娘被人問了幾回了,三娘也有人打聽,獨你乏人問津……” 這丫頭好大的口氣! 瑟瑟驚愕不已,抬手指了過去。 丹桂忙道,“郡主跟前,哪有你說話的地方?還不閉嘴!” 采薇滯了口,手里卻不停,硬生生往她臉上罩,琴娘羞惱地站起來掙扎。 “當(dāng)著外人!便是夫人在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