含情目 第17節(jié)
刺耳的聲音將雙胞胎從諜戰(zhàn)片拉回現(xiàn)實,他們丟下雪團(tuán),跑過來扒拉院門。 “你們是誰???” “來我家干嘛?” 小孩子問題就是多,林書蕘的兒媳張蓮從屋里出來,一手一邊扯住雙胞胎的后衣領(lǐng),把他們從院門上拎開。 “你倆廢話那么多干嘛,回屋寫作業(yè)去?!?/br> “嗷,我才不要寫作業(yè)!” “哥哥不寫,我也不寫!” 雙胞胎嚷嚷著跑開,繼續(xù)玩他們的雪地游擊戰(zhàn)。 張蓮搖頭,懶得再管雙胞胎,打開院門說:“那啥,你們就是小愷說的季先生和明紗大妹子吧?” 季嶼生點頭:“打擾了?!?/br> 張蓮輕笑:“哎,沒事,快進(jìn)來。” 兩人跟著張蓮穿過院子走進(jìn)客廳。 屋里鋪了地暖,溫?zé)岬目諝饬鬓D(zhuǎn)在周身,明紗感覺凍僵的部位正在慢慢回溫。 林書蕘坐在茶幾邊的沙發(fā)椅里,雙腿上蓋著一條毛毯,神情懨懨,似乎有些精神不濟(jì)。 張蓮走過去喊了聲:“媽,你等的客人來啦?!?/br> 林書蕘抬起頭,對他們笑了笑。 她已年過六旬,頭發(fā)不再烏黑光亮,眼睛渾濁,臉部蛋白流失布滿皺紋,可微笑時,唇角會自然上揚(yáng)成充滿感染力的弧度。 明紗聯(lián)想到畢業(yè)照中挽著王文音的小美女,她當(dāng)時也是這樣對著鏡頭笑的,那是一個時間帶不走的習(xí)慣。 他們和林書蕘頷首示意,然后在桌對面坐下,張蓮去飲水機(jī)旁給他們泡茶。 季嶼生正襟危坐,溫聲說:“您好林奶奶,今天占用您一點時間,向您了解一些事情?!?/br> 林書蕘點頭:“小愷說你們是夙愿師,來替阿音處理遺愿。我老了,腿腳不利索,阿音走時沒能送她一程,她要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需要老太太我?guī)兔Γ銈儽M管說。” “有件東西確實需要您幫忙確認(rèn)一下?!奔編Z生說完,明紗從包里翻出兩張照片遞給林書蕘。 明紗:“林奶奶,您見過照片里的彩蛋吊墜嗎?” 林書蕘接過照片瞅了兩眼,對張蓮說:“蓮子,幫我取一下放大鏡。” “好嘞。”張蓮將茶水放到桌上,轉(zhuǎn)身去書房取來放大鏡。 林書蕘一手拿著照片,一手舉著放大鏡,仔細(xì)觀摩。 有些事情急不得,他們沉默著耐心等林書蕘喚醒久違的記憶。 半晌,林書蕘終于移開放大鏡說:“我見過?!?/br> 明紗心跳猛地加快,和季嶼生對視一眼。 他眼眸清亮,繼續(xù)引導(dǎo)林書蕘:“您還記得王文音女士是如何獲得這條吊墜嗎?” “說起這條吊墜,年代可有些久遠(yuǎn)了?!绷謺亴⒄掌€給明紗,開始回憶彩蛋吊墜的來歷。 王文音最初學(xué)習(xí)粵劇表演,并不是因為熱愛。 她左臉有一塊胎記,從娘胎里帶來的。 十九世紀(jì)六十年代,國內(nèi)還沒有普及整容美形,她家里又窮得叮當(dāng)響,有碗白米飯吃飽已是萬幸,根本沒錢給她瞎折騰化妝品,那塊胎記就這樣一直跟著她越長越大。為此,同齡人常罵她丑八怪,大人笑她賠錢貨。 王文音年紀(jì)小,聽不懂那兩個詞的含義,但周圍人譏笑時扭曲和夸張的面容讓她很害怕,久而久之,她開始有了自閉癥傾向。 生在窮人家患上這種富貴病等于無解,父母耐心陪她治療了一段時間,后來實在治不好又生了個孩子,就讓她縮在昏暗的小屋里自生自滅。 王文音十歲那年,有個叫“南竹”的民間戲班來村里表演,父母為了給弟弟攢學(xué)費(fèi),把她趕出睡覺的屋子,騰出房間租借給戲班當(dāng)化妝間。 王文音憂郁得像只喪家犬,畏畏縮縮地趴在窗外看里邊的戲曲演員化妝。 那些平時隨處可見的普通人,在妝娘的妙手下,變成了戲文里所描述的大英雄和絕世美人。 她看得入神,被胭脂粉嗆得打了個噴嚏。 眾人發(fā)現(xiàn)她,嘰嘰喳喳地嬉笑起來。 “你看窗外有個女娃娃,在偷看咱們化妝哩?!?/br> “咦,這女娃娃臉上咋長了塊胎記,小小年紀(jì)怪慘的?!?/br> “有胎記怎么了?再丑的女娃,老娘妙手一揮,也能讓她變成天仙!”妝娘說著,走到窗邊一把捏住王文音的臉蛋,左瞧瞧,右瞧瞧。 王文音小臉被捏得生疼,眼睫濡濕,眼角泛紅,下意識的垂下眼簾。 她被一種屈辱感包裹著,完全不敢與人對視。 那股敏感自卑勁兒,讓妝娘都愣了下:“嘖嘖,雖有不足,五官倒是挺別致,秋兒姐,你不是一直想收個徒弟嗎,我看這女娃娃不錯!” 被換做秋兒姐的青衣已經(jīng)化完妝,聞言走過來拍掉妝娘的手,溫柔地摸了摸王文音的臉頰,問她:“疼不疼?” 眼前的女人細(xì)柳扶風(fēng),濃妝重抹,連指尖都帶著一種艷麗的嫵媚,完全就是折子戲里走出來的美人。 王文音忘記掙扎,怔怔地看著秋兒姐。 妝娘嘆氣:“這女娃怎么不出聲,別是啞巴吧?” 秋兒姐不氣餒,再次柔聲問她:“疼嗎?” 王文音張了張嘴,嘶啞的嗓音斷斷續(xù)續(xù)不成字。 她太久沒開口說話,早就忘記如何跟別人溝通。 秋兒姐搖頭,失望地松開王文音,就在這時,王文音突然一把拽住秋兒姐的衣袖,艱難又痛苦地逼自己發(fā)出一段模糊的音節(jié)。 “她說能把我變成像你一樣漂亮,是……真的嗎?” 秋兒姐俯下身和她對視,笑道:“是真的?!?/br> 后來,父母從戲班那拿了一筆錢,把王文音交給秋兒姐說:“家里窮養(yǎng)不起你,別怨我們,走了就不要再回來,忘了這地吧?!?/br> 王文音望了眼她從小生活的地方,再也沒有任何留戀。 十九世紀(jì)七十年代,南竹戲班在楚庭成立曲粵坊,王文音跟著秋兒姐春誦夏弦,月落參橫,咿咿呀呀十余年,終于如愿以償扮上青衣。 登場那天,妝娘為她粉飾臉面,化眼描眉,梳頭戴釵,她便成了戲臺上亭亭玉立的美人,攆指唱盡繁華夢,水袖一揮眾生醉,掌聲與贊美都觸手可及。 從那以后,王文音除了睡覺,極少再以素面示人。 秋兒姐告訴她,曲粵坊不做賠錢的買賣,花在她臉上的都是錢,只有成為名角得到更多觀眾的認(rèn)可,她才能粉飾不足一直美下去。 王文音聽在心里,決定繼續(xù)學(xué)習(xí)戲曲表演,精湛技藝。 一九八一年,她考上濱城大學(xué),秋兒姐送她去火車站,分別時語重心長地提醒她:“你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(jì),總有一天會遇見心上人,倘若那時你仍分不清什么是愛,可以坦誠的讓他看看左臉,你會得到答案的?!?/br> 王文音摸了摸自己的左臉,笑道:“不會的?!?/br> 她孤身一人北上求學(xué),與林書蕘等人成為了室友。 那段時間,王文音依舊維持著除了晚上睡覺絕不以素面示人的習(xí)慣,室友們費(fèi)盡心思為她保守秘密,努力維護(hù)著一個女孩微薄的自尊。 “像阿音這樣會唱戲身段絕佳的姑娘,在我們那個娛樂生活貧瘠單調(diào)的年代,是很受歡迎的,學(xué)校一有什么文藝活動啊,大家就喜歡讓她上臺表演,追她的男生從宿舍樓排到餐廳,情書遞了一沓又一沓,連照相館的招商位都是她的青衣照?!?/br> 記憶斑駁,走馬燈似的在腦海中浮現(xiàn),林書蕘臉上漸漸綻開一叢笑。 “可阿音心里有道坎兒啊,她完全不懂怎么接受別人的愛意,當(dāng)然嘍,大多數(shù)人也只是隨便遞封情書湊個熱鬧,就像趕場的折子戲,開場時鑼鼓響天,熱熱鬧鬧,一散場就沒了聲?!?/br> 這一來二去,學(xué)校里便有了王文音心高氣傲的傳言,但王文音覺得,“心高氣傲”這個詞起碼比“丑八怪”好聽點,所以她不介意。 她同往常一樣,宵寢晨興,在校園里穿梭,然后就被一輛二八大桿給撞傷了腿。 撞到王文音的男生是社會心理學(xué)專業(yè)的帥氣學(xué)長,叫陶常寧,他自發(fā)擔(dān)起了人形拐杖的責(zé)任,每天騎車送王文音上下課。 如此過了三周,他們相愛了。 王文音痊愈那天,陶常寧送給她一條俄羅斯彩蛋吊墜,說她像一朵白玫瑰,比他見過的任何花都要溫潤優(yōu)雅,而這朵白玫瑰已經(jīng)馴服了他。 說到這,林書蕘難受地干咳起來,緩了會兒氣,繼續(xù)道:“阿音很喜歡這個陶常寧學(xué)長,但她覺得自己不是白玫瑰,她將自尊碾碎在泥潭里,坦誠地卸掉妝容,把選擇權(quán)交到陶常寧手上?!?/br> “那……”明紗坐立不安地挪了挪屁股,緊張道:“他們最后在一起了嗎?” “是啊,他們在一起了,但是……” “但是?” 第18章 長夜渡雪 明紗覺得林書蕘很有敘事天賦,話鋒一轉(zhuǎn),整個故事瞬間變得跌宕起伏。 按理說,在知道是誰將彩蛋吊墜送給王文音后,他們的目的就算達(dá)到了,但季嶼生顯然不那么認(rèn)為。 他雙手交疊,身體微微前傾,做出一個認(rèn)真傾聽的姿態(tài)。 明紗不用看也知道,他此刻是什么神情。 唇部自然閉合,眼眸寧靜幽深,平和地注視著傾述者,既不過分給對方施加壓力,也不悲天憐人裝作感同身受,溫潤和煦,松弛有度,讓對方在內(nèi)心堅信,這是一個安全且舒適的交流過程。 明紗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,繼續(xù)執(zhí)筆記錄下后續(xù)發(fā)展。 陶常寧只和王文音交往一個月就暴露了本性。 他是一個極其擅于偽裝且虛榮的人。 其實,當(dāng)看到王文音左臉上的胎記,陶常寧就后悔跟她表白了。 但他全然沒有表現(xiàn)出任何不適,還貼心扮演起一個“不在意愛人外表”的癡情人設(shè)。 事實上,陶常寧撞傷王文音根本不是意外,而是一個有預(yù)謀的計劃。 他寫了一篇關(guān)于“21天法則”的論文,為此,他決定在現(xiàn)實中進(jìn)行一場實驗,王文音就是他精心挑選的實驗對象。 麥克斯維爾·馬爾茨在《心理控制術(shù)》中表明“讓一個人養(yǎng)成或放棄一個習(xí)慣只需要21天”,于是,陶常寧花了三周時間送王文音上下課,讓她慢慢習(xí)慣自己的存在并愛上他。等兩人交往后,他又用三周時間,讓王文音接受在完全素顏的狀態(tài)下和他約會。 他們的相遇沒有愛,只有精密的計算和利用。 林書蕘呼吸急促,毛毯下的雙腿因憤怒而輕微抖動,“我們都以為阿音遇見了她的善緣,結(jié)果發(fā)現(xiàn)那是一個騎著鳳凰牌二八大桿自行車的魔鬼。是以,論文發(fā)表后,陶常寧就出軌逼迫阿音自動和他分手了?!?/br> 這就是王文音的前半生,所有情節(jié)都在走鋼絲,最終失控成一個既合理又不合理的“恐怖故事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