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金堂 第12節(jié)
“《大云經(jīng)》實則北涼君主迎請?zhí)祗酶呱畷覠o讖翻譯的《大方等無想經(jīng)》,傳世已有近三百年,《義疏》不過本朝重新注解,何來偽造之說?” “……你這書生!” 武三思瞇起眼睛,沉穩(wěn)的聲音中分明帶有一絲輕蔑。 “《大云經(jīng)》中說,‘菩薩利生,形無定準,隨機應物,故現(xiàn)女身也’,意即菩薩能化作萬物萬象,男也有,女也有,飛禽也有,走獸也有。為何高僧注解,只捉住‘女身’大加發(fā)揮,卻瞧不見其他?如你所想,來日有飛禽開口能言,難道我等,也奉那畜生做天下共主嗎?” 《大云經(jīng)》武崇訓無比熟悉,果然就有此句,也果然能做此解,他顛倒過來一想,明白了乃是自幼被人故意引導,才全然會錯了意,頓時大為羞惱。 自詡讀書讀透了的人,竟從根底就上了當;一時又憤恨,上了阿耶的當還勉強說得過去,但大伯蠢笨草莽,一篇《李氏蒙求》無法完篇,竟也能cao持這樣瞞天過海的大買賣。 半晌他遲疑道,“這么說來,圣人得位確實不正……” “廢話!” 武三思再再痛罵。 “當皇帝用得著光明正大?李淵奪了表弟楊廣的天下,李世民奪了長兄李建成的天下,至于圣人,從兒孫手里硬搶又如何?今朝萬人跪拜,四海賓服,才有武延基和你的花花日子過!” 武崇訓無話可反駁,訥訥低頭,成王敗寇不是他信服的道理,卻是他承認歷朝歷代興衰的規(guī)律。 武三思乘勝追擊,隔空點了點他的鼻尖。 “阿耶都是為了你好,男兒立足世間,靠的并非學問人品……” 武崇訓眉頭一揚,“難道靠會娶老婆?” “哈!” 武三思又氣又笑又后怕,略一思忖,換出交心的口氣。 “你這些眼高手低的念想,少年無知的主張,從前江山穩(wěn)固,我懶得與你細論,但往后不同了……” “阿耶此言差矣,大伯糊涂,卻并非昏庸,大哥更是向來肯聽您的教導,有阿耶與我為他們匡正方向,我瞧武周的江山穩(wěn)固的很?!?/br> “你……”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,這傻兒子還是懵懵懂懂,連武三思也無奈了。 “說多了惹你膩煩,阿耶今日只說一句,我已是望五十的人了,膝下三個兒子,大的死了,小的還小,唯有指望你——” 他語重心長地在武崇訓肩膀上拍了拍,未再發(fā)揮,自袖中取出一卷書交到兒子手里,殷殷叮囑。 “有空多讀書,讀史明志啊?!?/br> 這話武三思整天掛在嘴上,幾乎成了梁王府家訓。琴熏和驪珠耳濡目染,也以談論前朝名人軼事為樂,武崇訓更是自識字起,便把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、《三國志》等袖在懷中,時時翻閱。 他掃了眼,脫口道,“咦,這不是房玄齡修撰的《晉書》?” 武三思已背著手出了門。 “慢慢兒看,多看幾遍?!?/br> 武崇訓不明所以,順手翻到折痕最重的那篇,赫然是《宣帝紀》,曹cao對其子曹丕說,司馬懿非人臣也,必干預汝家事。 武崇訓愣了一瞬,臉色頓時又青又白。 再看窗外風雨長廊上,武三思步履矯健,袖底生風,哪像五十老翁? 他賭氣一把扔了書。 ***************** 寒冬臘月,天一黑就刮風,狂風卷著枯樹枝子刷拉拉作響。 照理說枕園已近在眼前,卻一絲兒光也沒漏出來,周圍遠近樓閣早掛滿合抱的大紅燈籠,七色彩緞裝飾著樹木花草。 “李家四娘年紀還小,說話冒失些,難怪三郎生氣?!?/br> 張峨眉自提著一盞小小的琉璃宮燈,隔著水泊遙遙向北張望,邊走邊道。 流蘇揉了揉凍僵的臉。 “是,上頭還有兩個jiejie,奴婢瞧公子沒把她放在眼里?!?/br> 張嘴就冰冷的空氣,咽下去肺腑生涼。 她邊賠笑邊羨慕地看著張峨眉,還是裘皮好,寒風中也能保持輕言細語,行走伴隨著腰間玉飾的脆響。 張峨眉笑著搖頭,“三郎目光如炬?!?/br> 兩人走到中堂,門一開,熱浪滾滾而來。 滿眼燭光搖晃,金器明亮,燈下擠滿了朱紫炮衫的男人和濃妝艷抹的女人,大銅鼎香煙氤氳,一道九折黃絹彩繪大屏風設在正中,間隔開賓客與十幾位音聲人,人高的樂器投影在屏風上,重疊的影子晃動,好像看皮影戲。 張峨眉脫了裘皮遞給流蘇,見屋里人全堆著笑臉,眼風飛來飛去,武琴熏眼尖,在梁王妃身后招手。 “眉娘,來這邊兒,給你留著座兒呢。” 驪珠抱著個虎頭大軟枕,懶懶倚著琴熏,聞言望過來,揚聲喊。 “阿姐這套金鈿真好看!” 張峨眉含笑走到梁王妃傍邊坐下,拔了一根金鈿給驪珠玩。 今日因要迎接貴客,臉琴熏和驪珠兩個小縣主,也都按品大妝,隆重插戴起八根金翠花鈿,兩人的頭面都是梁王妃張羅,一色一樣金鑲珠寶鳳頭翠鈿,尺寸照大人的都縮小了,但鈿腳還是足足有四尺來寬,金翠掩映,翡翠重疊,背面貼金,每個鳳口上銜一掛寶珠玉牌,牌面上嵌細金絲拼花,可謂巧之又巧,就是太重,沉甸甸地扯著發(fā)絲。 驪珠迎燈舉高金鈿,千萬根光線漁網(wǎng)般密密散開,不由地嘖嘖稱奇。 “真講究!我竟沒見過這樣好東西?!?/br> 琴熏也討來看。 原來張峨眉這支金鈿又與人不同,乃是在釵梁上挖開金框,釵股間用掐絲做了一段祥云回環(huán)鏤空紋,鈿頭也是鳳凰,不過扭絲疊翠,細密輕浮,掂在掌心,只有姐妹倆翠鈿的十分之一重量。 “又是尚衣局的新款嗎?” 琴熏心高氣傲,但對她向來服氣,又羨慕又嘆氣,張峨眉笑而不答,伸手撫弄驪珠頭上小小的圓髻。 “回去就送你一套,別告訴人知道?!?/br> 驪珠頓時笑開了花,琴熏畢竟十一歲了,不好意思問人討首飾,只好裝作沒聽見,扭頭悻悻靠著母妃。 這邊梁王妃沖張峨眉點點頭,便招手叫人開席。 頓時鼓樂大作,大笙與琵琶拔得頭籌,清越的高音猶如一根細鋼絲震顫著拋上半空。舞娘裙擺盤旋回轉(zhuǎn),張峨眉牽袖飲酒半杯,這酒也好,吊在文火上慢慢煨過,馥郁甜香,難得一醉。 她舉目看向?qū)γ婵拖?,李顯家兒女序齒排坐,只有三個女兒是韋氏親生,兒子們果然都低著頭,兩個小的還沒人樣,大的也未戴冠,生得方頭大嘴,木呆呆的,幾杯燙酒下去,臉熱耳酣,張著嘴四面打量,活像鄉(xiāng)巴佬進城。 武三思高舉酒爵,賣弄似地扯住武崇訓往李家人眼前推,弄得他很不自在,韋氏知道二十啷當歲的小人兒面皮最薄又別扭,忙殷殷夸獎他。 “高陽郡王金聲玉振,鶴形松骨,實是出塵之相??!難怪連房州的官眷都拿你來寫詩——” 她轉(zhuǎn)頭問李顯。 “誒,那兩句中聯(lián)怎么寫的來著?我記得最后一筆,只往深閨夢里去。” 到底是長輩,還當著女郎眾目睽睽,武崇訓不得已笑一笑。 “王妃謬贊,看人豈能只看外表?!?/br> 韋氏一愣,掩嘴忍笑不已,武三思也笑個不停,放開他斥道。 “人家夸你,你的尾巴就翹起來了?這說的什么傻話?既知道男兒不當以外表為重,為何不否認謙虛,倒一力應承下來?” 頭先韋氏笑,眾人還不明關節(jié),武三思一解說,登時哄堂大樂。 李顯暢快地揚聲哈哈,心道這孩子跟我一樣實心眼兒。 那時二哥李賢看出他心儀韋氏,問他不承認,便仿韋氏筆跡寫了首情詩,故意在兄弟姐妹一處上課時,從袖口掉出來,落在危月手里。她唯恐天下不亂,跳起來問韋氏,你中意二哥?鬧得李顯掛不住臉,匆匆避走,韋氏這才明白了他的心意。 李仙蕙與武家兄弟青梅竹馬,早知道武崇訓愛惜相貌,偎在韋氏身后兩肩狂抖,李真真攥著酒盞捶桌,酒全灑在裙擺上,就連驪珠也特特走到武崇訓面前,伸出一根指頭在面皮上刮著笑他。 “三哥羞羞臉?!?/br> 至于瑟瑟,目光灼灼,在人臉上掃來掃去,看得很是仔細。 武三思父子的長相很有共性,眼尾沉而短,眼神溫柔,頭發(fā)格外豐沛,金冠束不住的老大一蓬,總掉幾縷在耳畔,武崇訓和弟弟武崇烈樣貌相近,都是周周正正,溫潤文士的樣子,待到武三思的年紀,斯文還在,可是眼下常泛烏青,就仿佛很辛苦。 看得太久,武崇訓耳根一點紅暈慢慢染到面頰,有趣得很。 她抿抿唇才要專心吃菜,忽然想起什么,一眼轉(zhuǎn)過來看張峨眉。 張峨眉倒很平靜,隔岸舉杯與她遙遙一碰,不等她反應,仰脖一飲而盡。 “誒……” 瑟瑟覷著眼,不知該怎么稱呼這位神秘的女郎。 就瞧兩位小縣主的熟稔尊重,她絕不是那種旁支親戚依附而來,自愿為妾的小家女子,卻能忍受梁王府屢屢不對客人正式介紹,就這么不尷不尬地作陪。目光一轉(zhuǎn),又看見流蘇站在身后替她挽著整張雪白狐貍皮大裘,比起她這件的寬大松軟,李真真那件簡直見不得人了。 “要比就比面孔身段,你強得多了?!崩钕赊ツ门磷友谥?。 瑟瑟付之一笑。 “這間屋子里,誰是看外表的?二姐也傻了?!?/br> 李仙蕙點頭,語聲愈低,“你不理她,她沉不住氣,定要來找你?!?/br> 第12章 “神都人真是彎彎繞繞,一丁點事情弄得這么麻煩?!?/br> 瑟瑟望了望外面天色。 許是太初宮中也在宴飲,北邊半邊天幕都叫獵獵火燭熏得發(fā)紅,雪粒子從天而降,飄飄灑灑,如濃霧,似柳絮。瑟瑟素來愛飲酒,在家便沒人拘束她,今日嘗了京中佳釀,更難停杯。 韋氏與武三思舉杯連碰,越說越來勁,索性劃拳,李顯俯在案上微微起鼾,梁王妃不耐悶熱,走去后堂更衣,獨驪珠人來瘋,火紅的衣裙,一時在這桌上,一時在那桌上,笑聲又尖又亮,妝點得這場家宴成功極了。 成套的大曲演奏完畢,換了單支笛子的小調(diào),耳畔終于安靜下來,侍女撤下冷掉的佳肴,盛上白瓷碟子里折出花樣的熱帕子。 瑟瑟兩個看著李仙蕙行事,原來神都貴女喝酒,要比手到鼻尖前,讓大袖垂下來遮住嘴,才能擦拭唇邊酒漬。李真真歪著頭取笑規(guī)矩太多,卻喜歡那帕子浸過木樨水,用完了,還留一縷馨寧的香氣,在深夜里沁人肺腑。 侍女魚貫而出,高低窈窕的身影映在屏風上,像剪紙。 瑟瑟飲得快了些,耳熱臉紅,心口砰砰跳,遂命搬個繡墩來擱在身側,軟團團倚靠上去,冰涼絲帕蓋住脖頸,手撐額角稍歇。 細細看來,王府的侍女裝扮果然別致,銀絲小花釵,白線挑衫配桃紅裙子,藍紗帕子掖進臂環(huán),還沾著隱隱的酒香,兩個長隨垂手從后門進來,一眼不敢看席上女眷,引著武崇訓走到窗下。 隆冬時節(jié),旁人都掛厚繭簾保溫,獨梁王府豪奢,地龍、熏籠全開,烘得室內(nèi)熱氣蒸騰,所以支摘窗沒關死,留著一線細細的氣口兒。窗外金鉤低垂,從瑟瑟的角度看過去,恰可見彎彎的鉤角倒映在湖面上。 月光太亮,把朱紅的窗紗濾成了淡淡的桃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