刺殺武安王是采蓮司籌備已久的計劃, 盡管如此, 陸彧帶去的人手依舊損失慘重，令柳飲冰與明湘換上武安王妃及郡主的衣裳, 將她們母女推下山坡，就匆匆離去。殘余的那些人自己撤退還怕來不及，怎么可能再去額外抱走一個嬰兒？

    再者, 采蓮司是不會做無用之事的。

    抱走真正的湘平郡主, 除了給撤退的陸彧等人增加負(fù)擔(dān)之外，沒有任何用處。武安王夫婦早已經(jīng)死在了十八年前，唯一有可能憑借血脈聯(lián)系認(rèn)出女兒的親生父母都已經(jīng)不在了, 真正的湘平郡主即使回來, 也無法證明自己才是真的——難道靠太醫(yī)院打假數(shù)次的滴血驗親嗎？

    哪怕她有著一張同武安王妃相似的臉, 也不能證明她就是武安王妃的女兒——如果僅僅憑借長相就能斷定血脈親近與否，那么宗室玉牒、高門族譜就全都是笑話了。

    “如果他們抱走她，那這個孩子只有一個用處?！泵飨鎳@息道，“就是用來牽制母妃。”

    柳飲冰直到死前都念念不忘她的同胞jiejie，至死都要以發(fā)覆面，黃泉下不敢相見。她如果知道武安王妃柳映雪的親生女兒還活著，即使為了武安王妃的女兒，她都不敢背叛采蓮司。

    然而柳飲冰顯然一直認(rèn)為真正的武安王一家三口都在十八年前就埋骨地下，采蓮司帶走桓明湘的話，絕不可能放過這個牽制柳飲冰的大好人質(zhì)。

    “他們能找到一個我，就能找到更多和母妃相似的孩子?！泵飨孀猿暗匾恍Γ爱?dāng)年我就是因為和母妃相似，才被選中的?！?/br>
    明湘不知道她在襁褓中是什么模樣，母妃曾經(jīng)告訴過她，她年幼時五官輪廓與母妃頗為相似，正因如此才能被陸彧挑中冒充湘平郡主，長大后容貌也隨之一點點改變，再也沒有幼年時和母妃那樣相似了。

    “至于玉佩。”明湘沉吟片刻，“難道是衡思也有的那塊？”

    如果真的是那一塊，倒是很有可能。

    采蓮司不太可能在逃亡中帶上一個嬰兒，但很可能順手取走湘平郡主襁褓中的佩飾。

    明湘年幼時在宮里居住，太子還未薨逝前，太子妃常常把她接到東宮去玩耍，給她做許多衣裳，帶著一群侍女像打扮玩偶似的給她換裙裳、戴珠花，還帶明湘去看年紀(jì)更小的桓悅，指著太孫帳子上懸起來安枕用的玉佩告訴明湘，這是太子曾經(jīng)得了一塊水頭極好的翠玉，打了兩塊玉佩，一塊送給了襁褓中的明湘，一塊留給了太子妃腹中當(dāng)時還未出世的孩子。太子妃知道明湘那塊可能丟在了回京的路上，不愿讓她傷心，就跟她許諾，往后讓太子再找到一塊好玉，就全都拿來給她，打一塊玉佩，再打一套頭面預(yù)備她長大之后戴。

    明湘見過母妃翻閱武安王府留下的庫房單子，武安王夫婦在歸京的路上遇刺，攜帶的許多值錢的珍品也都盡數(shù)毀掉了。那塊玉佩列在單子上，卻沒找到，柳飲冰和太子妃的判斷一樣，應(yīng)該是在回京的路上毀掉了。

    只是太子妃的許諾最終也沒能兌現(xiàn)，因為還沒來得及找到另一塊堪與之相較的好玉，太子就一病不起，最終薨逝，而太子妃追隨丈夫而去。

    明湘有剎那間的出神。

    她還記得那塊玉佩，是因為衡思很少提起他的父母，就好像真的完全記不得他們半點。年輕的少年皇帝已經(jīng)學(xué)會很好的掩飾自己的所思所想，旁人只能仰頭偷眼一瞥，看見皇帝那完美到?jīng)]有半點瑕疵的假面。

    但明湘記得，年幼時的太孫還會依偎在他同樣年幼的皇姐懷里哭泣，問她：“皇姐，為什么父王走了，母妃也不要我了？”

    她也曾在陪桓悅祭祀孝德帝后陵墓時，不經(jīng)意間瞥見他眼底的悵然。

    于是明湘知道，桓悅長長久久地怨著他的母親，他怨怪太子妃毫不猶豫追隨太子而去，獨將他一個年幼的孩童留在了波云詭譎的中心。但他又是那樣懷念他的父母，否則他不會保存著太子妃親手做給他的每一件衣裳，登基后百般追加她的哀榮，更不會至今還在御帳中懸掛著那塊太子留給兒子的玉佩，甚至連懸掛玉佩的彩絡(luò)，都保持著原本那條的舊式樣。

    皇帝是個格外薄情，又格外長情的人。

    明湘一手支頤，靜靜想著：那么，你對我的情意有多少呢？

    你會怎么做？是順?biāo)浦郏栈匚业囊磺?；還是遵從我的心意，但從此注定無法實現(xiàn)你的愿望。

    “衡思?！彼?，“你會怎么選擇呢？”

    她唇角微彎，笑了起來。

    “郡主？”雪醅被明湘突如其來的笑意弄得心里發(fā)毛。

    明湘回過神來，輕輕嗯了一聲：“怎么？”

    “那個女人……”雪醅眼底微微露出一點狠色，那是惱恨卻又明白不能輕動的不甘，“我們要不要先做一點布置?！?/br>
    明湘一手托腮，唇邊的笑容依舊沒有消散：“什么都不要做?！?/br>
    雪醅：“可是定國公一定會往京中送信，到時候皇上說不定會將郡主召回京中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是可能，是一定。”明湘再度糾正她，“定國公那老狐貍，派來的人也一樣滑頭，藏了話沒說完?！?/br>
    她抬手在鎖骨下一按：“什么玉佩，如果只有那一塊玉佩，別說那女子長得和母妃有三五分相似，就是長得一模一樣，定國公都不敢派兵圍住我的住處，這老狐貍一向明哲保身，他敢做出這樣大膽的事，就說明那女子手中絕對有更重要的證據(jù)，只不過定國公不能也不敢查，因此不惜犯忌諱軟禁本郡主，也要避免潛在的更多風(fēng)險?！?/br>
    雪醅目光下移，落在明湘鎖骨下方，頓時明白了。

    她的臉色剎那間變得更加難看，只聽明湘接著道：“如果我是采蓮司的人，就趁現(xiàn)在不惜一切代價把事鬧大，知道的人越多越好，多到軍中人人都懷疑我，多到所有人都要求重新清查鸞儀衛(wèi)，多到我不得不回京自辯——能把我和鸞儀衛(wèi)一同從南北戰(zhàn)事中剝離出來，死上幾個睡蓮算什么，浪費一些布置又算什么，再大的代價采蓮司也愿意付?！?/br>
    她端起茶盞喝了口茶，最后淡淡總結(jié)道：“所以你不用在意那個女人，她注定必死無疑，你要做的是去聯(lián)絡(luò)嘉州潛伏的所有采風(fēng)使，轉(zhuǎn)入秘密行動。”

    “等我被召回京時，你在隨我回京的半路上帶人離開折回嘉州?！泵飨娣畔虏璞K，平靜地對雪醅說，“五十萬以下的銀子隨你調(diào)遣，所有潛伏在嘉州的鸞儀衛(wèi)、采風(fēng)使，以及潛伏在南朝的青鳥，由你接替我來指揮?！?/br>
    雪醅失聲：“那郡主的安全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們還能在半途中殺

    ?璍

    了我？”明湘一哂，“現(xiàn)在的大晉不是十八年的大晉，現(xiàn)在的采蓮司也不再是曾經(jīng)的采蓮司了，采蓮司心心念念想將我拖入這一灘渾水中不得脫身，我就偏不能遂他們的愿，我不能繼續(xù)留在嘉州，那就由你接手。”

    她抬眼望向雪醅，那一瞬間眼底冷冽的光芒幾乎令人不敢直視，雪醅低下頭恭聲應(yīng)是領(lǐng)命。

    “磨墨吧。”明湘廣袖一拂，淡淡道，“我也該給衡思寫信了?！?/br>
    作者有話說：

    明天會多更新一點~

    第136章

    “皇姐，那就如你所愿?！?/br>
    皇宮, 文德殿。

    吏部尚書王宣正在朝皇帝匯報京察事宜，忽的，他余光注意到皇帝身邊的喻九沿著殿墻朝御座下走去, 低聲對侍奉在御座下的喻和說了些什么。而后喻和從喻九手中接過一物, 呈了上去。

    王宣止聲。

    御座上，桓悅輕咳一聲，示意王宣繼續(xù)，同時拆開了密匣。

    朝臣奏折需經(jīng)通政司而入內(nèi)閣, 再轉(zhuǎn)呈皇帝。唯有心腹重臣、一方大員可以不經(jīng)通政司與內(nèi)閣，將奏折直達(dá)天子案頭。

    這封奏折來自鎮(zhèn)遠(yuǎn)關(guān)外。

    桓悅目光一掃，原本平靜的神情漸漸凝重。

    不待他出聲，王宣已經(jīng)再度自覺住口，這次桓悅沒有示意他繼續(xù)說下去，而是道：“王卿先退下吧?！?/br>
    王宣依言退下。

    喻和立在陰影里, 有意無意地用余光去覷著皇帝的神情。然而短暫的凝重之后, 皇帝面上的所有神色漸漸淡去, 秀麗的面容毫無表情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，他突然開口：“告訴盛儀, 讓她準(zhǔn)備出宮去吧?！?/br>
    半個時辰之后，盛儀郡主踏進(jìn)了文德殿的大門。

    她在凝和殿里大醉數(shù)日，近日好不容易漸漸清醒過來, 形容卻清減了許多, 原本纖秾合度的身量迅速消瘦下來，雖然還是個窈窕動人的美人，卻難免減損了幾分過人的麗色。

    “表姐請坐?！被笎偸疽馑渥?。

    盛儀郡主聽話落座, 旋即急急發(fā)問：“怎么突然要我出宮去了, 是阿湘要回來了？”

    她醉歸醉, 終究還是大晉郡主，最基本的敏感性還是有的。

    桓悅說：“是，皇姐應(yīng)該很快就會回來?！?/br>
    他的尾音中似乎帶著輕輕的嘆息。

    盛儀郡主美艷的面容顯現(xiàn)出幾分猶疑之色：“南邊大勝了？”

    這話她自己說的都沒底氣，明湘離京是為了調(diào)用南朝青鳥，協(xié)助大晉主力南下的。這個任務(wù)既深且遠(yuǎn)，于情于理明湘都不該此時歸京，更何況明湘是個事事精益求精的人，盛儀郡主不認(rèn)為她會突然中途回京。

    剎那間盛儀郡主幾乎以為自己睡過了頭，直接睡到了徽寧五年冬。

    桓悅搖了搖頭，似是不欲多言。他說：“表姐出宮之后，就回清溪小筑去住吧，無事的話，暫且不要見外人了?！?/br>
    盛儀郡主驚疑不定地點點頭，見桓悅沒有多說的意思，原本被急切壓制住的、面對桓悅的下意識忌憚又冒了出來，想要告退，卻又摸不著半點頭腦，不大甘心，一時間在原地踟躕。

    桓悅看出了她的心思，只說：“表姐有心的話，就在清溪小筑中過好自己的日子即可，不要刻意去聽去看，即使聽到了，也不要沖動?！?/br>
    被桓悅一番提點，盛儀郡主茫然之余，還生出了一點小小的驚恐。

    正在這時，喻九再度從殿外進(jìn)來，手里捧來另一只匣子。

    盛儀郡主眼風(fēng)一掃，目光頓時凝在了匣邊的鸞紋上——鸞儀衛(wèi)用于傳信的密匣雖然是絕密，但盛儀郡主和明湘交好多年，也曾見過幾次，一眼認(rèn)出那是鸞儀衛(wèi)傳信的匣子。

    有資格將密匣直接遞到皇帝面前的鸞儀衛(wèi)，除了那兩位統(tǒng)領(lǐng)，就只剩掌控鸞儀衛(wèi)的永樂郡主了。

    盛儀郡主伸長脖子看了又看，終究不敢多問，只好站起身來告退。待她踏出殿門情不自禁地回首時，只見御座之上，少年皇帝拆開信封，面上極快地掠過一絲微笑。

    ——那肯定是阿湘的信！

    盛儀郡主在心中吶喊。

    然而借她三個膽子，她也不敢折回去對皇帝說讓我看看。最終一步三回頭出了殿門，正要往內(nèi)宮的方向走，忽而見廣場遠(yuǎn)處走來一位緋袍官員。

    “那是大司寇?！彼退鰜淼奈牡碌顑?nèi)侍眼尖，小聲提醒盛儀郡主。

    “大司寇？”盛儀郡主想了想，“是刑部尚書章其言，他侄女來求見阿湘好幾次的那個？”

    青盈說是：“郡主可能不知道，章四小姐來求見永樂郡主了三次呢，奴婢們都說永樂郡主病著呢，見不得人，她就每次在殿門口行個禮再走，說是來探病，其實也不知道是有什么事要求永樂郡主，不過后來慢慢就不來了，可能是章夫人覺得不合適，將她拘束在家里不準(zhǔn)出門了?！?/br>
    章懷璧父親官職不高，本身又是未嫁女，身上沒有品級誥命，只有一個女官官銜。她就是憑著永樂郡主給的女官官銜入宮求見了幾次，不過即使如此，頻頻求見抱病的郡主也很不合適。雖然頂著個探病的名頭，但宮里都是人精，哪里看不出她是另有所求？

    盛儀郡主瞟了青盈一眼，薄責(zé)道：“不好這樣說。”

    青盈鼓鼓腮幫子：“奴婢不說了?！?/br>
    她話音剛落不久，章其言就到了近前。

    大晉的禮法沒有那么森嚴(yán)，盛儀郡主不需特意避開，她對章其言頷首：“大司寇。”

    章其言亦對她問好，而后問：“永樂郡主身體可好了些？”

    盛儀郡主短暫一頓，她還弄不清楚桓悅的安排，含糊道：“比前些日子稍好些?！?/br>
    至于好了多少，她沒細(xì)說。

    二人短暫寒暄，而后擦身而過。盛儀郡主往內(nèi)宮走去，看章其言的方向，應(yīng)是往文德殿偏殿等候面圣。

    盛儀郡主收回目光時，章其言狀似無意地朝身后瞟了一眼。

    “永樂郡主這是要‘病愈’了？”他想。

    .

    桓悅面前的御案上擺著一封信，正是定國公八百里加急送至宮中的急信。信中言辭懇切，詳細(xì)描述了有一個與先武安王妃長相相似的女子在大營不遠(yuǎn)處聲稱她有關(guān)于南朝在軍中的間諜要舉報，驚動大營中許多將士，將她帶進(jìn)軍營中仔細(xì)盤問，她居然手持一塊玉佩，聲稱自己是已故武安王之女。

    信中林林總總寫了許多，看得出來定國公心中疑慮，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條，便是那女子聲稱，現(xiàn)在的永樂郡主乃是南朝偷龍轉(zhuǎn)鳳，如果不信，請以烈酒潑灑永樂郡主右側(cè)鎖骨之下，即可看見南朝采蓮司間諜身上特有的睡蓮標(biāo)記。

    這一條才是最能取信于定國公的。

    玉佩也好，其他證據(jù)也好，全都不能成為證明她身份的切實依據(jù)。她言之鑿鑿說出永樂郡主與南朝的往來，但那些都難以查證。唯有這一條，一旦證實，雖然依舊不能證明這女子確為武安王親女，但可以證明永樂郡主的身份有問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