樂水的笑聲打斷了她。

    少年人以拳抵唇，輕笑了幾聲再咳幾聲：“抱歉，抱歉，真是不好意思……沒想到，季道友是認真想好了，最壞不過當個平民？像你那同伴陸瑩，或是那位出世便能震動白玉京的天才——云小姐？”

    季雙錦面色發(fā)白。

    好了，哪怕她原本是這么想的，樂水這么說出來，她便也意識到了自己傻。陸瑩自幼摸爬滾打，乘月天賦驚人、平步青云，她卻既沒有經(jīng)驗，也沒有足夠的才華，那她拿什么來反抗？

    她沉默地思考了片刻，終究嘆了口氣，再點了點頭。

    當她再抬起眼時，那份迷茫和恐懼已經(jīng)被很好地隱藏起來。她神情平靜，又藏了些探究；這情態(tài)很成熟，成熟得有些疲憊，與她在好友面前的天真爛漫截然不同。

    “樂三公子說得對，是我考慮不周。若想突圍，確實要借助其他力量……原本乘月是最好的人選，她修行極快、福緣深厚，我只要與她交好，自然就有庇護。她的為人，我也信得過?！?/br>
    短短片刻間，季雙錦已經(jīng)冷靜下來。她用一種不帶感情偏向的口吻，開始了利弊分析。這是她不太顯露的一面，卻也是多年來保護她一步步走出季家深宅的本事。

    “可惜……我沒有時間等她庇護?！奔倦p錦掐指算了算，繼續(xù)說，“不出兩月，家里應當就有動作。殺人應當不至于，最可能是廢了我的修為，關到哪個偏僻的角落，從此就當沒我這個人?！?/br>
    樂水笑道：“與我判斷大致相同?？拷吘车氖兰?，行事粗糙卻不會拖泥帶水。”

    這話將他自家也罵進去了。這隱約的輕蔑和敵意……季雙錦便多看一眼他的蠻族小辮子，若有所思。

    樂水注意到了，輕快道：“季道友想問什么？”

    季雙錦搖搖頭。

    “我沒有想問的，我只是想說，多謝樂三公子提醒，現(xiàn)在我明白自己面臨多么危險的局面了?！?/br>
    “那真是太好了?！睒匪疂M意道，“所以，你選哪一個？”

    問題又回到了最初。

    季雙錦沉默了一會兒。她看起來很安靜，但只有她自己知道，這短短的片刻里她內心經(jīng)歷了多么劇烈的掙扎。

    最終，她吐出短促的一句話：“我都不選?！?/br>
    最初的問題，得到的也還是最初的答案。

    樂水明顯一愕：“你……季小姐，我原先并不以為你是個蠢人?！?/br>
    季雙錦退后一步，搖搖頭：“多謝樂三公子抬愛?？墒?，我猜乘月也是會去爭執(zhí)筆人位置的，所以如果要幫，我也一定幫她?！?/br>
    “如果幫你，我豈不是背叛了她？我做不到?！?/br>
    她說得非常堅決。

    樂水盯著她，第一次失去了笑容。他眉毛越皺越緊，神色也漸漸苦惱，成了個苦大仇深的少年郎。

    “你在想什么……你難不成還指望她一夜修成大道？你分明也知道，她再天才，現(xiàn)在也是個小修士，而且沒什么背景、根基不穩(wěn)，一時間哪可能庇佑你。我卻不同，我背后有世家支持，在白玉京中也不算沒有家底，我還能安撫下季家和樂家，你……”

    他絮絮叨叨說了半天，見季雙錦容色淡淡，自己收了口。

    他嘆氣道：“不是吧，季小姐，你都自身難保了，還想著要幫朋友？你們滿打滿算，認識也就一個多月。你想想清楚，你自己的人生都快沒了，還要幫她？”

    聽到這兒，季雙錦一怔，倏然卻露出一個微笑。

    她本就是個美人，面頰柔潤、眉眼天真，這樣笑起來還有一點自然流露的羞澀，宛若夏蓮初綻，楚楚可憐。

    “樂三公子誤會了?！?/br>
    她語氣溫柔真摯：“恰恰相反，我的人生……是從遇到她才開始的。就憑這一點，我說什么都不會損害她分毫?！?/br>
    樂水真正茫然了。

    他呆怔片刻，忽然露出幾分惱色，拂袖便走，往一旁書法臺上走去。

    “這算什么？我瞧你就是天真話本看多了！”他憤憤道，“算了，你非要去送死，我也管不了。的確，天下人才濟濟，我缺了你還辦不了事不成？”

    他走了，季雙錦也收起長槍，走向另一邊的書法臺。

    “樂三公子說得對?！?/br>
    她答得溫和，也是毫不在意。

    樂水看了她一眼，執(zhí)筆懸腕，卻一時并不落筆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季雙錦偏頭：“嗯？”

    她既然已經(jīng)下定決心，反倒沒那么多迷?？謶?，神態(tài)寧和從容許多。

    樂水望著她，神情漸漸多了一些憐憫；也或許叫“憐惜”更恰當，可這誰能說得準呢。

    “我最后再勸你一次，因為看上去，你還是不夠明白?！?/br>
    少年人語氣淡了下來。

    “季小姐，從你出生開始你就是世家女，哪怕是庶女，也注定你比平民擁有更多的知識、更多的機會?！?/br>
    “你已經(jīng)習慣了這樣的生活，所以你也該更加明白，除非天賦出類拔萃到了可以驚動白玉京的程度，譬如云乘月，否則，平民修士幾乎不可能超越我們?！?/br>
    “因為——世家出身，這就是天下最高的起點，是我們最大的跳板?！?/br>
    樂水干脆放下筆、側過身，朝季雙錦的方向伸出雙手。

    “季小姐，你想一想，你現(xiàn)在做出的抉擇，會讓你未來的人生天差地別。拒絕我，你只能被摁進塵埃?！?/br>
    他指著地面。

    “可若是接受我的邀請，不光季家和樂家阻止不了你，甚至將來他們還要求著你照拂。樂熹算個什么東西，也配得上你？那時人人都會理所當然地這樣想?！?/br>
    “這樣人上人的日子，這樣云端之上的成就，你難道不想要？”

    他再指一指天上，說：“這必定是你人生所能達到的最頂峰，季小姐，如何決定，只在你一念之間?！?/br>
    “就為了你所謂好友的一點小小利益，你真的就要拒絕我？”

    她怔怔聽著，臉上也跟著出現(xiàn)悠然向往的神情。接著，她咬住嘴唇，矛盾起來。

    見狀，樂水笑了。

    “季小姐，來吧?！?/br>
    第110章 各有選擇

    ◎殊途同歸◎

    好一會兒, 季雙錦方才吐出一口氣，又嘆了幾聲。

    她看了看天上，想了想成為“云端上的修士”會是何種情形, 不免神往。

    可終究，她搖了搖頭。

    “聽上去真的很吸引我。”她誠實地說, “可是，樂三公子，抱歉。”

    樂水收回手，手指向著掌心蜷進去。

    他想了一想, 又笑笑, 好似全不在意。

    “再多說一句。季道友，我閑來無事曾計算過, 近百年之中有多少人晉升為第四境化意修士，又有多少修士成為第五境洞真。你要不要猜猜看，結果是什么？”

    季雙錦心神一動, 不由豎起耳朵。她還從來沒關注過這個問題。

    她雖未答話, 神態(tài)里卻流露出一分好奇。

    樂水便又笑笑。

    “至第四境者，不超過一千人。至第五境者，不超過五百人。”

    他徐徐道：“至于其中平民修士的數(shù)量，第四境約占二成，第五境則不超過一成。他們無不是驚才絕艷之輩，都是天賦高絕、令旁人望塵莫及的天才?！?/br>
    “你就算勉強能扛過世家反撲，當上了你想當?shù)钠矫裥奘?，卻又能走多遠？”

    “現(xiàn)在, 季小姐, 我再給你一個機會, 你究竟要不要接受我的邀請？”

    樂水認真問。

    季雙錦抬起頭。

    此時, 她的引路之光也垂落而下。這光芒里會浮現(xiàn)評語，顯示考生能前進多遠；能走得越遠，就說明表現(xiàn)得越好，實力也越強。

    她仔細看了看，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只能前進二里，而樂水能前進足足九里。

    “多謝樂三公子的美意?！彼龘u搖頭，語氣愈發(fā)平和，甚至有了一絲輕快，“我是不是有點不識抬舉了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還真是有點不識抬舉?！?/br>
    樂水扭開臉，宛若少年人置氣似地，還一拂衣袖：“算了，是我多話?！?/br>
    可引路之光輕輕漂浮，那如霧似紗的光落在少年臉上，襯得他仿佛有些落寞似的。

    消失之前，季雙錦相當認真地注視著他，趕著問出一句話：“所以，天資高絕、出身尊貴的樂三公子，究竟為什么看重我這個不識抬舉的小修士？”

    樂水沒有回頭。

    一片沉默，唯有星光搖動。

    正在季雙錦以為他不會回答，還暗自懊惱自己有些冒失的時候，星光之中卻飄來一句平淡的話。

    “哦……你小時候，我們見過的。”

    他說得全無所謂似的，也就這么一句，再沒有更多。

    見過……？

    “季小姐，三個月內，若你改變主意，還可遞話給我?！?/br>
    季雙錦一怔，卻再沒有問話的機會。

    兩道人影全都消失，書法臺也隱匿身形。

    唯有古老不知多少年的書文，顯出身形，很有靈性地動了動全身筆畫，伸懶腰似地，又快快活活地飛走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季雙錦不知道的是，此時此刻，她的另一位友人——陸瑩，也剛聽到了類似的問題。

    “……若非天才，平民能成為第四境、第五境高手的可能有多低？”

    陸瑩相當莫名其妙：“你在說什么，我完全聽不懂。”

    她滿臉戒備，手里抓著弓箭，弓弦上還有一支即將成型、引而不發(fā)的光箭，箭尖穩(wěn)穩(wěn)地對準了敵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