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姐自來處處偷懶，能躺著便不肯坐著，瑟瑟笑著點頭說很是，這時有宮女來催請，馬車動起來，片刻停在草亭前。

    伺候的嬤嬤弓著腰上來攙扶。

    “郡主，中午因只歇半個時辰，各家順序下車，夾著親友之間，已是亂了尊卑，前頭亭子里坐的楊家女眷，獨夫人有誥命，幾位姑娘都是白身，一處歇息，恐怕辱沒了您。”

    瑟瑟殷切地與她客套。

    “楊家是圣人的親眷，我們與幾位姑娘論起來也是表親，怎敢嫌棄？就想借這回攀交呢?！?/br>
    她眼尖，見草亭里頭坐著三位年輕姑娘，遙遙望著，都是朱顏綠鬢、風(fēng)姿綽約的美人，恰好楊夫人未在身邊陪伴，也無侍候人等，便起了親近之意。

    “嬤嬤去置辦茶水吧，你們也不必過去，大家年歲相當，幾句話就熟了?！?/br>
    她囑咐了一聲，理了理衣襟簪環(huán)，拉著李真真過去了。

    且不說瑟瑟姐妹與楊家姑娘攀談何事，只說官道往前蜿蜒，爬上土坡，坡上種滿了柳樹，全叫太陽曬的蔫兒了，樹底下巴掌大的陰影里，左千牛衛(wèi)三三兩兩或站或蹲，也都歇著。

    武延秀在外頭從不脫面上鎖子甲，身上細鱗鎧穿脫麻煩，也懶得卸，前胸后背曬得guntang發(fā)燥，唯有舉高水囊往臉上直接倒，刷拉拉冰涼的水花兒，漏下幾線鉆進護項，順著喉頭流過胸膛，好爽快。

    居高臨下地，他的視線越過錦繡幔帳，看見武崇訓(xùn)騎馬繞過來。

    因要侍駕，他脫了喪服，重換紅袍金冠，映日堂皇，說不盡的意氣風(fēng)發(fā)，走到亭前叫出瑟瑟，從懷里掏出折扇為她遮陽，一紅一綠輕薄的衣角糾纏，仿佛白楊樹向棵小柳兒傾身。

    武延秀嘖了聲，好一對郎情妾意撂不開手，回頭問裘虎。

    “幾時上山？”

    邊問奇怪他手里拿著紙鳶，“你帶這哄孩子的東西作甚？”

    裘虎糙臉上騰起一陣紅。

    “我丈母娘是石淙人，老婆生完老二回娘家大半年了沒見，她嫁人前愛玩這個，這兩年帶孩子沒心思，我琢磨做一個送她。”

    說著扥住棉線，把那蜻蜓當風(fēng)一放，翠綠窄長的翅膀抖開，刷拉拉就飛了兩丈高，驚起一片喝彩之聲。

    裘虎頗為得意，“怎么樣，手藝不錯吧？頭回做個給你。”

    回頭卻見武延秀正恨得捶樹干。

    左一個，右一個，所以人人都有老婆疼愛，獨他是個孤家寡人——啊呸！九五至尊才該當孤家寡人！

    第52章

    武延秀滿肚子的邪火, 惦記武崇訓(xùn)出來了，朝辭多半跟著，那他的馬誰來照顧？有個三長兩短, 他上回給那混賬阿耶上香，當著羽林擠眉弄眼，不得不磕了兩個大響頭, 豈不是虧大發(fā)了？

    摸著鼻子念叨。

    “將軍明明叫午時三刻動身，你瞧她們?nèi)聛砹耍圆? 還要進糕點，這耗到啥時候？到晚了又是你跟我背鍋。”

    裘虎知道他嘴上一套，心里定是琢磨別的, 嘿嘿笑道。

    “軒轅關(guān)萬難翻越, 尤其圣人的大車太過寬敞，更過不去。我教你個乖，到時府監(jiān)一張嘴，總是先使喚羽林，千牛衛(wèi)索性走慢些, 墜在后頭才好，最好她們當中有誰中個暑……”

    他指著圈在幔帳里花紅柳綠的女郎，有兩個探頭探腦, 分明想出來轉(zhuǎn)轉(zhuǎn)。

    “……吵吵架，耽擱行程，你瞧右衛(wèi)硬擠到最前頭，定然吃虧。”

    “這卻為何？”

    武延秀奇道, “頭先建三陽宮，朝中便有人說軒轅關(guān)難過, 只有一條漢時古道，早已殘破不堪使用。所以二叔請旨，特特開了一條新道，聽人說足有十八個彎頭，鄉(xiāng)民起了諢名兒，就叫‘嵩山十八盤’，都說這路修的好，又寬又扎實，為何還過不去？”

    裘虎聽了他這番不識人間疾苦的見解，只管搓著手笑。

    武延秀生氣了，虎臉嚇他。

    “老三，你知道圣人的脾性，她要作甚么，可容不得人說個不字！今日你不告訴我，我便去問二叔！”

    “祖宗！我惹不起你?！?/br>
    裘虎立時認慫，鄉(xiāng)村野話傳到梁王耳朵里，可夠他吃一壺的。

    他貼到武延秀跟前，因他太高，只得踮著腳往上夠了夠。

    “興建三陽宮和修這條路的民夫，都是從嵩山附近三四個縣征召來的，來時十萬，活著回去的只有三萬余人……”

    “胡說什么！”

    武延秀眉頭一跳，抬腳就踹了裘虎一趔趄，連音量都提高了三分。

    “嵩山距京不過百里，亦是天子腳下，當真累死五六萬人，早被御史參了！”

    他平喘了兩口氣，緩緩道，“我也有些朋友，怎的一絲兒風(fēng)都沒聽見？”

    這還用說么？

    當官兒的和百姓活脫脫兩個世界，誰也不挨著誰。

    裘虎揉著屁股，緩緩聲氣兒賠笑。

    “不敢騙你，我那老丈祖上積德，鄉(xiāng)下有幾畝薄田，買了勞力服役，不然幾個舅子也得去，鄉(xiāng)里夜不閉戶，丟把斧頭都要嚷，斷不能在這樣大事上撒謊?！?/br>
    武延秀鐵甲底下的肌rou繃緊了，手握著水囊越捏越用力。

    他本來是細長的身條子，肩窄腿長，柔韌勝過女郎，剛來千牛衛(wèi)時十五歲，又小又白，被兄弟們狠狠戲弄，虧得他能打，野狼崽子樣敢下黑手，力氣不夠嘴咬，指甲抓撓，硬是淌血破rou掙來敬畏，這兩年細竹節(jié)拔條兒，使勁兒cao練，肩膀打開，后背鼓起yingying的肌rou，才有了幾分武將模樣。

    其實他真不是干武行的材料。

    裘虎心道，主意太多，心思太活絡(luò)，怎能安心做把刀子？那些將軍、大將軍看他們這些散兵，就是幾百幾千把刀子，越悶頭劈砍越好。

    “他們說，死人怨念重，走這條道老出怪事兒，好端端刮陣大風(fēng)，就把人卷下來了。所以他們往常進出，還走漢朝老路?？墒鞘ト藖砹四茏呃下访?？當然是走自家修的……”

    武延秀已經(jīng)平靜下來，淡聲搖頭。

    “你辦不上貼身的差事不知道，宮里有種腰輿，很小，一人坐著，兩人用腰力扛。圣人倘若敢坐，再險的山徑也能上去?！?/br>
    后來果然如他所說，羽林順順當當爬上山腰，御輦卻走不動，卡在一處窄徑不上不下，白耗了個把時辰。

    眼看再不走，山上過夜就麻煩了，千牛衛(wèi)幾百人跟在后頭，干著急使不上勁兒，最后還是府監(jiān)做主，點了幾個健兒，用腰輿把圣人扛上去，這一通耽誤，延宕到瑟瑟這里，便是拖到太陽下山才發(fā)動。

    天黑了，眾鳥歸林，呼嘯著從馬車上方掠過，可是圣駕已經(jīng)進了三陽宮，后頭諸人便顧不得道路險阻，最后一骨碌無論如何也要走完。

    李真真掀開車簾，嘖聲道，“可見人家說的‘疑心生暗鬼’大有道理，白日聽鳥叫多好聽，這剛擦黑，風(fēng)一吹，四面寒浸浸的，吱吱喳喳就怪瘆人的。”

    瑟瑟笑罵，“呸！你才心里有鬼呢！趕緊閉上眼，瞧鬼來敲你門?！?/br>
    她悶了幾個時辰，人沒動彈，飯倒吃了兩頓，早困了，才睡下就被風(fēng)吹得一凜，忙伸臂環(huán)抱住自己。

    李真真卻遲遲未放下簾子，凝眸瞧著，忽地一笑。

    “誒？他怎么又來了？”

    轉(zhuǎn)頭嗤笑瑟瑟。

    “你說許了郡馬像多了個阿耶，竟是真的，他遠遠瞧見我打簾子，就使勁兒比劃，非叫我放下，生怕冷著你。”

    瑟瑟聽了皺眉，她生性不喜被人約束，偏武崇訓(xùn)是個夾纏不清的人。

    顧慮司馬銀朱在，她不敢流露出煩惱之意，遂迂回地打聽。

    “上回梁王妃拿兩家庚帖去廟里合算，住持怎么說呢？”

    事情已經(jīng)過了十幾天，武崇訓(xùn)不提，她也不問，擱在別人身上，是害羞不好意思打聽婚期，可是擱在瑟瑟身上，任誰也知道，這是壓根兒還沒過腦子。

    司馬銀朱見她終于想起來了，不滿她對武崇訓(xùn)頤指氣使，便故意拿喬。

    “奴婢是女家的，怎好問這個？不過王妃沒向太子妃說起，大概是不大好？照理說青龍寺的師傅修行就極高明了，連大慈恩寺也不如他，要還不行，恐怕得請渾天監(jiān)察院的院正出馬。”

    “這竟是能反悔的？”

    瑟瑟一聽，那點瞌睡立刻就沒了，“和尚算出來不好，連圣旨都能駁回？”

    司馬銀朱“喲”了聲，成心敲打她。

    “道理今日說給你，圣人代行天命，天上的云啊雨啊，地下的走獸人口，花卉畜產(chǎn)，樣樣歸她老人家管轄，區(qū)區(qū)幾個和尚窺伺天機，怎能與圣命抗衡？你放心，就算住持一時糊涂，算出大兇，來日醒過味來，也能另編出一篇大道理圓過去，你照舊還是要下降?！?/br>
    瑟瑟訕訕站起來，再懶得作怪。

    聽見外頭篤篤馬蹄聲，是武崇訓(xùn)趁夜又來尋她，遂問丹桂要了面靶鏡，提在手里照照頭臉。唇上胭脂還算周全，只鬢發(fā)毛茸茸地，是白日就不宜見人，可如今反正黑著，她隨便抹了兩把，套上裙子，氣哼哼把頭一昂。

    “我自己問他！”

    丹桂敲板壁令車夫靠邊停車，巡防的左右衛(wèi)一連串吆喝，提醒后車注意，然后丹桂下去指派宮女布置，一會兒腳踏、屏障、燈籠并桌椅、熱茶備辦好了，瑟瑟扶著杏蕊的手下車，挪到路邊一棵大樹底下。

    武崇訓(xùn)的馬拴在樹上，人在樹下站著，手里自提著一盞精巧的八角紅絲料宮燈，杳杳的紅光映照紅袍，愈發(fā)亮堂。

    他嘴角含笑，慢悠悠道，“你下來作甚么？我跟著車子走幾步就罷了。”

    他肯穿的堂皇耀眼些，瑟瑟便喜歡，中午毒日頭曬，沒仔細瞧他袖子上的刺花，這會子提燈看，蜿蜒繁復(fù)的藤蔓攢總成大團鳳尾蝶，又看他腰上掛的扇囊砂綠素綢，比大紅更鮮明。

    想起她上回一時興起，簪了朵紫紅的復(fù)瓣芍藥，他見了，立時畫把折扇，在她面前賣弄地展開，一叢叢大芍藥紅紅黃黃，嬌艷欲滴，也算是用心了。

    因比中午更熱情兩分，軟著聲氣道，“我最不耐煩坐車，打著你的幌子下來站站，也舒坦?！?/br>
    武崇訓(xùn)笑得溫文，“既要打我的幌子，不如打到底吧……”

    指著山頂上說與她聽。

    “三陽宮是依著山蓋的，宮殿一層層壘上去，瞧著近，走起來卻吃力，我不想與你隔得遠了，所以來問你，喜歡住高處，還是山腰？”

    瑟瑟扁著嘴發(fā)牢sao。

    “竟是由著我的么？難道不是張家、楊家、武家挑完了，才輪到我？”

    一壁說一壁想起眼前人就是姓武，又生氣起來，轉(zhuǎn)頭不肯與他對面。

    武崇訓(xùn)這些時摸順了她的脾性，原來種種帶刺兒都為了武家姓氏，并非瞧他這個人多么不滿，所以吃了抱怨，心里反而甜絲絲的，一徑兒哄勸。

    “總之盡著我的本事，讓你先挑，好不好？高處風(fēng)大，夜里開不得窗，山腰上么，風(fēng)景便不開闊，各有好處，就看你要什么?！?/br>
    瑟瑟呢，向丹桂等瞥了眼，瞧她們后退五步，背面轉(zhuǎn)身，快站到路上了。

    因她下車，耽誤張峨眉的車子等了一歇，這才剛走動起來，跟車的宮女垂頭比手，目不斜視，路兩邊，左右衛(wèi)一人一盞大燈高高舉過在頭頂，遠近高高低低銀亮的光帶，像是川流不息的銀河。

    她便從袖中抽出帕子墊在頜角，嬌滴滴道，“表哥，我才十六?！?/br>
    武崇訓(xùn)悶笑了聲，眼前人再任性，心高氣傲，到底是個情竇未開的小姑娘，從前又沒甚見識，哪經(jīng)得起神都水深火熱，連番變遷？就連張峨眉那樣沉得住氣的人，都沒掩飾住心事，更何況是她？恐怕這些時，明里與他為難，暗里一想到硬邦邦砸下來的婚事，便發(fā)怵吧？

    他成心嚇唬她，更靠近了些。

    初夏的傍晚，和風(fēng)慢送，柳樹柔曼的枝條微微擺動，像幔帳底下垂的絲絳那樣軟，那樣柔，偶然牽系在誰的袖口。

    “你還小，可我已經(jīng)二十四了，等不得，我阿娘死的早，十年前撇下我們獨自登仙。這些年回回過年，我心里空落落的，宮里的宴席再熱鬧，歌舞再精彩，都不如從前在利州，我們一家三口搶著吃的湯鍋子?！?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