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月狩 第28節(jié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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居上的面色自然不善,硬邦邦道:“能揮拳,就不能翻云覆雨?我跟你說,骨節(jié)柔軟才是練武奇才,我以前是不曾好好學,要是有個好師父悉心教導,等我大成之日,以一敵百不在話下?!闭f罷,忽然想起了自己尚未達成的心愿,又換了個好臉色,溫情地問,“郎君,昨晚我和你說的話,你仔細考慮過沒有?今日能給我答復(fù)嗎?” 凌溯作勢回憶,“小娘子讓我再考慮了嗎?不是說只要愿意與你組隊就行了?”還有那快刀斬亂麻的一關(guān)窗,明明關(guān)出了就此作罷的氣勢。 居上一時語塞,仔細斟酌了下才道:“我說了,是郎君不曾聽清楚。郎君何等人物,戰(zhàn)場上無一敗績,還能倒在馬球場上?只要郎君愿意收我為徒,就不用和我一起承擔戰(zhàn)敗的風險,我會勤加苦練,爭取做到名師出高徒,所以郎君就收下我吧!” 然而對方仍舊不為所動,“名師是名師,高徒是不是高徒就不知道了。再說我不怎么打馬球,恐怕幫不上小娘子的忙?!?/br> 居上很悲傷,“我說了半日,你怎么還推脫?你我休戚相關(guān),郎君知道嗎?上回趙王家宴上,你不是說要一位與你同進同退的太子妃嗎,你不栽培我,我怎么和你同進同退?” 這下子正中七寸,凌溯發(fā)現(xiàn),她居然會用以前的戲言來要挾他了。 清了清嗓子,他負手調(diào)開了視線,“我說的同進同退,是夫妻一心,不是指上場打馬球。” “你還說我亂你心曲……你都亂了,怎么還不對我有求必應(yīng)?” 凌溯愕然,有時候說出去的話,自己也許并未放在心上,但對方卻牢牢記住了。 所以是報應(yīng)來了嗎?他覺得后背有點發(fā)涼,剛想再敷衍兩句,她盯著他的眼睛說:“從不隨意包涵別人,只對我網(wǎng)開一面……郎君的網(wǎng),怎么忽然又闔上了?” 凌溯胳膊上的雞皮疙瘩終于竄了出來,他啞然問:“這些話也是我說的?” 居上擺出一個“不然呢”的表情,鷹隼般盯住了他。 好吧,那就沒有辦法了,畢竟君子一言,駟馬難追。 他嘆了口氣,“別說了,我教你就是了?!?/br> 所以這種強勢的脅迫還是管用的。居上很高興,追著問他:“你會聽聲辨位嗎?” “會。”他無奈地說。 “那會百步穿楊嗎?” “小把戲而已。” 看來真是拜對師傅了。 居上總結(jié)出一個教訓:“有求于人,還是專程拜訪為上啊?!?/br> 凌溯哼笑了一聲,“隔窗喊話要拜師的,我還是第一次遇到。小娘子不懂什么是尊師重道,難怪以前的師父不愿意盡心教導你?!?/br> “對對對,郎君說的都對,我確實有很大的問題,以后一定仔細改進?!本由汐I媚一通,向藥藤伸出手,“快把我的水囊拿來,郎君說了半天話,一定渴了。我這水里加了蜜和烏梅,爽口得很,郎君嘗嘗。” 藥藤忙把一只繡著天女散花包套的水囊送到居上面前,居上摘了木塞,客氣地遞給凌溯,臉上真誠的表情,說明她真的很敬重這位新上任的師父。 不能拒絕她的盛情,凌溯還是接了過來,仰首喝了兩口,確實如她說的清爽。心里卻在感慨,這人好像很容易把應(yīng)該有的男女之情處成兄弟之情。兩個人明明已經(jīng)定了親,她在他面前從來不會嬌羞,甚至讓他覺得,她沒和他拜把子,已經(jīng)算手下留情了。 他忽然體會到了高存意的心情,當初那位前太子,恐怕也對她的欠缺溫情,望洋興嘆過吧。 居上這頭并不知道他的心境,看他把水喝了,自覺這次的拜師算是成功了,甚至愉快地暢想了在阿耶和阿兄們面前露一手的得意。 接過他遞回來的水囊,仍舊交給藥藤,不遠處那個掛著“涼飲”幌子的小攤,她已經(jīng)留意許久了,拽拽藥藤道:“咱們?nèi)ベI沉香飲喝。讓店家多加兩塊冰,再放兩片薄荷?!?/br> 然后在凌溯的瞪視下,高高興興往涼茶攤前去了。 一旁的家丞看見太子殿下臉色不豫,心里直打鼓。拿帶來的甜水糊弄了殿下,自己喝冰飲去了,太子妃娘子果真有一套。 問題是她還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妥,一面端著飲子,一面回身朝殿下笑了笑,欲蓋彌彰地解釋:“男子要少吃冰,吃多了手抖,冬天怕冷?!?/br> 凌溯氣得調(diào)開視線不想看她了,家丞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勸解:“娘子也是為了郎君好……”然后被凌溯一個眼神,嚇得噤住了口。 等她喝飲子,他有些不耐煩,轉(zhuǎn)頭看周圍,這樂游原南坡的好大一片被改造成了小型的集市,原本郁郁蔥蔥的草皮也都踩禿了,只有帳篷與帳篷之間人跡罕至之處,才看得見茂盛生長的草木。 可惜了原本的青山綠水,弄得西市一樣紛亂。等今日回去,該命人督查整頓了,那些胡人,必須受些約束才好。 正盤算的時候,居上又攜了藥藤過來,對凌溯道:“郎君走,我?guī)闳タ次變畱??!?/br> 所謂的巫儺戲,是戴著古怪面具,穿著奇裝異服的一種表演。故事有內(nèi)容,但伎人動作狂放,張牙舞爪,加上亂糟糟的鼓樂,除了熱鬧,沒有別的價值。 周圍人聲鼎沸,出來游玩的人,大抵都有好興致,拍著巴掌,踮起腳尖,使勁越過前人的頭頂,想看清圈子中心的表演。 居上蹦了兩下,雖然自己個頭高,但前面還有更高的男子遮擋,因此看得并不盡興。左右找了一圈,沒有發(fā)現(xiàn)一塊能供墊腳的石頭,迷茫之時看了凌溯一眼,他居然別過頭,喃喃說:“這種東西,有什么好看的?!必撝瞩忾_了。 居上不解地問藥藤:“他是怕我讓他舉起我?” 藥藤說:“反正殿下是記仇了。我就說錢不是這樣省的,誰讓你不多買一杯冰飲給他。” 居上說:“冰飲那種東西,一般不都是女郎們愛喝的嗎。況且人家身份尊貴,我哪敢讓他隨意喝外面的飲子。喝出好歹來,我又要遭殃了,這不是省不省錢的問題,是掉不掉腦袋的問題?!?/br> 好吧,道理是有的,但不影響凌溯覺得她小氣。雖然剛才進帳看胡騰的錢是她付的,但這點小小開銷,夠不上她之前大包大攬的豪邁。 居上想了想,追上他問:“郎君可是覺得這里人多無趣?我?guī)愕角懊嫔桔昀锶ィ抢镉幸粔K碧青的草坪,還有好大的紫薇樹,這個時節(jié)正開花呢,我們在樹底下坐坐,等歇夠了腳,我?guī)闳ズ聵浅韵?,好嗎??/br> 可話音剛落,忽然見凌溯的眼神變得凌厲起來,直直看向她背后。居上愣了下,回頭望,見龜茲人帳篷里那個領(lǐng)舞的樂伎走過來,渾身五彩的瓔珞,在太陽底下閃閃發(fā)光。 她穿得很少,胸前的皮膚被寶石襯托得愈發(fā)白凈,肥短的荷葉褲下小腿光潔,腳上套起了刺繡精美的雀頭履,高縵彎彎如小船一樣。 她看向凌溯的目光是含情脈脈的,西域的美人,有熱情爽朗的作風,看上了哪位男子,便有單刀直入的決心。 “郎君,我們曾見過?!蹦呛дf,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瞇著,別具勾魂的美。 原來還是舊相識呢,居上看了凌溯一眼,心道不會在哪兒惹下了風流債吧,如今當上太子,裝正經(jīng)人了? 心下暗忖,興致更濃,識趣地往邊上讓了讓,騰出地方來讓他們敘舊。 若說凌溯,那真是把不解風情發(fā)揚到了極致,他還是一張生人勿近的臉,當那女郎越走越近時,一旁暗中守護的翊衛(wèi)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,抬手一擋,擋住了胡姬前進的腳步。 居上看得著急,小聲復(fù)述著:“郎君,她說以前見過你?!?/br> 那胡姬望了居上一眼,感激地沖她笑了笑,然后cao著不甚熟練的中原話,很直白地夸贊了她一句:“你很漂亮?!?/br> 漂亮這種事不是秘密,居上從小被夸到大,很多時候照鏡子,也會被自己迷倒。 不過這是題外話,她湊熱鬧的毛病又犯了,向那胡姬示意:“你什么時候見過這位郎君?因何而結(jié)識???他可能已經(jīng)不記得了,小娘子可以提點一下。” 胡姬臉上浮起了笑意,笑得很靦腆,“我在碎葉城,跟隨商隊……郎君路過,在水塘飲馬,見過的……”一面高興地比劃一下,“郎君騎馬,好長的劍……殺掉了搶奪商隊的強盜……” 她東一句西一句,說得不那么流暢,但基本能讓人聽明白,這是一個英雄路見不平,胡姬小鹿亂撞的故事。 有點失望,不是她設(shè)想的那么有淵源,凌溯也不曾因為胡姬的出現(xiàn),顛覆居上以往對他的認識。 胡姬卻越說越高興,向自己的大帳方向比手,“郎君,喝酒嗎?最鮮美的葡萄酒!” 凌溯說不必了,“某有事在身,小娘子自便吧?!?/br> 這算是拒絕了,胡姬臉上流露出失望來,脫口而出道:“我欽慕郎君?!?/br> 居上的眼睛都瞪大了,心說好勇敢的女郎啊,自己要是有她那么大膽,怕是早就愛得死去活來好幾回了。 再看凌溯,顯然很不喜歡這種示愛,寒聲道:“小娘子自重,某有妻房了?!闭f著一指居上,“她?!?/br> 忽然被人推出來做擋箭牌,真是一點預(yù)先的提示都沒有。居上傻眼之外很不服氣,剛定親而已,怎么就成了妻房了?冬日河面上滑冰都沒他這么快! 然后胡姬的視線就轉(zhuǎn)向了她,“娘子,我來你家做家伎,好嗎?” 這么直接的嗎?這是要為男人斷送前程啊!居上道:“我家不設(shè)梨園,也沒有樂伎,你跟著商隊走南闖北見多識廣,不要放棄這個有前途的行當。” 胡姬很失望,攤著手說:“我不要錢?!?/br> 居上說:“不要錢也不行,我家房子小,多一個人都住不下,也養(yǎng)不起你?!?/br> 結(jié)果這胡姬出人意料的爽快,拍胸說:“用我的錢,買大房子。” 此話一出,居上動搖了,“還有帶錢投主的樂伎?太有誠意了吧!” 但猶豫不到一刻,凌溯察覺事情要朝著不好的方向發(fā)展了,低低喝了聲辛居上,“不要給自己找麻煩!” 居上聽他連名帶姓叫自己,窺出了他語調(diào)間的恫嚇,遂板著臉對胡姬道:“我家郎君一不納妾,二不養(yǎng)家伎,頂天立地,潔身自好,小娘子就死心吧。實話和你說,我們是看你一片真心,才與你客氣說話,要是惹惱了我們,拳頭一捏斗大!明白嗎?好了,不要糾纏,快回去吧,客人還等著你獻技呢,出色的郎君大把,別再想他了。” 那胡姬見她態(tài)度十分惡劣,終于灰心了。最后戀戀不舍看了看凌溯,又低下了頭,轉(zhuǎn)身落寞地朝龜茲大帳去了。 居上看著她的背影有些惆悵,嘆息道:“人家只是仰慕英雄而已,其實咱們不用這樣對人家。” 藥藤也掖著手嘆氣,果然女郎太主動了,極易受到傷害啊。 而冷眼旁觀了半晌的凌溯,則覺得她過于婦人之仁了,“商隊中都是來歷不明的人,觀舞消遣可以,不要扯上任何關(guān)系。將來仰慕我的人多了,你也個個迎回家?” 訓話中帶著不加掩蓋的自戀自信,居上對胡姬的同情,很快便被他扼殺了。 仔細看看他,身材魁梧,容貌俊俏,確實很有驕傲的本錢,但一本正經(jīng)里時常透出詭異的猖狂,聽得居上直撇嘴。 罷了罷了,胡姬只是一個小小的意外,不要因這個破壞了出游的好心情。 居上仍舊帶他去了她所說的小山坳,那里景色很美,就是略遠了些,當然也正因為遠,才沒有被游人過多破壞。 “看那棵紫薇樹,大不大?”居上向前指了指,那樹正是盛開的時節(jié),滿枝滿丫的繁花,幾乎把半邊天幕都染成紫色了。 樹齡很久,樹冠巨大,斜斜地生長著,罩在頭頂如同厚實的華蓋。枝葉之間偶爾有光穿透,落在樹影之下也是一個個細小的光斑,照在人身上,感覺不到熱量。 隨行的侍從將氈毯鋪在地上,給貴人們營造出一塊干凈整潔的場地,今日冶游還專備了小食,從食盒中一樣樣取出來擺好,這廣闊的天地,就成了太子殿下的宴客廳。 往此處來的關(guān)隘被翊衛(wèi)截斷了,保證不會有人擅自闖入,打攪了太子與娘子的雅興。至于他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人則成了多余的,于是叉手行禮,悄然退下。退到最后只剩藥藤一人,藥藤終于想起她該如廁了,在小娘子耳邊回稟一聲,轉(zhuǎn)眼便跑得不見了蹤影。 居上取了一塊折花糕放進嘴里,對眾人給他們創(chuàng)造獨處的機會見怪不怪。轉(zhuǎn)頭看凌溯,他坐在氈席上,人是松散的,向后懶懶傾著身子,一腿半撐著,身量就顯得出奇的長。 大概這山清水秀讓人迷醉,他閉上了眼,微微仰著頭,那姿態(tài)怎么形容才好呢,著實是有點勾人。 居上感慨著,邊吃邊想,這人確實長得好,動靜都有恒定的倜儻,難怪惹得胡姬牽腸掛肚,時隔多年還念念不忘。 不過她還對他連名帶姓叫她的名字,感到有點郁悶,于是偏頭對他說:“郎君,你知道我的小字吧?我的小字叫殊勝?!?/br> 超絕稀有,謂之殊勝,這個名字確實很配她。 凌溯“嗯”了聲,迎面有微風帶著花香,柔軟地吹拂在他臉上,他深深吸了口氣,唇角帶起了一點笑。 這是什么表情?聽見她的小字有那么高興?居上仔細觀察了他兩眼,忽然覺得那日在趙王府邸的那些話,不會是他的真心話吧! 啊,難道他果真對她一見傾心?年輕女郎通常很在意這個,若是這人各方面條件都不錯,先不說自己喜不喜歡他,就心理上來說,必須感到欣慰和滿足。 她把身邊裝著果子的盤子往他那邊挪一挪,“郎君,吃荔枝么?很是鮮甜吶?!?/br> 凌溯搖搖頭,對那些東西并不感興趣,睜開眼偏過身,給自己倒了一杯涼水。 居上又調(diào)整一下坐姿,好奇地追問:“郎君同我說說,你頭一回見到我,到底是什么心情?” 還能是什么心情,居上自顧自設(shè)想著,一片混亂與黑暗中,忽然見一窈窕美人高擎雙臂掛燈,真真紅綺如花,妖顏若玉,那刻是不是就像迷茫的人生忽然找到了方向,身心都怦然而動? 反正她覺得事實肯定就是那樣,然后殷切地看著凌溯,希望從他口中聽見幾句好聽的。 凌溯那雙深邃的眼睛朝她望過來,眼眸沉沉,隱約多情。凝視她半晌,那豐澤紅潤的嘴唇里逸出一句真話:“我在想,要不要一箭射中你?!?/br> 第33章 野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