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金堂 第42節(jié)
瑟瑟還沒明白他是何意,只顧順著他口氣答應(yīng),武崇訓(xùn)明銳的目光一閃,絕不讓她渾水摸魚,明確道。 “也不能是閻朝隱、徐彥伯、沈佺期……總之但凡一時之選,年輕俊朗,溫文有禮,適宜服侍郡主的……” 武崇訓(xùn)替她揭盅。 燜熟的rou,香氣撲鼻,蒸騰的熱氣模糊了視界,他的眼睛鼻子被掩住,只剩兩道眉毛又黑又長,波瀾不驚的神情,盯著她手里的調(diào)羹。 “都不行——郡主慢慢吃罷?!?/br> 他甩袖離去,瑟瑟氣得懵了,許久才當(dāng)?shù)匾宦?,把調(diào)羹扔進瓷盅,就見屏風(fēng)后豆蔻出來收拾殘局,看她咬牙切齒的樣兒,又是安撫,又帶幾分欽佩。 “郡主莫惱,公子是怕那些寒門士子打您的主意?!?/br> 瑟瑟哪能不生氣,直氣得臉都皺了,雙眸冒火,大聲問。 “太平公主府里,駙馬也敢這般僭越嗎?” 照她看來,夫婦自當(dāng)以婦為尊,如阿耶對阿娘無有不從,武崇訓(xùn)哪里吃了熊心豹子膽,竟敢指手畫腳,不準她結(jié)交朋友? “又說當(dāng)我的刀,有刀敢約束主人的嗎?!” 這東西,有三分顏色就敢開染坊,他說的明明是遞刀…… 武崇訓(xùn)在門口聽到,無奈搖頭,背著手踱步而出,等在樹下的朝辭見他嘴角竟還翹著,忙迎上來抖開油衣,嘴里切切抱怨。 “公子,這更深露重的,雨剛停,夜里還下冰雹呢,她不說替您打把傘,連人都不出來送一送,好不體貼??!” “多嘴。” 武崇訓(xùn)踏上留堤,快步行至中段,猛地駐足展臂,便被夜風(fēng)灌滿胸膛。 他算是看出來了,小娘子愛俏,嫌他沉實敦厚,不夠味道,多半還想在規(guī)行矩步的神都找找刺激,提攜幾個寒門,享受金指點化,為人脫胎換骨的樂趣,到時候一人得道,雞犬升天,呼啦啦一大幫拜伏在她腳下,多么過癮。 朝辭跟在后頭揣摩的咳聲嘆氣。 李四娘喬張做致,釣得公子三魂走了七魄,幸虧有圣旨收場,不然得活活擺弄死??珊捱@鐵板釘釘?shù)幕槭拢浼夜倘悔呏酊F,李家難道還敢違抗么,怎的一轉(zhuǎn)眼,她又抖起來了? 不過簪子落在井里,人在枕園,也不可能便宜了別人。 “公子,過禮有快有慢,長有數(shù)年尚未落定的,姑娘十五歲拖到二十,短則三月已可洞房。您這回因是尚主,納彩、問名、納吉、納征都由宗正寺主辦,沒得推諉調(diào)弄,褃節(jié)兒就在‘請期’上,也幸而郡主只是郡主,并非公主,不然連請期還是欽天監(jiān)代辦,想糊弄也沒法兒?!?/br> 武崇訓(xùn)狐疑地放慢了腳步,“糊弄欽天監(jiān)?” 朝辭賊兮兮地嘿嘿笑。 公子就是老實,要糊弄的哪里是什么欽天監(jiān)?女人嘛,進了洞房萬事好說,不過這手段下作,說出來公子要惱。 他斟酌了下,委婉建言。 “王妃昨日去青龍寺,請住持合算吉兇,把兩家庚帖供在佛前受三日香火,然后卜卦,再選三個日子,由女家擇一,您要是著急,大不了,咱們?nèi)ハ蜃〕株愐魂惽?,請他盡揀近前時日,反正李家誠心招您做貴婿,越快越好?!?/br> 如果娶進門就算數(shù),那這事兒太簡單了。 武崇訓(xùn)哂笑了聲。 “你瞧她那野驢撂蹄子的勁兒,糊弄欽天監(jiān)有什么用?她不樂意,臨上花轎也能編出由頭來?!?/br> 第44章 那怎么辦, 只能貼心貼肺地粘纏著,指望她心軟么? 朝辭想了想,覺得這路子無望。 照說武延基也夠誠心了, 落得什么好下場?一朝勢敗退場,連張峨眉還哭了個稀里嘩啦,李四娘愣是八風(fēng)不動, 當(dāng)沒這事兒。 武崇訓(xùn)邊走也在琢磨對策。 瑟瑟喜歡才俊不是壞事,畢竟論才學(xué),他并不遜色于宋之問、沈佺期, 纖巧清麗興許不及,語壯河山卻是略勝一籌,既然如此, 不如當(dāng)眾比試, 好叫她心服口服,吃下定心丸。 想到夏日詩會,“明日你去尋瓊枝姑姑,她這一向總不當(dāng)值,可是病了?” 朝辭站住了, 武崇訓(xùn)回過頭,見他滿臉猶豫,要說不說的樣子。 “怎么回事?” 提起武三思他語氣發(fā)冷, “呵,我阿耶也干出始亂終棄的事啦?” 朝辭掂量措辭。 “公子,您責(zé)怪郎主不肯出面cao辦魏王喪事,大半個月沒去正院, 實則頒旨那日,瓊枝姑姑就出宮回鄉(xiāng)了?!?/br> 武崇訓(xùn)一聽就明白了。 武三思已經(jīng)搭上控鶴府和太子, 抓住新貴的裙帶,脫離武家沉船,便用不著再借道瓊枝打探內(nèi)宮消息,所以過河拆橋。 ——做得太明顯,太難看了! 武崇訓(xùn)甩袖憾聲,阿耶這些年野心是越發(fā)大了,從前只想多管幾個衙門,攬些銀錢,如今卻不把實利看在眼里,為勾連張易之,人前諂媚巴結(jié),人后大把金珠送上門去,甚至不惜利用他與李家聯(lián)姻,撈到儲君親家的好處…… 整件事顯然是鋪排已久,直到瑟瑟亮了相,才開口試探兒子的態(tài)度。 想到阿耶暗示的司馬懿篡曹之舉,他便皺緊了眉頭。 司馬家為曹魏鞠躬盡瘁,天下十分土地,便有七分是司馬家血汗換取,累累功勞,叫曹家放下戒備全心倚重,如此深耕數(shù)十年,直到第三代才取而代之。阿耶以那老賊為楷模,放眼二十年后,熬死圣人,甚至熬死太子,都不在話下。 至于他和瑟瑟的摯愛真情,便白被拿去墊了踹窩……那是絕不能夠! 朝辭看他面色翻覆,時怒時喜,早把頭先大事忘在腦后,便在心里罵李四娘紅顏禍水,耽擱公子前程,忽聽武崇訓(xùn)想起來問。 “封地上那事如何了?” 他忙道,“清輝剃了頭發(fā),蹲守高陽縣兩個月,終于混得那住持另眼相看,準他入內(nèi)室服侍,探得那雕花的窗框圖樣,抄出來給秀姑辨認,果然是張木匠手筆,可是再打聽人如何死了,都說不知道?!?/br> 武崇訓(xùn)皺眉嘆氣,十分懊惱,清輝性子太活潑,做事不及朝辭沉穩(wěn),果然去雖去了,徒勞無功。 “若非太子忽然進京,公子原是預(yù)備親去高陽了結(jié)冤案,再向圣人陳情,指官寺之弊已然深入國朝肌理,不可不治,到時連解決辦法一概上書,既彰顯公子之能,又解救天下萬萬慘遭官寺魚rou之百姓,便可順理成章入部?!?/br> 一舉兩得的打算,攤開來說是有些鉆營,然他人在這么個位置上,全然不染世事,就顯得太突兀古怪了,武崇訓(xùn)的性格,最底色處便是不愿被人側(cè)目,又不愿從俗隨眾,最好混跡海海人潮,獨自走行跡清晰的一條小路。 “當(dāng)初大伯和阿耶想我順兩位堂伯的路子,從夏官入仕,調(diào)撥兵馬,鎮(zhèn)守北門,我一概推諉,是不愿以百姓血rou涂抹紫袍,亦是有自知之明,我并不愛刀槍棍棒,畢生用兵,恐怕夜不能寐。但如今……” 在這貼身長隨面前,他不必隱瞞取舍。 “如今圣人嚴防死守,我若再提羽林,必激起她老人家忌憚。” 朝辭亦道,“是,春官、夏官不可取,剩下四部,倒是地官最合公子品性,掌戶口、土地、賦役、物產(chǎn),興建水陸道路……實打?qū)嵳樟习傩??!?/br> 看武崇訓(xùn)神色柔和了些,大膽玩笑道,“可惜公子于數(shù)目字一節(jié)略見捉襟見肘,主意是好的,賬目算不明白?!?/br> “——不還有你么?” 武崇訓(xùn)謙遜,并不否認自家短處,“下回帶你去高陽,瞧瞧你的本事。” 大肆興建官寺的風(fēng)氣自高宗起,天下諸州各置觀、寺各一,寺名景星寺,觀名景星觀,至女皇登基,獨崇佛教,便改景星寺為大云寺,廢止景星觀,隨著武周拓土之頻仍,遠在河西的敦煌,龜茲、疏勒,皆有大云寺,可謂澤被千里。 如今,這三百余座大云寺,接待外國來華僧眾及香客食宿,承擔(dān)國祭行香與千秋節(jié)行道散齋,掌管一州佛教事務(wù),名義上受太常寺、光祿寺、鴻臚寺掌管,實則三寺各有職責(zé),并非專領(lǐng)官寺,督導(dǎo)無力。 而官寺享有中樞調(diào)配的錢糧財物,另又收受信眾敬奉,手面寬裕,頻頻買地擴建,在各地隱隱都有一方之霸的潛質(zhì),甚至欺男霸女,強搶掠奪。 譬如小寡婦秀姑,先夫是個石匠,擅長雕琢花窗,被官寺聘去做工,不知為何一去不返,忽地扔了具尸首并兩包銀錢回來。 秀姑無子,卻是硬脾氣,不肯拿錢改嫁,執(zhí)意討個公道,狀紙遞到縣衙,無人敢接,銀錢塞給當(dāng)?shù)卦A棍,只換來千萬不可莽撞的告誡。她四面受阻,痛不欲生,若非武崇訓(xùn)答應(yīng)幫忙,只怕已尋了死路。 “展眼要去三陽宮,我脫不開身,就怕秀姑等的心焦?!?/br> 朝辭嘿嘿笑道,“出巡還遠,要到五月了,眼下萬萬不可錯過的,倒是郡主的及笄禮,好在清輝已安葬了張石匠,免秀姑后顧之憂,奴婢使人跑一趟,安排些生計,待公子騰出手來,再去料理?!?/br> 如此說定,朝辭自去奔波,武崇訓(xùn)心里憋悶,連日一反常態(tài),總不在府中。這日朝辭得了高陽縣回信,急忙來報,走到笠園便被人拍了下肩膀,回頭竟是清輝,笑嘻嘻問。 “公子在里頭嗎?郎主叫去呢?!?/br> 朝辭皺眉道,“又有什么事?” 便一道進去內(nèi)室,就見武崇訓(xùn)立在窗下,赤紅圓領(lǐng)袍服遍地重繡,涂抹得整個人英挺濃烈如同火焰一般。 朝辭眼前一亮。 武崇訓(xùn)向來素淡,從笠園之命名便可見一斑。 ‘笠’字意在孤舟蓑笠翁,所以笠園的陳設(shè)擺件全走竹籬茅舍那路子,除了上朝、侍駕等隆重場合,平日總穿件半舊青袍,甚至青灰僧衣,出入更不會擺開郡王儀仗,這一向因要服喪,愈發(fā)灰頭土臉。 今日卻是湊巧,春盡夏初,正是成都、杭州兩地貢緞、綾羅入京的時候,如今不同以往,內(nèi)宮沒有主位,區(qū)區(qū)幾個男寵,取用衣料有限,便都便宜宗室。 梁王府與東宮得了兩份供奉,韋氏與梁王妃客氣,把東宮那一份都交給公中裁奪使用,長史才裁了今年的新衣送來供他挑揀。 武崇訓(xùn)左手扶住蹀躞帶,右臂對鏡平展,鏡中人寬肩長腿,勒出一道勁瘦有力的細腰。邊上兩個侍女懷里抱著,椅背搭著許多不同款式,卻視而不見,只顧對他身上這件嘖嘖贊許。 朝辭看這件衣裳果然不尋常,硬扎筆挺,想來穿著并不舒服,但勝在撐開了架勢,累累金線映著朝日懸窗,平添光彩。 瑟瑟才拌了兩句嘴,賭氣去了,片刻掀簾子轉(zhuǎn)回來,目光便有些發(fā)直。 “這衣裳好!” 她連聲贊,圍著他團團細瞧,仿佛才認得他。 “襯得表哥頂天立地,我前日得了兩匹好緞子,金線刺花,一重重的,做帔子不相宜,就送給眉娘了,早知不如給表哥,表哥也不問我要?” 越想越覺得美妙,放肆?xí)诚搿?/br> “表哥早該穿得艷麗些,想來府監(jiān)喜愛的春水藍與出爐銀也能相稱?!?/br> 武崇訓(xùn)初聽她夸贊,情真意切,一股溫軟的顫動從耳畔直達心底,正是暖意融融,結(jié)果沒兩句成了這樣,惱怒得面上發(fā)熱,脫口道。 “……你在胡說些什么東西?” 瑟瑟夸得正高興,聞言眉頭一擰,“怎么的?” “臣竟不知……” 武崇訓(xùn)盯著瑟瑟,半晌,眼中透出一言難盡不想再提的復(fù)雜神情,“郡主原來賞識府監(jiān)那張俊臉?!?/br> “我如何賞不得?” 看他還敢瞪眼,瑟瑟示威般,一揮袖,把案上他常用的折扇推到地上。 豆蔻哎呀了聲慌著去撿,心疼壞了。 “這才畫好的扇面兒……” 幾道目光頓時齊刷刷匯集到武崇訓(xùn)身上,盯得他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。 武崇訓(xùn)用力握緊蹀躞帶,手背上青筋畢現(xiàn),堂堂七尺的男兒,武家江山有義務(wù)助力父兄,如今反正宗廟已然改換,他唯有一腔讀書人當(dāng)為國盡力的自省,于功名利祿并無所求,何必受這個窩囊氣?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