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異常堅定：“對不起，云師妹，但這是兩回事，要適用兩種不同的規(guī)定。你受累是大師姐工作失誤，她之后會為此受到訓(xùn)誡。不讓你上去是我接到的命令，因此就是我的職責(zé)?！?/br>
    “不同的行為有不同的規(guī)矩管理，不可混為一談?！?/br>
    云乘月再吸一口氣。這回，她是深深吸一口氣了。

    她抬手揉揉眉心，聲音從牙縫里吐出來，聽上去倒還是平靜的：“師兄，您一定是律法班的罷？”

    這死理認得讓人服氣，服氣得氣也不是，不氣也不是。

    紅衣師兄沒聽出來她的言外之意，或者就算他聽出來了也并不在意。他只是一板一眼，義正辭嚴地說：“云師妹說得不錯，我就是律法班的晉文顯，今日輪到我值守知行臺?！?/br>
    云乘月冷冷地盯著他，盯了他好一會兒。

    然后，她長嘆一聲。

    “……算了，大約這也算是道心堅定?！彼嘈Φ溃晕议_解，“那這樣吧，晉師兄，請問知行臺授課什么時候結(jié)束？我等那位魯潤師兄出來，再將東西交給他，行不行？”

    晉文顯想了想，嚴肅點頭：“這就無妨了?！?/br>
    “那就好。”

    晉文顯卻又道：“不過……”

    “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不過，魯潤師兄乃張夫子親傳，常常在課后代行傳道指責(zé)，為同窗答疑解惑?！睍x文顯遲疑道，“通常會持續(xù)到很晚的時候?！?/br>
    云乘月再次忍不住揉了揉額心。

    “敢問要到多晚？”她忍耐道，“晉師兄能不能通報一聲，叫那位魯潤師兄出來拿了東西，再回去履行職責(zé)？”

    晉文顯看著她。

    “不可以，云師妹，這不合規(guī)矩?！?/br>
    云乘月：……

    “我服氣的?！彼挠牡?。

    接著，她四下一看，見不遠處有一座亭子，里面立著一處石碑。石碑上寫著“知行臺處”。那應(yīng)該就是傳送法陣設(shè)下的傳送點。

    她抱起蜷在她腳邊的拂曉，往亭子走去。到了亭中，她開始從空間錦囊里一樣樣往外掏東西：小凳子、小茶幾、吃的、喝的，再那些筆墨紙硯出來，當(dāng)然，還有必不可少的說書玉簡。

    當(dāng)著晉文顯的注視，她先喂了拂曉一點東西。拂曉有些羞愧，吃東西也蔫巴巴的；云乘月知道它是愧疚，覺得沒發(fā)現(xiàn)傳送法陣，是它的失責(zé)。

    云乘月安慰了它，說它還小，又沒有族中長輩教導(dǎo)，只要自己過得平安快樂就好，能不能幫上忙都不重要。

    做完這些，她就拿起筆，開始完成她自己的每日功課：臨寫字帖。

    晉文顯在另一頭，一直盯著她。

    終于，他忍不住開口：“云師妹，那里是傳送陣……你在那里待著，會擋了別人路的?！?/br>
    云乘月頭也沒回，淡淡道：“晉師兄是說，書院有規(guī)矩，學(xué)生不能在傳動陣附近練字？”

    “唔？我想一想……嗯，這卻是沒有?！睍x文顯還很仔細地回憶了一番，才嚴肅作答。

    “那不就行了。晉師兄，你既然是個固守規(guī)矩你的人，那也應(yīng)該謹記：規(guī)矩之外的事情，你不應(yīng)該多管?！痹瞥嗽抡f，提筆懸停，認真對比了一番自己的字和字帖原文，搖搖頭，再起一行。

    晉文顯愣了一會兒。

    “好吧……云師妹說得也有道理?！?/br>
    他卻還是忍不住瞪著那位師妹的背影，莫名有些訕訕的。真奇怪，他再怎么說也在書院修讀了兩年有余，什么厲害人物沒見過，可現(xiàn)在這位新來的師妹，用長輩似的口吻教訓(xùn)他，他卻無論如何提不起反駁的心，下意識只能點頭應(yīng)是。

    這位新師妹倒真是像傳言中一樣，頗有不凡之處。

    晉文顯搖搖頭，翻了幾頁手里的書來靜心，最后才重新閉眼入定，以神思感悟師長傳授的律法之道。

    沒想到，才感悟不久，他卻忽然感覺到哪里不對，猛地睜開眼，目光如電，射向亭中石碑。

    這一眼看去，他就見原本題著“知行臺處”的石碑上，居然被一張練筆用的草稿紙覆蓋住了。

    而那泛黃的、粗糙的草紙上，赫然寫著一行大字：

    ——有事找魯潤師兄，代胡祥師兄留。

    晉文顯呆呆地看著那草紙。

    過了好半天，他才去瞪那頭的師妹。然而她已經(jīng)重新坐好，背對著他，繼續(xù)好好練她的字了。

    “云師妹……”

    “規(guī)矩說不能夠了嗎？”

    這倒是沒有。

    可誰會干這種事？！

    晉文顯干瞪眼。

    可瞪了一會兒，他看見她纖細高挑的背影蜷縮在過矮的凳子上，姿勢異常別扭，臨摹字帖的手卻不曾停下。

    再一想，無論如何，她是今年內(nèi)院考核中名副其實的第一名。若是往年正常時候，這樣的學(xué)子都是師長愛重、眾星捧月，哪里會像她一樣，在書院中處境尷尬……

    明明說起話來，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。

    晉師兄感到了一種沒來由的愧疚。這實在沒理由，他都是按規(guī)矩辦事，不曾做錯一絲一毫，為何愧疚？

    他考慮了一番，覺得應(yīng)該是自己修煉不到家，對律法之道理解太淺薄。

    是以，他重新入定，決心這一回一定不能被無關(guān)緊要的事打擾。

    至于那張掛在傳送石碑上的草紙……

    就當(dāng)沒看見了。

    反正閉上眼，也確實看不見嘛。

    晉師兄心安理得起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日頭漸移。

    到了夕照，到了月升，到了星空流轉(zhuǎn)。

    知行臺入口早已過了熱鬧的時候。在吃晚飯的時候，大部分學(xué)子就已經(jīng)出去了。他們或三兩結(jié)伴，或特立獨行，但無不經(jīng)由傳送點所在的亭子，離開了辛苦學(xué)習(xí)一天的地方。

    佇在一旁的云乘月，自然收到了數(shù)量龐大的注目禮。

    但從始至終，她都沒有主動抬頭看旁人一眼。只有在有人想要撕下那張“尋人啟事”時，她才會出聲阻止。

    次數(shù)多了，不是沒有沖突的苗頭，但都被旁邊的晉文顯一一阻止了。

    知行臺授課結(jié)束，按說他的值班也可以結(jié)束了，但也許是怕她偷跑進去，晉文顯還是恪盡職守，兢兢業(yè)業(yè)守在一旁。

    到了再沒有學(xué)子出來，晉文顯也還是留在這里。

    云乘月放下筆，又回顧了一遍今日的臨寫成果。說來微妙，在吵鬧的、不舒服的環(huán)境下練字，她寫得竟然還要好一些。這是為什么？

    她一邊思索，一邊拿起手邊的點心，往上一抬，遞到晉文顯手邊。

    “晉師兄，請?！?/br>
    “……云師妹？”

    “晉師兄沒吃晚飯，也算受我連累，這點心給你賠罪?！?/br>
    晉文顯愣著，一下有些不好意思起來。他搓搓手，猶豫一下，仔細回憶屬于按規(guī)矩，確定沒有一條規(guī)定說“不可以吃新生送的點心，哪怕這位新生有點特殊”，然后才放心接過。

    “那，那就收了，多謝云師妹?！?/br>
    他確實也是餓了，吃得有點狼吞虎咽。

    云乘月又遞過去一杯水。這次晉文顯不猶豫了，一飲而下。

    晉文顯也是第三境的修士，按說一兩頓不吃東西也毫無影響。但修士終究是人，是人就會受制于天道自然，而天道自然有很重要的一點：萬物以食為天，不吃東西就是會不舒服。

    另外，書院也提倡修士按時吃飯。這就不知道緣由了，據(jù)說是相當(dāng)古老的規(guī)矩，還有傳說這是千年前明光書院建立時就定下來的。

    這些都是晉文顯一邊吃東西，一邊告訴她的。

    因為亭中只剩兩人，四周又太安靜，他們居然聊起天來，聊得還挺融洽。

    云乘月也發(fā)現(xiàn)，其實晉文顯是第三境初階的修士，算起來比她還矮一個小境界。不過他氣質(zhì)踏實，是扎扎實實、一步步修煉過來的，這就又比她強。

    修煉就是這樣，不是誰進度快就贏；基礎(chǔ)扎實、多學(xué)多練，才能真正成就屬于自己的本領(lǐng)。

    鐺——鐺——鐺——

    哪里的鐘聲敲響。晉師兄告訴她，說這是該睡覺的鐘聲。每個重要的時刻，譬如起床、早課、吃飯、睡覺，都有對應(yīng)的鐘聲。聽說這也是很古老的規(guī)矩。又聽說，很久以前，明光書院不用鐘聲，都是用不同的樂曲的。

    云乘月看出來了，晉師兄是真的沉醉各種各樣的規(guī)矩，連帶對規(guī)矩的歷史也很感興趣、如數(shù)家珍。

    只是聊天再融洽，聽故事再有趣，她抬頭一看，發(fā)現(xiàn)月也快上中天了。

    已經(jīng)很晚了。

    “晉師兄，魯潤師兄今天真的在嗎？”她忍不住問。

    晉文顯吃了她幾盤點心、喝了兩壺果汁，現(xiàn)在被她質(zhì)疑，就有點不好意思，也有點著急了。

    “在的，真在的，今早我見著魯潤師兄進去?！彼不仡^張望知行臺，但知行臺中常年亮燈，也看不出人是否走光了。

    “興許，是張夫子單獨給魯潤師兄授課。對，應(yīng)該是這樣?！睍x文顯想起來什么，舒了口氣，“魯潤師兄是張夫子親傳，常常能夠單獨得到張夫子指點的。師兄天賦高，人又努力，學(xué)得比我們快很多。”

    他的口氣中不乏敬佩和羨慕。

    云乘月多看他一眼，忍不住說：“晉師兄，和剛開始一板一眼的樣子比，你現(xiàn)在看起來順眼多了?！?/br>
    “我？啊，這……”

    晉文顯撓撓頭，不好意思地笑笑，卻又立馬回道：“云師妹不也是？吃著點心說著我，比一開始疏離冷淡的樣子，也好多了?！?/br>
    云乘月一怔。疏離冷淡？

    “我只是不想過多招惹是非……”

    “更像嫌麻煩，覺得這些都不關(guān)你的事。云師妹，如果你自己都不緊張自己的情況、前路、修煉，旁人又能怎么幫你？”晉文顯搖搖頭，有點語重心長，真正像個師兄的樣子了。

    “我道行也淺薄，不敢指點云師妹……只是師長們多少都提過，‘關(guān)心自己’才是修煉的第一步。”

    云乘月聽得似懂非懂。

    她哪里不關(guān)心自己了嗎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