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主死了很多年 第200節(jié)
大約是因為飲了靈酒的緣故, 讓他的頭腦有些混亂, 才更加分不清現(xiàn)實和過往。他只能盯著她,恍惚地想, 她們那么像;模樣也像,不悅時的揚眉也像。就仿佛那不遠處的從來不是別人,而是一直在他記憶中的人…… 不。 莊不度用力閉目。 他悄悄咬了一下嘴唇內(nèi)側(cè), 直到血腥味彌漫在整個口腔, 他才終于能重新睜眼。 “……云道友?!?/br> 他露出一個微笑,又指了一指身旁。戲臺上,那陀螺靜靜待在那兒;燈籠的浮光落下,給陀螺拖出了黯淡的影子。 莊不度放下花枝,笑問:“對這個,你有什么想法?” 陀螺……? 云乘月當然看見了那只陀螺。 空蕩蕩的戲臺,會動的就只有一個莊不度,還有一只剛剛才靜止的陀螺。 看看含笑的青年, 再看看那只陀螺, 云乘月不禁輕輕嘆了口氣。 “有話直說么……欲言又止的, 好麻煩。不就是像母親么, 這也很正常,畢竟我是她血緣上的親生女兒。這沒什么不能說的?!?/br> 她骨頭里那股怕麻煩的懶勁兒又冒了上來,聲音里便帶上了一股不大認真的抱怨,又顯得有點促狹。 “莊道友,我不大清楚你是敵是友?!痹瞥嗽掠性捴闭f,“不過我們能不能商量一下?如果之后有空,你能否和我講講母親當年的事?” “我……?” 莊不度愕然:“你應(yīng)該看見清曦對你的態(tài)度了罷?” 云乘月說:“看見了,也聽說了母親曾是被莊家養(yǎng)錯的孩子?!?/br> 莊不度沉默了一下,說:“是。那你為何還……” 云乘月誠懇道:“我就問問。能成就成,不能成算了?!?/br> 畢竟……如果問兩句就能問出來,不就省心太多了么。 莊不度一時愣住,半晌說不出話。他盯著她,漸漸眼神變得有點奇怪。 云乘月也被他看得挺奇怪。她等了一等,沒等來回應(yīng),就又問了一句:“莊道友?” 她自忖,自己語言溫和、態(tài)度友善,很可以厚著臉皮自我評價一句“不卑不亢”,無論如何不該被見了鬼一樣瞪著吧? 這時,莊不度卻忽而失笑。 “現(xiàn)在又不那么像了?!彼χ鴵u搖頭,再搖搖頭,聲音中止不住地流露惆悵,“她……她看上去開朗愛笑,其實慣來把很多話藏在心里,所以到了后來,我們什么都不了解……” “不了解?” 莊不度卻住了口,像是覺得自己說了太多,只又微微搖頭:“我答應(yīng)過她,不再與任何人提起過往。” 他不再多言,仰頭用力再喝一口酒,像是用酒壓下所有不能出口的心緒。繼而他隨手扔開酒壺,就重又成為那不著調(diào)的艷麗貴公子。 “噢,好吧。” 云乘月有些遺憾,卻也并不勉強,只禮貌道:“那么,莊道友,接下來就承讓了?!?/br> “承讓?讓你讓你,我對修行可沒興趣,如果不是被人逼著,誰耐煩跑這么遠來折騰?!?/br> 莊不度支撐著站起來,沒骨頭似的,再伸個懶腰,又一攤手——桃花花枝一顫,四周靈氣翻涌,竟帶出些許文字氣息。 “修行無聊,書文也無聊。難得這幻境還算知情識趣,倒是懂得點玩樂的滋味。”他笑道,指著陀螺,“看來這就是幻境給你我出的第一道題。云道友,我雖然比你年長,但天賦可遠遠不如你,就腆著臉先試一試了?!?/br> 不待云乘月答話,他再一抖手腕,手中桃花枝竟然化為了一支筆。只見其筆鋒毛色透明、質(zhì)感如玉,凝在風中動也不動,宛若玉雕。 看上去挺硬的……也能寫字? 他要搶著答題,云乘月也不爭,只盯著那桃花筆沉吟片刻,若有所思:“莫非……這就是硬筆書法?” 莊不度聽見了,順口道:“云道友也知曉硬筆書法?聽聞這是千年前《天下經(jīng)略》記載的速寫工具,不過這不過異聞傳說,不足為信?!?/br> 又是《天下經(jīng)略》……好吧,那作者說不定真是同源前人。 云乘月摸了摸鼻子,右手并不松劍柄。雖然莊不度對她應(yīng)該沒有敵意,但幻境中皆為對手,還是小心為上。 她立在戲臺邊緣,看莊不度打算怎么做。這處幻境中處處暗示笙歌浮華,背后書文應(yīng)當與玩樂相關(guān),但不清楚有沒有更深一層含義。 莊不度的想法大約和她一樣。 他站在陀螺前,繞著它走了一圈,手中桃花筆也漫不經(jīng)心畫了幾個圈。碧色粉光團團搖動、灑落,紛紛綴在陀螺四周,真像春日遠望山間花云,見風吹了層層花落。 “云道友,你可擅長陀螺?” 他忽然問。 云乘月一怔,思索一番,正想回答“沒有”,腦海中卻又模模糊糊閃過什么景象;好像在很久以前,她曾將什么東西遞給別人,那依稀就是一只陀螺。 她張開口,猶豫了一下,便只能說:“不記得了,可能玩過,但應(yīng)該談不上擅長?!?/br> “談不上么……” 莊不度原本沒有看她,聽了這一句,卻又看來一眼。他沒頭沒腦說了一句:“小時候她很擅長這些?!?/br> 說了這句,他就不說了。 云乘月也沒有問。 薛無晦卻忽然低聲在她耳邊嘆了一口氣。 ——[陀螺有什么好玩的?小孩子家的玩意兒……誰若長大了還愛這些,真叫個沒出息。] 他說得嚴厲,語氣卻截然相反。那清淡的語調(diào)背后,細聽過去,依稀還能辨出些惆悵的溫柔。 云乘月沉默了片刻,才輕聲說:“看上去還挺好玩的。” ——[……是么。] 片刻后,莊不度像是觀察夠了,抬手寫了一個“轉(zhuǎn)”字出來。 轉(zhuǎn)——中規(guī)中矩的楷書,中規(guī)中矩的結(jié)構(gòu);粉綠色的線條飄逸翻飛,乍一看頗為華麗,仔細看去卻能發(fā)現(xiàn)許多的松散無力,不免令這字流于輕佻。 ——[金玉其外,敗絮其中。字如其人,果真是顛撲不破、千年不變的道理。] 薛無晦在她耳邊悠悠評道:[這人居然碰巧有合用的書文,還寫出了濃郁的享樂氣息,也不知道這輩子荒廢了多少時光。] 又來刻薄人了。云乘月唇角一抿,掩去一朵笑花。 莊不度瞟見她的神情,以為她是笑自己,就也笑了笑,說:“字練得少,寫得歪歪倒倒,讓云道友見笑了?!?/br> 他說得很溫和,而且又帶上了那一分恍惚之意,分不清是在對她說,還是在對幻夢中的別人說。 “哪里。我自己才學書道不久,與莊道友頂多半斤八兩。”云乘月痛快地自曝其短,“看這字,我倒覺得挺親切?!?/br> “原是這樣?!鼻f不度“哈”一聲,笑意掩蓋眼底,仿佛頗為自得,“不錯不錯,那想來這觀想之路的考生之中,我們就是法度功夫墊底的兩位?!?/br> 他這不以為恥、反以為榮,輕佻的神情,果真與那“轉(zhuǎn)”字神似。 接著,他左手一抓,就將粉綠色的“轉(zhuǎn)”字抓在了手中。與艷麗精致的容貌不同,莊不度的手實在說不上好看:雖然皮膚白皙,卻手掌寬大,手指略短又略粗;突出的指節(jié)覆著皺巴巴的皮,仿佛一個個樹干上的疤。 “轉(zhuǎn)”字在他掌中一閃,立即變化形狀,融化拉長,化為一道長鞭。 莊不度手執(zhí)長鞭,大大方方往陀螺上一打—— ——啪! 短短幾次鞭打過后,陀螺就“滴溜溜”轉(zhuǎn)了起來。 空蕩安靜的戲臺上,陀螺尖摩擦地面的急促鈍響,不斷往外擴散、回蕩。漸漸地,它與一旁堆著的鑼鼓、月琴,產(chǎn)生了共鳴。 呼啦啦啦—— 陀螺轉(zhuǎn)動的聲音越來越大。臺上仿佛不止莊不度手下的那只陀螺,而是有千百只陀螺一齊轉(zhuǎn)動。這聲音浩浩蕩蕩,愈來愈響,漸漸變得震耳欲聾。 不知不覺,四周那些玩樂、追逐的幢幢人影,都停了下來。它們涌動著,開始不斷鼓掌、發(fā)出笑聲,就好像被精彩演出吸引的觀眾。它們制造聲音,自身也圍成了聲音的屏障,就隆隆的響聲阻攔在戲臺上,令回音疊了回音,擠滿每一寸空氣。 除了聲音,這里一時再無其他。連夜色和燈光都像被擠了出去,遠遠地浮在上頭。 聲音太大,震得云乘月耳朵嗡嗡地響。然而,這種嗡響之中又仿佛夾雜了某種意味……是書文! 有書文的氣息如鬼魅流竄,若隱若現(xiàn),仿佛隨時要浮現(xiàn)而出,下一刻卻又毫無蹤跡。 云乘月克制住了想要去捂住耳朵的沖動。她略微合上眼,好更詳盡地領(lǐng)略這紛擾之中的意味。 陀螺不停地旋轉(zhuǎn)。大大小小,遠遠近近。掌聲和笑聲隔了一層,像高漲而不落下的潮水。這些是最主要的聲音,但不是唯一;在它們之外,還有…… 還有……那是哭聲么? 她聽見了。 在龐雜的聲音中,有極細微的哽咽聲。那聲音飄蕩在重重歡樂之中,宛若一根極細的線,隨時都會斷;然而它又頑強地存在著,一旦注意到了它,就再也無法忽視它的存在。 歡樂中的哭音…… 云乘月抬起眼。她看見四周幽黑無邊無際,燈火浮華無邊無際;那些歡樂的聲音就在身邊,簇擁著玩鬧之音。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。 正當她若有所思時,陀螺的聲音卻忽然斷了。 戲臺正中間,莊不度垂手立著,艷色衣擺徐徐而落,那只曾高速旋轉(zhuǎn)的陀螺也逐漸緩下,直到重新停止。 粉綠色的長鞭飛出半空,重新化為一枚“轉(zhuǎn)”字,又潰散為靈光點點。 “云道友……我怎么覺得,自己吃虧了?”莊不度說得很嚴肅,笑嘻嘻的神情卻全不是那么一回事,“好像我在這兒辛辛苦苦鞭陀螺,卻給了云道友凝神觀測書文的時間嘛?!?/br> 云乘月眨眨眼,裝傻:“咦,是這樣?” “難道不是?”莊不度指著地上的陀螺。 此時,那方才還賺得歡快、響亮的木質(zhì)陀螺,竟rou眼可見地淡化了去。它微黃的、滾圓的軀體變成了虛影,而從那虛影之中,有一縷淡淡的文氣飛出。 是幾顆光點,隱約卻又有提按、牽連的筆法在其中,像是文字中的殘缺筆畫。 這幾點淡白色的光落在云乘月掌中,消失不見。 剎那之間,她仿佛又聽見了幽幽哭泣。但很快,四周重歸寂靜。 沒有哭聲,沒有歡笑和掌聲。唯有燈色還在,夜色仍濃。 莊不度問:“云道友可觀測出了書文?” 云乘月回答說:“聽見了些哭聲,沒有別的。莊道友是親自答題的人,難道沒有其他收獲?” 緋衣青年哈哈一笑,又往地上盤腿一坐,再干脆一躺。那桃花枝被他放在胸前,沒有了筆墨的文氣,只余嬌艷生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