祝凌：“？？？”

    她問：“那剛剛———”

    “放心吧，剛剛那小子抽的簽，只要大殿里守著人都知道，要往吉祥的方面解，他就是心思太重，傷神傷身?！?/br>
    “簽文這種東西，就是求個寄托。信則有，不信則無?！蹦抢虾蜕羞~著慢吞吞的步子往大殿的后面走，“要是沒實現(xiàn)，那就是心不誠，則簽不靈?！?/br>
    “嗨呀，求人不如求己?！彼f，“一天天那么多人，那么多欲望，佛祖就算有三頭六臂，也忙不過來??！”

    第119章 百日貼金

    ◎歷史，不從來都是由勝者書寫的嗎？◎

    祝凌：“……？”

    她緩緩打出一個問號。

    好一個真實又不做作的回答。

    那老和尚見她站在那里不動彈，催促道：“別傻在那兒了，還不快來？”

    祝凌跟了上去，老和尚帶著她繞過那座近五米高的佛像，又走進(jìn)一條長長的，光線不怎么明亮的長廊。

    視線一片昏暗，祝凌只能聽到她和老和尚的腳步聲。

    “方丈———”祝凌想了想，還是出聲找了一個話題，“外面那座佛像，為何金身只塑了一半？”

    老和尚的腳步瞬止了一瞬，然后便聽他的語調(diào)傳來：“你猜？”

    看這座普照寺所修葺的規(guī)模，也不像是缺錢的樣子，難道是因為某種不可直言的禪理，故意為之？

    “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些什么———”昏暗的長廊里，老和尚的聲音帶了點無語，“因由沒你想的那么玄妙，就是因為缺錢?！?/br>
    “……缺錢？”

    “這座佛像在多年之前，由黃金打造，寶相莊嚴(yán)，慈眉善目，可惜，佛像造好沒多久，燕京的昌黎郡就生了瘟疫。”祝凌聽到走在她前方的老和尚說，“那場瘟疫可不得了啊……燕王先派軍隊圍了昌黎郡，又從燕國各地調(diào)了大批大夫送進(jìn)去，藥材也是源源不斷———這本是件好事?！?/br>
    他嘆了一口氣：“可惜，這瘟疫來勢洶洶，又找不到源頭，越是僵持，死的人越是多。昌黎郡漸漸成了一座死城，就這樣過了兩月，燕王下令，將所有感染瘟疫的人聚集在一起，統(tǒng)統(tǒng)焚殺，以防瘟疫傳染到別的郡縣?！?/br>
    系統(tǒng)小白云在意識空間里呆呆地捏著自己的奶茶杯：【燕王這樣下令，不怕引起百姓暴動嗎？】

    “如果我沒記錯的話，根據(jù)《燕國志》的記載，昌黎瘟疫那一年，鄭氏一族正是權(quán)勢最煊赫的時候?！弊Ａ枥碇堑靥岢鲆蓡?，“《燕國志》上言‘百姓知鄭氏而不識燕王，天子之令于鄭氏出’?！?/br>
    黑暗之中，老和尚的面容有一霎的驚異。

    很少有人能像她這樣理智的思考問題，他還以為她會像大部分人一樣，要么譴責(zé)燕王的殘暴行徑，要么隱晦地替他辯護(hù)，而不是直接將疑問擺出。

    祝凌問：“當(dāng)年下令的人，到底是鄭氏，還是燕王？”

    從客觀理智的角度看，昌黎發(fā)生瘟疫的那一年，燕王登基的時間并不久，基本沒有權(quán)利調(diào)動燕國境內(nèi)軍隊，對一郡之地進(jìn)行長久的圍困。與其說是燕王下令，倒不如說他更像是在背鍋。

    “下令焚殺昌黎郡百姓的是燕王，建造這座佛像的也是燕王?！崩虾蜕姓f，“但有趣的是，就在這座佛像竣工后的十日———不、七日后，昌黎郡瘟疫爆發(fā)的事，便傳揚地天下皆知了?！?/br>
    他意味深長：“瘟疫爆發(fā)后，燕王一改往日驕奢yin逸、揮霍無度的形象，不僅自己主動削減了日常用度，還經(jīng)常到普照寺里，在佛像前為百姓祈福?！?/br>
    小白云在意識空間里全程旁聽，此時忍不住發(fā)言：【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了，就很難讓人相信，那樣殘暴的政令出自他手吧！】

    一片黑暗里，祝凌微微皺了皺眉，老和尚講的這些東西，《燕國志》里都有記載，只是春秋筆法太過，不少細(xì)節(jié)都模糊了。

    兩人已經(jīng)快要走出這條昏暗的廊道，老和尚卻是畫風(fēng)急轉(zhuǎn)：“許是燕王的誠心感動了上天，就在燕王下令焚殺昌黎百姓的政令被頒發(fā)，天下嘩然，僵持不下之時，佛前供著的白絹上，卻突兀地出現(xiàn)了字跡。原來是佛祖不忍百姓受苦，決定將金身熔鑄成辟邪珠，分予百姓，替他們承受病痛之苦?！?/br>
    “燕王得到了上天的指示后淚流滿面，在佛前長跪不起。后來，他按照佛祖的指示，將佛像融化，鑄成辟邪珠分予百姓。在佛祖力量的加持之下，那駭人聽聞的瘟疫竟然得到了控制，染病的百姓紛紛好轉(zhuǎn)。那條焚殺的政令自然就不了了之。經(jīng)此一事，燕王在民間聲望大盛的同時，鄭氏借燕王的名義頒布屠殺令的風(fēng)言風(fēng)語也在市井之間傳揚開來，愈演愈烈，屢禁不絕。鄭氏老家主年事已高，驟聞此事之后竟然生了病，藥石無醫(yī)，不久之后便撒手人寰?！?/br>
    ———這也是鄭氏一族由盛轉(zhuǎn)衰的關(guān)鍵轉(zhuǎn)折點。

    眼見著故事越講越偏，祝凌將對話重新引回最初的問題上：“如果真是這樣，在瘟疫結(jié)束后，絕對有不少人搶著要為佛祖重塑金身吧！”

    怎么可能會發(fā)生缺錢的情況呢？

    老和尚回頭看了祝凌一眼，臉上帶著慈祥又悲憫的笑容：

    “在昌黎郡瘟疫結(jié)束后，昌黎郡的一個村子里，天生異象，彩霞漫天，當(dāng)時駐守昌黎郡的將領(lǐng)派人去查看后，發(fā)現(xiàn)村子里的空地上突兀地多了一尊近五米高的石質(zhì)佛像?！?/br>
    “燕王命人將這座石質(zhì)佛像迎入普照寺，又派人給這座石質(zhì)佛像表面鍍金。但無論如何，佛像的金身只能鍍上一半，多出來的部分，無論多少，第二日清晨查看時便會莫名消失。后來，燕王說他夢中得到上天的旨意，說因為佛祖代替百姓承受苦難，所以鑄不了金身?！?/br>
    祝凌總覺得有點說不出的微妙。

    燕王這樣一弄，燕國百姓要是不信佛，那才奇了怪了。而佛講求“不修今生修來世”，今生受苦是在還前世的債，今生行善是在積來生的德。也就是非常委婉地告訴別人“命里有時終須有，命里無時莫強求”，順應(yīng)命運才是最好的。

    而且，祝凌想起《燕國志》里，燕王鑄造純金佛像的理由———

    “王夜有夢，見先王掩面泣淚，慟然同泣，先王曰：‘吾功德有缺，與地府徘徊難去。吾兒須替我以金鑄佛祖像，以圓功德。功德圓滿則上天受封，庇佑燕國子民！’?！?/br>
    就是因為這個理由，燕王幾乎搬空了大半個燕國國庫，就為了鑄一尊純金佛像。當(dāng)時文武百官紛紛上諫，極力勸阻，燕王仍舊一意孤行，直到瘟疫爆發(fā)，絕地翻盤。

    【好家伙好家伙！】系統(tǒng)小白云在意識空間里海豹鼓掌，【先不說借助老燕王托夢來強調(diào)自己的被過繼之后地位名正言順這件事，就瘟疫爆發(fā)后那一手欲揚先抑，也玩得太漂亮了！】

    百姓先前有多恨燕王的荒唐無道，后面就有多感激他這荒唐的堅持，正是因為他非要鑄佛像的舉動，才救了一郡百姓的命??！

    而這舉動，又與老燕王托夢對上了！

    這證明什么？

    這什么證明了天子果然是受命于天的！

    這座佛像的存在，擴大了普照寺的知名度，讓越來越多的百姓信佛，而篤信的百姓越多，燕王受命于天的形象便更加牢不可破。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，燕王老年時昏庸成這樣，也沒有聽說燕國有什么造反行為出現(xiàn)。

    系統(tǒng)小白云現(xiàn)在滿頭問號：【這能力和行為……早年和晚年真不是兩個人嗎？】

    祝凌也想知道。

    她本身并不信這些怪力亂神之說，無論是佛祖降下旨意以金身鑄辟邪珠為百姓擋災(zāi)，還是佛像替百姓承受苦難所以鍍金身的金子莫名消失……她第一反應(yīng)都是人為。

    祝凌：“燕王給佛像鑄金身，鑄了幾次？”

    老和尚對她伸出一個指頭。

    一次不太可能，祝凌猜測：

    “十次？”

    老和尚搖搖頭。

    祝凌面上露出點驚愕：“總不能是……一百次吧？！”

    老和尚笑而不語。

    祝凌：“？？？”

    她在心里由衷地發(fā)出感慨，早年的燕王，好特么有耐心，也好有錢?。。?！

    她好奇道：“燕王為什么會給佛像貼一百次金身？”

    “老僧提議的?！崩虾蜕新朴频卦谧Ａ枨胺阶?，“世人本就難對自己未曾經(jīng)歷過的事感同身受，昌黎郡一郡人所受的苦，所遭的罪，在結(jié)束后，過不了幾年，就會淪為他人口中閑聊時的談資，與其讓他們的感激在年歲的流逝中漸漸淡去，倒不如讓他們一輩子都牢記于心。每日為佛像貼金，持續(xù)整整一百日———無論是誰見了，都會永生難忘吧！”

    “百世昌隆賴先輩，千秋功德垂子孫。”老和尚說，“這一百次，寓意也極好?！?/br>
    祝凌突然笑出了聲，她道：“方丈，我好像明白了?！?/br>
    老和尚也對她報以一笑，一切盡在不言中。

    唯有小白云云里霧里，摸不著頭腦：【我沒明白，百日貼金，這怎么看也不缺錢??？】

    “缺錢的不是燕王。”祝凌的意識小人在意識空間里揉了一把小白云，“瘟疫是病，怎么可能因為一顆辟邪珠就消失得無影無蹤。真正治好百姓的，是大夫研發(fā)出來的藥方，是從其他地方收購來的藥材，是讓政令被拖延時的上下打點———這些東西都是需要很多錢的?！?/br>
    那些金子，約莫都填到先前造勢的大窟窿里去了。

    百日貼金，用之于民。

    【那———】小白云撓了撓自己頭頂圓滾滾的金太陽，【昌黎瘟疫的事，究竟是鄭氏想坑燕王，還是燕王想設(shè)計鄭氏？瘟疫是人為，還是天意？】

    【怎么感覺像是燕王在牽著鄭氏的鼻子走??？】它不解道，【能在老燕王時期血雨腥風(fēng)中活下來的鄭氏，沒道理這么拉吧？】

    “你有這種感覺……”祝凌說，“大概是因為成王敗寇吧。”

    歷史，不從來都是由勝者書寫的嗎？

    第120章 活閻王

    ◎連人帶盒兩三斤?！?/br>
    穿過昏暗的廊道，就是一大片鋪著青石板的空地，空地盡頭有幾間屋舍與空地四周高聳的院墻相連，正中間同樣種著一顆銀杏樹，樹下有一張木頭桌子，一張?zhí)梢尾讉€小凳。

    老和尚從桌邊拖了個小凳，隨手拂去凳子上的落葉，一屁股坐下來，沒有半點大師的形象。

    “你自己挑個地方坐?！彼麖淖郎虾鷣y堆著的書堆最上方隨手抽了一本，靠在那棵銀杏樹干上看起書來。

    陽光傾瀉，滿地金黃，微風(fēng)吹過，帶來植物特有的清新氣息，這本該是讓人心生寧靜的一幕，祝凌卻總覺得不舒服。

    她的目光落到那高得不合理且封的嚴(yán)實的院墻上。

    “燕王特意找人封的?！崩虾蜕胁患膊恍斓穆曇魝鱽恚熬褪歉吡它c的圍墻，沒什么好看的?！?/br>
    祝凌的目光在這四方天地里一晃，不由得皺眉：“他有毛病？”

    四四方方的院墻，像是一個口字，木在其中，則為困，人在其中，則為囚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和你老師一個德行？他第一次來也這么說?！崩虾蜕行χ^一頁書，“你都不問我把你帶這兒來做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方丈能告訴我的定然會告訴我，不能告訴我的我問了也沒用?！弊Ａ杼稍谀菑埼ㄒ坏奶梢紊?，晃晃悠悠地，像一條沒骨頭的咸魚，陽光透過銀杏茂密的枝葉灑落在她臉上，她隨手從桌上抓了一本書，翻開往臉上一蓋，“方丈要是沒什么事，不如讓我偷個半日閑？”

    她昨天忙了一天，半夜又起來看預(yù)告，早上被一通驚嚇還灌了半碗藥，之后又坐了那么久的車，人早就累了。

    “我今早收到他的信?！崩虾蜕械溃澳切派险f要我適當(dāng)開解開解你。”

    他笑道：“我倒是覺得你沒什么好開解的，若是可以，你怕是躲閑能躲到地老天荒。”

    祝凌帶了一點笑的聲音從書下傳出：“知我者，方丈也?！?/br>
    終于有人透過她的外表看透她咸魚的本質(zhì)了！

    “不管你后面打算怎么做，身份記得安排好，現(xiàn)在的身份太不嚴(yán)謹(jǐn)了。”老和尚又翻過一頁書，“誰家寒門學(xué)子是你這樣的？”

    “寒門學(xué)子怎么就不能是我這樣的？”祝凌懶洋洋的，

    腳尖在地上一蹬，躺椅吱呀吱呀地晃，“我生來就天資聰穎，老天追著喂飯吃，我也沒辦法呀！”

    “追著喂飯吃也不是這么個喂法?！崩虾蜕行χ鴵u了搖頭，“現(xiàn)在你還沒入官場，與那些老狐貍沒有直接的利益沖突，他們就算查到你不對勁，也會揣著明白裝糊涂?！?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