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乘月知道那些錢去了哪里。多半是用來鑄造三清閣的護身蟬。資源又不是憑空生出，這里突然多了，那里就必定少了。

    如果她能等，也許會等來一個王朝的緩慢衰亡——可是，她不能等。薛無晦也不能等。還有如徐冰花一家、如云清容……如許許多多為莊夢柳的生命買單的人們，他們不能等。

    她要抓緊時間?？煲恍?，再快一些……

    就是這里！

    她來到了京城星祠的正下方。

    在黑暗中，她抬起了頭。穿過沉沉黑暗，她聽見了鐘聲和鼓聲。那從地面?zhèn)鱽淼穆曧?，讓地下的世界也微微震顫；她還聽見了人們的歡呼，聽見了白玉京星祠隆隆上飛的聲音，聽見了朱雀星官高亢的嗓音——

    就是現(xiàn)在。

    足尖點地。那里有一潭積水，也正好是陣法的死角。

    她眼里有書文陳列，識海中也有書文如燃燒般發(fā)著光?！对浦厶防锴楦泄缠Q，沉睡的新劍再次醒來。

    全部的力量，都聚集在她腳下，聚集在那足尖一點。

    然后，一躍而起！

    先亮起的是“光”字，光耀如矢，刺破黑暗；

    繼而是“刺”字，穿透冰涼而堅硬的泥土，穿透人造的青石磚；

    生機書文則浸潤她的血rou，也籠罩在每一枚書文上，保證形神不散，讓力量如水生生不息；

    而“夢”字借給她的光輝，則掩蓋了每一絲力量的痕跡，和每一縷聲音。

    她悄無聲息地穿透了白玉京核心之地的土地，卻仿佛一只幽靈，連一粒沙都未曾驚動。

    她僅僅是穿過這一切。

    穿過黑暗，穿過土地，穿過無數(shù)燈火；群星在閃爍，一只又一只眼睛在閃爍，但白玉京星祠的陰影完完全全籠罩了她，也遮蔽了星光的窺探。

    她藏在陰影之下。

    然后——倏然沒入了那片陰影。

    第190章 京城星祠（2）

    ◎“我是來殺你的”◎

    她沒入陰影, 撞上了星祠的防御陣法。

    大梁在每一座城市都修建了星祠……不，不如說，大梁的每一座重要城市, 原本就是圍繞星祠而形成的。

    這樣重要的建筑，當(dāng)然會有精心構(gòu)建的防御陣法。而白玉京的星祠是歲星星祠之外, 最重要的核心，它的防御陣法龐大又復(fù)雜，修為不夠的修士如果直視一眼，都會當(dāng)場暈厥。

    這樣龐大的工程, 無法輕易推翻。也就是說, 莊夢柳還是沿用了他們的工程。

    因此，云乘月敢肯定, 這座大陣還是千年前修建的那一座，也就是薛無晦親自監(jiān)修的那座。

    可問題是，莊夢柳更改了核心書文。

    薛無晦選用的核心書文, 是一個“鎮(zhèn)”字, 取鎮(zhèn)守河山、天下永定之義。云乘月在撞上來的一瞬間就嘗試過了，現(xiàn)在的防御陣法，用的不是這個字。

    那會是什么字？

    思考之時，云乘月已經(jīng)直面了陣法。這一瞬間，無數(shù)信息撞進了她腦海中，她仿佛同時看到了山川河流日月星辰草木生發(fā)萬物死去四季更迭……

    一整個世界都被塞了進來！

    她深吸一口氣。

    “夢”字的霞光迅速附著其上，如一張輕柔卻有力的網(wǎng)，兜住了那瀑布一般的訊息, 也防止陣法察覺異常、發(fā)出警報。

    云乘月的大腦得以喘息。

    她不知道陣法的核心。所以, 現(xiàn)在她要硬生生從陣法中找一條路出來。

    也就是說, 她要在沒有權(quán)限, 而且不驚動任何人的前提下，通過這座防御大陣。

    要做到這一點，就必須找到防御大陣的核心書文。這和當(dāng)年樂陶水府中的考驗有些相似，卻又有不同；前者她面對的是一個書文幻化出的景象，可在這座陣法前，她面對的是無數(shù)疊加的書文，而她要厘清它們的架構(gòu)，抓住最核心的那一個！

    這很難。

    但要侵入星祠，她必須這么做。

    她凝神觀察。

    與此同時，陣法的信息依舊在震蕩，就好像巨大的瀑布不斷下落。瑰麗的薄紗擴大、再擴大，可很快，它有些力不從心了。

    云乘月感到靈力瘋狂燃燒，身體最深處的力量都被壓榨出來。她估算了一下時間，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必須在十秒之內(nèi)破解陣法，否則就會被陣法擊潰。

    時間太短了。

    就在這個時候，《云舟帖》動了。

    書帖展開，放出了一縷縷情感。迄今為止，云乘月積累的每一縷情感都騰飛起來，化為了她的力量。

    黃色的情感融入靈力，補充了她的消耗，也讓書文的力量直接翻倍；

    白色情感融入她的身體，讓她神思更敏捷，也讓她的身體更加強韌，能以更小的消耗釋放出同等強度的力量；

    藍(lán)色情感沉默地支持前兩者，讓它們的功效放大；

    僅有的三縷紅色情感則沖鋒在前，殺氣騰騰，蠻橫地將大陣傾斜的信息壓制回去。

    無數(shù)的情感，每一縷背后都有一個人類的嬉笑怒罵。云乘月忽然感到，她并不是一個人在這里；有其他人在她身后，雖然他們并未意識到，但他們也在支持她，在為自己的生存努力。

    ——萬物向死而生，自然更加奮力求生。在死亡的陰影前，生命才如此可貴。

    這是很久以前，老師曾說過的話。那時他們經(jīng)過一片戰(zhàn)場，戰(zhàn)斗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，活著的人在清理尸體。老師也走在其中，彎腰一個個搜尋活人，救治傷者。

    很多人都很痛苦，呻吟、喘息，甚至有人啞聲求他們幫忙殺了他，好結(jié)束這份磨人的疼痛。但老師都拒絕了。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彎下腰，一次又一次伸出手，去攙扶、去治療。夕陽里，夜色下，她的背影那樣高大，又那樣溫柔。

    她告訴他們，也告訴她：要活著，要竭力活下去，生命最可貴。

    為什么這個時候會突然想起老師？云乘月不知道。

    她只知道，當(dāng)她突兀地回憶起那個場景時，有一種冥冥的醒悟升起了。

    白玉京的星祠，是用來做什么的？是守護皇城嗎？

    那么，它的防御陣法核心，會是“守護”一類含義的字么？

    守？護？圈？

    云乘月都嘗試去看，也確實都看見了，可它們只是這座陣法的一部分，并不是核心。

    不……

    好好想一想。她相信自己的直覺。她的直覺肯定抓住了什么，才會突然提供一段久遠(yuǎn)的回憶；也可能是老師在天之靈，冥冥之中看顧她，提示著她什么。

    是什么？

    生命，向死而生，可貴……

    生？死？存？亡？

    不。同樣都有，也很重要，可是都不是。

    到底是什么？

    莊夢柳如此渴望生命、渴望長生，不惜騙走太清劍，不惜背叛他們所有人，不惜有負(fù)天下百姓，也要茍延殘喘活下去。

    這樣一個珍愛性命的人，會在京城重地的星祠上，選一個什么字來充當(dāng)防御核心？

    時間一點一滴經(jīng)過，力量每時每刻都在燃燒?？v然有書文的全力支持，縱然有眾人的情感作為補充，但她還是感覺到了枯竭。再過大約三十秒，她就真的再也沒有力氣了。

    會失敗嗎？沒關(guān)系，她也算到了失敗的可能。如果失敗，“夢”字會來接應(yīng)她，不至于觸發(fā)大陣的警報。這次嘗試僅僅是不成功，并不會讓她損失什么。

    她的意識開始模糊了。這是力量耗盡的表現(xiàn)之一。

    也許是因為這點模糊，她眼前似乎出現(xiàn)了很久之前的場景。是在太蒼山腳的書院里，她在給師弟師妹們講故事，桃花的花瓣落下來，她在和他們講……

    ——大師姐，我想問個問題，你別生氣……你總說老師是很厲害的人，可自從我來到書院，只是見到老師病弱的模樣。老師究竟厲害在哪里，是她以前有很強的劍術(shù)么？

    這個問題是誰問的，是毛必行嗎？她已經(jīng)不記得了。她只記得，那一天大家都在，莊夢柳也在。他似乎是坐在一旁的石頭上，專注地、含笑地聽著。

    于是，她就講了很多老師的故事。那一天她一定也講了那個戰(zhàn)場上的故事，講了老師說的話，講了她為什么如此深刻地記得那個場景……

    為什么？

    她為什么如此深刻地記得那個場景？

    一定是因為，她剛才沒有想全。那一天老師還說了什么，在“生命可貴”之后，還說了什么。

    老師當(dāng)年……老師當(dāng)年，到底還說了什么？

    ——要活著，要竭力活下去。生命可貴。

    ——可是，這位大人，活著太苦了，太苦了啊……

    ——那也要活。

    ——可……

    ——哪怕一輩子都看不見改變，哪怕一輩子都不會有改善，也要竭力活下去。因為……

    因為……

    她想起來了。

    模糊的意識里，老師的背影再次出現(xiàn)。她映著太陽的方向，縱然那只是一輪即將沒落的殘陽；她留給她的是一道背影，莊嚴(yán)、肅穆，卻又溫柔堅強。

    記憶中的老師向那個人伸出了手。

    現(xiàn)在，時隔千年，云乘月也在怔然中伸出了手。

    不知不覺，她們兩人的身影似乎重疊了。她在思想中溯回了時光，直抵從前，站在了老師當(dāng)年的位置，也許也是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老師的想法。那是僅靠語言無法傳遞的感受。

    老師說，因為……

    云乘月張開口。

    “……因為，人類是只要懷抱希望，就能綿延不絕的存在?！?/br>
    ——希望。

    她伸出的手，也同時抓住了一道光。這是一道金紅色為主、夾雜著無數(shù)火彩的鉆光。當(dāng)她沒有看見它時，它絲毫不起眼，仿佛壓根兒不存在；可當(dāng)她切切實實地抓住它，它就變得耀眼、燦爛、不容忽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