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筆趣閣 - 都市小說 - 郁金堂在線閱讀 - 郁金堂 第11節(jié)

郁金堂 第11節(jié)

    李真真從善如流,連連點頭。

    “就照你的來,狐皮綴補在正中,四邊加緞子,絮絲棉,你說什么色好?”

    兩姐妹嘰嘰咕咕說個沒完,瑟瑟主意多,李真真最愛聽人指派,竟如榫卯相得益彰。

    李仙蕙坐在旁邊,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,終于信了韋氏所說,這家子胼手砥足,好容易掙扎回來,皇位不皇位沒什么大不了,反正再沒有父子相殘,兄弟鬩墻之慘況,只求抱團得個溫暖,長長久久在一處,便是瑟瑟尖銳,李真真軟弱,亦絕無齟齬。

    她大感欣慰,胸懷里蕩滌著一股陌生的暖流,是在女皇膝下,見慣世間頂頂富貴權柄,也從未體驗過的踏實滿足,再看韋氏,卻發(fā)現她目光流連著獨坐廊下的李顯,神情沉重極了。

    第10章

    斜陽穿過斑竹疏懶的枝條,映在黃楊木屏風上,給整張漁樵唱晚的水墨大畫渲染上一層溫暖的橙黃,灰撲撲的土瓶供著幾枝紅蓼,柔韌的長蕊抽出來,被琴音震得搖晃。

    笠園的布置,武三思每每踏足,總是越看越搖頭,這哪里像什么世家公子的臥房,簡直是參禪養(yǎng)生之所。

    “好了!”

    茶已經喝了三盅,上闕將盡,武三思提聲打斷。

    “要彈就彈《鳳求凰》?!?/br>
    武崇訓摁住琴弦停了一歇,忽地隨手一挑,高音裂帛如女子尖叫。

    ——就是太任性!

    武三思無奈撫額,拿出局外人眼光打量武崇訓。

    側顏是不及武承嗣家那粉白香濃的幼子精致,但也很拿得出手了。

    他還記得初次進京,隨眾參見端坐陛階之上的姑母時,心底最直接的慨嘆就是,難怪她不計前嫌召娘家人來京,實在她的兒女都長著李家人的臉,反是侄兒侄孫們與她更為相似。

    “你要給岳父下馬威,我依著你了,可咱們那點伎倆人家一戳就穿?!?/br>
    “……什么咱們?”

    武崇訓對他這套話術很是反感,備好了套話,命侍女故弄玄虛的明明是他,現在卻說的好似自己也參與其中。

    “大周律,男女婚嫁當行六禮,草帖子都沒下呢,我哪來的岳父?”

    “混賬!”

    武三思劈頭大罵,“李顯不是你的岳父,我是不是你的阿耶?”

    回答他的是兩只拳頭往琴弦上重重一砸,咣咣重音如滾雷,震得人腦花疼。

    “這么貴的琴,蜀中半邊宅子換來的,你就舍得砸!”

    武三思心疼壞了,搶步過來把琴抱在懷里,從頭到尾,連龍池、鳳沼、雁足細細摸了一遍,確定無甚損傷,才輕輕放下。

    “你是要走武延基的老路,一輩子招貓逗狗?二十三了!男兒青春易逝,經不得糟蹋?!?/br>
    武三思自忖用心良苦。

    “我問你,你想出京領兵,鎮(zhèn)撫一方百姓,為什么不肯在婚事上軟一軟?順了圣人的意,什么差事討不著?圣人七十五,狄仁杰七十歲,朝中盡是溜須拍馬之輩,武家除了你,人人只想戳在圣人眼前,討她臨死一句金口玉言,到時候一縣的稅賦,一州的權柄……”

    車轱轆話說了沒有五年也有三年,無非是以小博大,萬千的好處都能從阿諛諂媚中來,武崇訓聽得直犯惡心,忍不住打斷。

    “阿耶想沒想過,這樣聰明的姑娘,出身又高貴,自然是巴望做皇后的,你那些算盤手段,收起來罷!”

    武三思早等著他這一句,兩眼發(fā)亮。

    “我怎么聽說她在集仙殿,特特提了你的封號?”

    “提了又如何?”

    武崇訓還算沉穩(wěn),不慌不忙地反唇相譏。

    “瓊枝姑姑年滿三十歲,該外放了,阿耶的聘禮可備好了嗎?”

    “沒大沒小的東西!”

    武三思老臉通紅,“瓊枝待你甚好,她出宮,我自然給她榮養(yǎng)……”

    武崇訓嗯一聲,臉上沒什么表情。

    武三思又道。

    “三郎,神都人人說你好,那是因為圣人至親只剩下我們兩府,矬子里頭拔將軍,拔出你來。然這不過水塘里的輸贏,外頭還有江河湖海。我為圣人鏟除異己,宣教制書,世家起落看的多了,與你說句實話,你這副目無下塵的牛脾氣,早晚惹禍上身!”

    他是苦口婆心,聽在兒子耳朵里卻是勢利之極,但武崇訓梗著脖子沒反駁。

    武三思奇道,“誒,沒話說了?”

    “沒了,想睡覺。”

    武三思板起臉,“青天白日,大太陽照屁股,睡什么睡?你這樣人物,就當娶敢做皇后的姑娘!”

    “阿耶是不是糊涂了?”武崇訓忍不住回瞪武三思。

    “圣人趁相爺不在,秘召廬陵王回京,又叫我和大哥進宮相看,分明是想彌合兩姓紛爭,給大伯繼位鋪路,于公于私,她都該嫁大哥啊!”

    長幼有序,嫡庶分明,越是人上人,越守老規(guī)矩,不然一代代兄弟相爭,家族實力全耗在內部,最不值得。

    武家兄弟自開蒙便養(yǎng)在宮里,乃是顏夫人親手教導,早把李唐由高祖李淵交班太宗李世民,再轉至高宗李治的兩次傳承中,兄弟對壘,群臣黨附的弊病掰開揉碎,講了個清楚明白。

    在恩師指點下,武崇訓別的志向沒立下,但輔佐明君,繼往開來的志愿深入肺腑,譬如宗室能否領重兵、外戚參政如何設限、都護府稅收是否上繳……武延基聽都懶得聽的話題,他琢磨得津津有味,日常與武三思參詳,累有所得。

    左近一尊敦厚的鎏金臥龜蓮花紋五足銀薰爐散出幽幽的白煙,武三思撐開衣袖扇了扇,帶起一陣香風。

    “那你呢?你看上沒有啊?”

    武崇訓不理他挖的大坑,自顧自說下去。

    “李四娘說的不錯,國朝富庶,不差多養(yǎng)幾個郡王縣主,照我猜測,圣人很快就會給他們家提提銜兒,那也是好事。善待前朝遺孤,才是新主的仁善,譬如李唐取代楊隋,弘農楊氏入仕做官,佼佼者照樣做宰相、尚公主,這便是李世民胸襟寬廣。”

    他頓一頓,語氣中含著一絲含蓄的批評。

    “到底是親生的兒子孫子,圣人何必往死里作踐?好造孽!”

    這套話,前幾日武三思才講給武承嗣父子聽過,連旁聽的琴熏和驪珠也連連點頭,可這會兒聽武崇訓說來,武三思卻不屑地一笑,并不認同。

    “自你大了,難得與阿耶促膝長談。”

    他指著對面的椅子,擺出一副不說透絕不放武崇訓過關的架勢。

    “我輔佐你大伯多年,忙里忙外,吃力的很,他這個人,要面子又要里子,事情我辦,好了他得功勞,壞了我背黑鍋!譬如上回,江南道疏浚運河,蘇州刺史貪墨了一點錢糧,我好心遮掩了,他便分六成于我,大家交個朋友。結果人家回蘇州去了,你大伯聽說,硬叫回來,也要分三成!那刺史才得一成,如何肯善罷甘休?竟厚著臉皮問我討還。我呸!賬上手腳是誰做的,干系是誰擔的?”

    武三思越說越生氣,大吼一聲。

    “我豁出老臉與地官糾纏,全為便宜他?!”

    武三思貪財,在州府便愛刮二尺浮油,所以圣人召他回京,當地百姓敲鑼打鼓歡送。武崇訓身為人子,深以為恥卻無可奈何,后頭自有郡王封地,便執(zhí)意要造福鄉(xiāng)里,果然得了老百姓許多真心實意的感謝。

    聽到武三思失算懊惱,他大感痛快,譏刺道。

    “阿耶要徇私枉法,便是與小人為伍,難道還指望小人講江湖道義?”

    武崇訓甩開大袖。

    “大伯人才是平庸,不及阿耶cao心費力,把國朝的軍政、財稅、吏治盤弄在手里,別的不說,一本細賬爛熟于心。從前我也覺得大伯不堪為國之君主,可是這回見識了廬陵王人物做派,又覺得也無不可。試想,若非圣人斬斷李唐龍脈,廬陵王的帝位不是穩(wěn)當的很嗎?就算一時動蕩,還有駱賓王、徐敬業(yè)這等大才為他鳴冤??梢婇_國之君必須英明神武,守業(yè)之人嘛,是賢是愚倒不要緊?!?/br>
    “——輕飄飄地!”

    武三思呵斥了聲,氣得手都抖了。

    武崇訓才要回嘴,猛地看見阿耶鬢角一大叢刺眼白發(fā),頓時不忍再造次。

    那副端凝文雅的神情,叫武三思又是喜歡,又是自悔把孩子養(yǎng)的太正直,太沒有自私自利之野心,就沖這書呆子滿腹的忠君愛國,他也得下一劑猛藥。

    “說我小人,你以為你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出身?”

    武崇訓長眉一挑,驕傲地回答。

    “我的出身刻在明堂銅鼎之上,乃是周平王少子姬武之后裔,血脈延綿一千四百余年,代代簪纓!”

    “小兔崽子!”

    武三思又氣又笑,指著自己鼻子大聲糾正,“你的出身是我!”

    “阿耶說的也是?!?/br>
    武崇訓心平氣和。

    “阿耶有雄心,也有手腕,無非是貪些錢糧。當年家里受圣人牽累,過了好幾年苦日子,連我阿娘也是那時缺醫(yī)少藥才種下病根,早早離世,所以阿耶沒錢就不安心,這些兒子都明白。幸而如今樣樣都順了,圣人早一日立儲,晚一日立儲,反正總是我武周的錦繡江山。兒子勸阿耶,往后凡事看開些,明年迎娶瓊枝姑姑進門,賢妻美妾的,受用著罷?!?/br>
    難得愣頭兒子說句軟話,武三思感動,又有些好笑。

    “實話告訴你罷,姬武后裔云云,皆是附會,實則武家低微卑賤,我曾祖父還算官身,做過隋朝的洛陽郡丞,可是隋末戰(zhàn)亂不斷,妻子為避戰(zhàn)火,不得已遠遁成都,家財散盡,故舊盡失,到我祖父成年時,唯以販賣木材為生……”

    武崇訓全無防備,腦子里嗡地一聲,差點兒沒背過氣去。

    “你說什么?阿耶,說什么?”

    武三思擺擺手,讓他別再打斷。

    “我祖父,也就是你的曾祖,從蜀中出來,做腳商過了四十歲,才攢夠錢,買了個隋朝鷹揚隊的小官職銜,壓根兒沒當過一日差,更沒入九品之流。試想,若非李淵父子起兵反隋,他哪有機會奉上全部家資,名列元謀十七功臣?哪有資格續(xù)弦弘農楊氏之女?他的女兒又怎能入宮為天子嬪妾?明堂供奉七代先主,實則武家發(fā)家才兩代,圣人沒動一刀一槍僭取天下,算什么開國之君?”

    武崇訓滿腔熱忱撞正墻頭,整個人呆若木雞。

    武三思滔滔不絕講下去。

    “再比如《大云經神皇授記義疏》與《寶雨經》這兩部經書,十余年來,春官刊印逾四千萬冊,抄本散布天下,自兩京,至州府郡縣,三百余座官寺,皆受命開鑿摩崖彌勒佛龕,塑像動輒十丈之高,開壇講解彌勒降世的神跡,燒油點燈百缸千缸。還有什么三歲稚子聞聲止啼,八旬老朽手抄養(yǎng)生……”

    武三思砰地一拍案。

    “傻兒子!說圣人是彌勒轉世,那是我與你大伯絞盡腦汁,編出來糊弄老百姓的鬼話,虧你是個讀書人,也信了神佛之語?”

    第11章

    武崇訓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。

    《大云經神皇授記義疏》現世之時,他才剛剛開蒙,識字不足一百,就被顏夫人摁著背誦,多年來刻骨銘心,奉若圭臬,可總覺得哪里不對,萬沒想到內里有這樣隱情。

    想到《義疏》中有‘彌勒下生作女王,威伏天下’等語,正是君權神授的明證。時有高僧詳解經意,說女皇乃是‘彌勒下生,作閻浮提主,唐氏合微,故則天革命稱周’,由此才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武周代唐大業(yè)。

    如果全套讖言皆是偽造,那……那豈不是女皇狼子野心,公然篡唐?!

    他一時不能置信,顫顫反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