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月狩 第29節(jié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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晴天霹靂, 絕對的晴天霹靂! 居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,“你那日明明說驚鴻一瞥的,怎么又在考慮要不要拿箭射我?” 凌溯道:“驚鴻一瞥是事實, 想拿箭射你也是事實。大軍攻城的時候, 任何礙事的人和事都要鏟平, 你冒死出門掛燈, 說明你有反心,若不是我當時手下留情,小娘子現(xiàn)在的墳頭草都三尺高了?!?/br> 聽聽吧, 這叫什么話!居上原本還有幾分自我陶醉,結(jié)果聽他這樣一說,頓時黑了臉, 推過去的荔枝也覺得暴殄天物了,毫不客氣地重新拽了回來。 凌溯呢, 對她的不悅心知肚明, 但自己說的是事實,攻城掠地的時候, 誰顧得上欣賞美人! 那日他率領(lǐng)眾將從延平門入城, 老遠便見黑暗處有人舉燈, 那樣關(guān)頭, 自然會懷疑,是不是一種明目張膽的對抗。他手里擒著劍, 沒有拈花的興趣, 短暫的驚艷過后, 第一反應就是射殺。還好她跑得快, 一眨眼的工夫便退回門內(nèi)了。大隊人馬趕到時, 還曾在府門前駐足, 但因看明了辛家的閥閱才繞開,趕往朱雀門與大軍匯合。 原本城中那些門閥,是要借著天黑混亂清掃一番的,至少給個下馬威,昭告改朝換代了,各家應當虔心侍奉新主。結(jié)果沒想到,就因為她的一個舉動,讓辛家成了唯一的漏網(wǎng)之魚。 事后陛下聽說了辛家女郎的事跡,雖然有薄怒,但并未追究,時隔幾日反倒同他笑談,這女郎是個人才,行事作風不比辛家兒郎差。 有了個好印象,事情就變得順理成章,當他的婚事屢次不成后,今上的注意力便轉(zhuǎn)到了辛家女郎身上。 父子兩個坐在窗前飲茶,圣上道:“中書令家的小娘子,或是喬太師的孫女,你選一個?!?/br> 他沒有說話,半晌道:“兒現(xiàn)在不想成婚。” 圣上垂著眼睫,盯著茶湯上的沫勃道:“早年南征北戰(zhàn),沒有家小可以免于分心,如今大業(yè)已成,你是長子,合該冊立太子妃,給我凌家開枝散葉?!鳖D了頓又問,“你看辛家大娘子怎么樣?那日燒尾宴上,朕曾留意過她,樣貌生得好,也有臨危不亂的膽色?!?/br> 他還是沒有松口,“兒與她不相熟,沒有想過立她做太子妃。” 圣上微微揚起了聲調(diào),“沒有?朕怎么聽說鄜王劫獄那日,她也在修真坊,后被一并帶回了左衛(wèi)率府。你審問她時,說過要娶她為妻,有沒有這事?” 他不由怔了下,果然謠言傳啊傳,傳到后面就起了變化。當然也不排除其中有圣上刻意扭曲的成分。 “不是兒說要娶她為妻,是她說要嫁太子?!?/br> 圣上看了他一眼,“有什么區(qū)別嗎?” 他忽然覺得有理說不清,這兩句話,怎么就沒區(qū)別了? 老父老母盼望他成家的心思很明確,圣上的態(tài)度也很明確,不必在意前朝舊事,也不用擔心朝堂上有人反對。凌氏與門閥聯(lián)姻是大勢所趨,那四大家,有哪家不出幾位皇后,幾位貴妃? 他還不松口,圣上也退了一步,“那就將她指給凌洄吧,這等女郎就不要旁落別家了?!?/br> 他想起前一日在趙王府上,自己一時沖動對她說出的話,都已經(jīng)到了這個份上,不給交代不行,也不能因她弄得兄弟鬩墻,最后無奈道:“還是兒聘她吧?!?/br> 圣上說:“果然?” 他沉痛地點點頭。 這時皇后從外面進來,“坊間有傳聞,說你與她素有私情,既然如此就擔起責任來,堂堂的儲君,不要落了短處在外?!?/br> 這就是百口莫辯,一下子發(fā)展成了有私情……他無話可說,唯有默認,“請阿耶阿娘做主?!?/br> 反正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,這前朝的預備太子妃,又成了本朝貨真價實的太子妃,如果不出意外,他肯定是要娶她的。既然要做夫妻,就該說真話,但好像他的真話不那么動聽,從她收回荔枝的動作可以看出,她又不高興了。 他暗暗搖頭,這女郎爽朗起來很爽朗,小氣起來是真的小氣,她也不動腦子想想,如果烽火狼煙中,他還有殺敵以外的興致,那她以后怕是有cao不完的心了。 不過懶得與她爭辯,這好山好水當前,糾結(jié)那些做什么! 她呢,虎著臉站起身便要走,他遲疑了下,“你去哪里?” 居上舉起十指朝他揚了揚,“滿手都是荔枝水,那邊有個小水潭,我去洗洗。” 他還以為她氣得打算回去了,但聽說去洗手,便沒有多言,只道:“快去快回。” 當然她是不屈的,嘟囔道:“洗手都要管……”順著小徑往遠處去了。 他沒把她的氣惱放在心上,知道這地方現(xiàn)在不會有外人闖入,便安然打了個盹兒??墒瞧婀?,等了好半晌也不見她回來,洗手應當用不了那么長時間,難道遇見什么事了嗎? 思及此,隱隱有些擔心,便起身順著她的腳蹤,往前尋找她說的那個小水潭。 樂游原是天然的園囿,前朝只在坊院周邊設(shè)立界限,原上并未精心雕飾過,相較南坡的喧鬧,北坡則安靜原始得多。一路走,草木葳蕤,隱約看見不遠處有個石砌的平臺,平臺連著一個兩丈來寬的水潭,潭水很深,看不見潭底。那個揚言來洗手的女郎并不在,可一雙鞋卻留在了石臺上,玉色的平頭履,繡著精美的花草紋樣,明明是女孩子貼身的東西,孤零零地遺落在那里,乍看讓人驚惶。 “小娘子!”他四下觀望,“小娘子……辛居上……” 沒有人回應他,只有長風吹過草底,沙沙作響。 他急起來,聽見心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,駭然回身看,一個可怕的念頭在腦中驚現(xiàn),他死死盯住水潭,難道她落水了嗎? 忙趴在潭邊查看,水清則淺,水綠則深,水底杳杳看不穿,他甚至已經(jīng)設(shè)想出了她落水的畫面,八成是洗完了手又想洗腳,脫了鞋坐在塘邊上,結(jié)果一不小心人往前傾倒,踩不到塘底,人就沉下去了。 他沒有再猶豫,縱身一躍而下,潭水冰涼,比他想象的還深,他這么高的身量,入水后一下就沒頂了。 還好范圍不大,也只有兩丈方圓。他潛入水底四下尋找,摸到水草和青苔,但沒有摸到他要找的人。 不在塘底,沒有落水,他遍尋不著,重又浮了上去。 一出水面便看見她蹲在水塘邊上,驚訝地問:“郎君這么熱嗎?衣裳都不脫就野???” 此時的凌溯,簡直不知道應該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,慶幸有之、欣喜有之,當然最強烈的情緒就是生氣。 他咬著后槽牙,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來:“辛居上,你真有本事!” 居上愈發(fā)奇怪了,穿回鞋,輕輕拽了拽身上的青碧纈襦裙,納罕道:“怎么了?你做什么咬牙切齒的?” 很好,她還能看出他的憤怒。他問:“你究竟干什么去了?” 居上提了提手里的戰(zhàn)利品,“我剛才凈手,發(fā)現(xiàn)附近有兔子窩,好不容易抓了一只,晚間讓典膳局做兔頭吃?!?/br> “那鞋是怎么回事?”他一邊上岸,一邊質(zhì)問,“你抓兔子,為什么要脫鞋?” 居上道:“我腳心熱,本想脫鞋滌足的,脫到一半看見有兔子,來不及穿上就追過去了?!?/br> 他怒極反笑,“好極了,我的太子妃抓兔子去了……” 居上看他那副狼狽模樣,終于敢往自己揣測的那方面想了,“郎君,難道你以為我落水了,所以跳下去救我嗎?” 這個事實,不知為什么說起來竟有些不堪。 凌溯覺得自己好端端的人,要被她弄瘋了。 抬手捋了捋臉,他渾身都在滴水,又氣又惱道:“若是可以,我恨不得從來沒有結(jié)識過你?!?/br> 居上也沒想到堂堂的太子,說救人就救人了,而且是在只有一雙鞋作為佐證的情況下。但這份孤勇,這份熱心腸,讓她覺得自己此前沒有看錯人,他雖然兇巴巴的,但很有善心,人品也不算太差。 忙抽出手絹替他擦拭,把貼在臉上的濕發(fā)挑開,浸過水的凌溯,有種出水芙蓉的美好,甚至還夾帶著楚楚可憐的感覺。 總之是來救她的,這份情一定要領(lǐng)。居上見他臉色發(fā)白,生出愧疚之心來,連連說對不住,“我沒想到郎君會來找我?!?/br> 他懶得與她說話,忙活半晌擦不盡身上的水,又板著臉道:“你轉(zhuǎn)過身去?!?/br> 居上只得依著他的話辦,放眼望向遠處碧青的蒼天喃喃:“郎君,你好關(guān)心我啊,看來這親沒有定錯?!?/br> 凌溯抿著唇不理她,脫下身上袍服用力一擰,水勢傾瀉而下。 可她又開始質(zhì)疑:“你為什么不多走幾步找一找呢,我離這里不遠……” 這么一說,氣血又上涌,他寒聲道:“我喊過你,你聽見了嗎?一個人落進水里能堅持多久,你可知道?我若是不救你,你淹死了,我無法向右相交代,更要背負克妻的名聲,所以你明白我為什么義無反顧下水了嗎?” 居上被他吼了兩聲,沒關(guān)系,這種情況下可以不計較。但她也弄明白了,人家比她思慮得周全,看見一雙鞋,連怎么寫訃告都想好了。 還克妻……這么謹慎,活該變成落湯雞! 看來不必自作多情了,居上四下看了看,“我去找家丞,讓他想辦法把你弄回去,免得受了風寒?!?/br> 可他現(xiàn)在這樣,怎么能夠出現(xiàn)在眾人面前? 到底不能聲張,回到紫薇樹下,把罩衣?lián)卧谌展獾紫卤瘛,F(xiàn)在的天氣雖快到中秋了,太陽余威猶在,只要曬上半個時辰,應當就干得差不多了。 居上在一旁看著他,他坐在氈毯上,臉色陰沉沉默不語。她忍不住伸手拽拽他的中衣,那柔軟的料子緊貼身體,把身形輪廓勾勒得纖毫畢現(xiàn)。 “要不然我把帷帽借給你?”她好心地說,“你戴著帽子坐到太陽底下去,這樣身上干得快?!?/br> 然后中暑,暈倒,成為她一輩子的笑柄? 他說不,“我就在這里,你不用管我?!?/br> 唉,氣性怎么那么大呢,居上覺得男人真是矯情。但無論如何,人家都是為了救她,克不克妻另當別論,她很真誠地說:“我還是要多謝郎君的奮不顧身……”邊說邊扒拉腳邊的兔子,一直扒拉到他面前,“這是我自己打的,送給你當賠罪吧。” 凌溯并不領(lǐng)情,但激憤過后慢慢平靜下來,也知道這件事不能怪她。 轉(zhuǎn)開臉,他看著這寂靜的山坳嘆了口氣,“算了,這件事不要再提了。以后若是去水邊,帶上你貼身的婢女,別再一個人亂跑了?!?/br> 這也算冰釋前嫌了吧,居上乖乖道了聲好,忍了半晌才告訴他:“其實你不用救我的,我自己會鳧水?!?/br> 他詫然轉(zhuǎn)過頭來,“你會鳧水?” 居上說是啊,“我外祖家在洛陽,園中開鑿了好大一個池子養(yǎng)魚,但不知何故,那些魚總也養(yǎng)不大,我阿翁就不高興了,干脆把池子清理了一番,讓我們這些孩子學鳧水。小郎君們單日使用,小娘子們雙日使用,我八歲以前每年盛夏都去,八歲之后開蒙,能去的機會不如以前多了,但只要得空,一定要去看望我阿翁?!?/br> 所以她還有多少異于常人的本領(lǐng)呢,這年月女郎騎馬射箭都不算什么稀奇事,但有機會學鳧水的,實在不多。 他很好奇,“你們辛家不是門閥嗎,家中的女郎都是這樣教導的?” 從他的語氣里,居上窺出了一點鄙薄的意味,“門閥不能這樣教導女兒?我阿翁說學會鳧水可以自救,不用聽天由命等著別人來救你。我家二娘和三娘也隨我一起去洛陽,不過三娘手腳各忙各的,死活學不會,但二娘已經(jīng)鳧得和我一般好了?!闭f罷鄭重其事通知他,“將來我的兒女,也要學鳧水。前朝的□□你聽說過吧,就是掉進蓮花池里淹死的,正因為這個緣故,我阿翁說女子一定要學鳧水。” 那言之鑿鑿已經(jīng)制定好了兒女將來的規(guī)劃,凌溯腦子里亂了片刻,猶豫地思量著,她的兒女,不是也與自己有關(guān)嗎? 罷了,沒什么可爭辯的,學會鳧水確實有好處。像今日,她要是真的落了水,等他趕去施救時,怕是人都飄起來了。 身上的中衣慢慢風干,架在烈日之下的罩衣也可以收回來了。他將圓領(lǐng)袍穿上,一面告知她:“中秋宮中設(shè)宴,你隨我進宮赴宴,正好向陛下與皇后殿下請安?!?/br> 居上“哦”了聲,又來同他商議,“那我十六可以回去補過中秋么?最好能在家住上一晚,我想與阿娘阿嬸她們聚一聚?!?/br> 凌溯凝眉,“前兩日不是剛回去過么,怎么又想聚?” 居上道:“每逢佳節(jié)倍思親,這話郎君不曾聽過嗎?你的中秋要與爺娘共度,我的中秋也會想爺娘。再說了……”她背過身去嘀嘀咕咕,“聘了人家的女兒,連面都不露,這是北地的規(guī)矩嗎?真是沒有禮貌!” 凌溯手上的動作頓住了,“你說什么?” 居上額角一蹦,忙道:“沒什么,我說北地人真是豪邁,什么都不計較?!?/br> 他看了她一眼,知道她言不由衷,待重新扣好蹀躞帶,方應了一聲,“十六那日準你回去,但不可在家過夜,等我下值,來接小娘子回行轅,順便向貴府上長輩請安?!?/br> 居上想了想,也行,大家雖沒有感情,但面子上要過得去,既然他愿意登辛家的門,就不要那么挑剔了。 這廂拾掇妥當,凌溯轉(zhuǎn)身帶她往南行,轉(zhuǎn)過一處彎勢,便看見七八個百無聊賴的人或站或坐,茫然仰望著天頂。忽然見他們現(xiàn)身,忙都蹦起來迎接,家丞問:“郎君這就回去嗎?可要去西坡上再轉(zhuǎn)轉(zhuǎn)?” 凌溯內(nèi)里的衣裳還潮著,腳尖的足衣也踩得出水來,哪里有游玩的興致,淡然道了聲“回去”,把手里的兔子扔給了一旁的翊衛(wèi)。 家丞說是,躬身送他上馬,一覷太子 的衣裳,發(fā)現(xiàn)皺皺巴巴,奇怪怎么和來時不一樣了…… 再看太子妃娘子,她倒是一切如常,登車之后還不忘叮囑:“過會兒將兔子送到西院來。” 家丞道是,整頓了隊伍,拍掌示意動身。 坐在馬車內(nèi)的藥藤壓聲詢問:“小娘子,你與太子殿下獨處得怎么樣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