圍在田埂里的黔首眾多，個個情緒激動，然而他們會乖巧不動的最大原因，不是誰的聲望，純粹是田埂附近，一米一個杵著的黑甲衛(wèi)。

    所以當張嬰擠到最中間，反而覺得神清氣爽，空氣香甜。

    環(huán)顧四周，張嬰看見十多個小吏正在又一次丈量土地面積，為首指揮的正是熟悉的丁郎官，張嬰剛準備過去打招呼，就聽見身后有人喊他。

    “張嬰！”

    張嬰扭頭，居然是有過打架交情的公子如橋。

    他點點頭，然后轉過去。

    “……不是。喂……”

    那個小胖子踩著有點噸位的身體啪啪跑來，眉頭豎起，他繞到張嬰的眼前，“都不與我行禮？”

    張嬰看著對方氣鼓鼓的模樣，歪了下腦袋，軟軟的聲音響起：“嗯，我不想做口蜜腹劍的小人?！?/br>
    小胖子聞言懵逼：“何意？”

    “因為你給我使袢子。”

    張嬰非常直白的點出來這一點，聲音軟卻透著堅定，“不喜歡，不想接近，”

    公子如橋的臉一陣青一陣白，他想說混賬，你這是在諷刺和你搭話的我是小人嗎？！但如橋內(nèi)心又覺得張嬰的行為處事很對他的胃口。

    如橋自個糾結半天后，然后又跟上張嬰，開口道：“你過來。我們需要先開壇，祠先農(nóng)，再弄番薯?！?/br>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張嬰被內(nèi)侍拉走，渾身上下都被刷洗了一遍，換了一身清涼的白紗衣，他被領到一處架好的祭壇前。

    光聽聲音，這里安靜得仿佛一個人都沒有，但一眼望過去，算上遠處的人影，黑壓壓的起碼上千人。

    現(xiàn)在所有郎官都換上朝服，在青煙裊裊祭壇前靜靜的等候。

    如此肅穆的氣氛，令張嬰的神色也嚴肅起來。

    祭壇前放著一只母羊，四斗粟米，小豬、公豬還有一大缸的酒水。

    這時，數(shù)名穿著幾乎透明紗衣的巫女在祭壇前畫著圈跳舞，時不時還撒一些酒水在地上。

    公子如橋不知何時也走了出來，他大聲道：“吉時到，供香！”

    第一炷香，一般是現(xiàn)場身份最尊貴的人去點。

    張嬰本以為不是如橋公子，便是寧郎官，所以看到內(nèi)侍交給他的一株檀香后，怔愣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嬰小郎君，吉時快到了?！?/br>
    內(nèi)侍輕聲提醒了一句，張嬰趕緊將檀香接過來，然后走到祭壇前，認真地插上。

    在他上香時，如橋公子打開竹簡，念叨著祭祀上天、大地、先農(nóng)的祭詞。

    大意就是感恩先農(nóng)過去的保佑，期待以后的保佑，以及請新農(nóng)保佑番薯

    在大秦也能風調(diào)雨順，年年豐收。

    張嬰站在一旁，見只要還有一個人過來上香，如橋就得一遍遍重復地念祈禱詞，念得泡沫橫飛，兩眼發(fā)白，一副隨時會斷了氣的模樣。

    他面露古怪，對方怎么會接這么個苦差。

    又過了許久，等最后一名黔首上前跪拜完，巫女們也灑完酒缸中最后一捧酒。

    張嬰目送如橋公子，奄奄一息地躺著下去。

    忽然對對方也沒那么生氣。主要是對方使的懷，都變成他的神助攻，張嬰就是想調(diào)動憤怒的情緒，也得腦補一番，否則都調(diào)動不起來。

    “嬰小郎君。這是在你手中綻放的祥瑞，第一鋤就由您來吧。”內(nèi)侍激動地捧過來農(nóng)具。

    張嬰看著比他人還高的農(nóng)具，沉默。

    他沒有接農(nóng)具，走到被酒水撒得有些濕潤的土地，低頭，恰好看見一個干枯的莖葉，用力一拔。

    “砰！”

    眾人只見那小小的人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后，終于連人帶紅薯一起扒出來，然后一屁股蹲坐在地上。

    但此刻卻沒有人關心張嬰。

    所有人的視線都牢牢地集中在被小人舉起來的番薯上。

    雖然只不過是一根枯萎發(fā)慌的藤蔓，但它長長的根莖下居然大大小小掛著七八個番薯，每一個番薯都紅撲撲滿是須，長得和藥店里最昂貴的人參差不多。

    “我的先農(nóng)啊！妻！妻！快扇我一個嘴巴，讓我看看是不是在做夢?！?/br>
    “我的老天爺呀！這才拔一根藤，居然會有七八個，這一畝地，我瞅著這苗很多呀?！?/br>
    “不是說畝產(chǎn)3000斤嗎！不是說畝產(chǎn)3000斤嗎！這看著起碼有四千，不，五千斤吧！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亢奮激素分泌得過多，反而壓制人類的本能。

    就好像現(xiàn)在，所有人都想?yún)群俺雎?，卻仿佛集體中了僵持咒，只會用嘴巴細細碎碎地說，卻沒有人敢動彈一步，仿佛都害怕戳破夢境。

    “你們在發(fā)什么呆？”

    張嬰拍了拍衣服，見所有人都傻愣愣的盯著番薯，他的手往左邊晃一下，視線便跟著跑左邊，番薯往右，視線也向著右邊跑，簡直像追著太陽的向日葵。

    張嬰眨了眨眼，疑惑地看了一眼內(nèi)侍，又看向丁郎官：“不繼續(xù)刨地了？”

    “刨！刨地！立刻刨地！”

    丁郎官仿佛才回過神，形象都不顧，直接撲向距離他最近的紅薯藤。有人起帶頭作用，其他郎官也紛紛撲向最近的紅薯藤。

    農(nóng)戶們也不再麻木的站著，他們搓著手，跺著腳，伸長了脖子，眼巴巴地瞅著里面正在刨土的郎官，一副恨不得親自上的模樣。

    還有距離土地近的人，紛紛蹲下來，偷偷摸一把土放在懷里，滿臉興奮，仿佛摸到了什么福氣。

    就在這時丁郎官發(fā)出一聲凄厲的狂笑：“天吶！天！天！”

    所有人都將目光看過去，下一秒，所有人都呆滯了，因為他們看見丁郎官手里拽起來的一連串泥巴紅薯遠遠不止七八個。

    “一，二，三……十五，十六，十七！”

    距離最近的農(nóng)戶高聲又堅定的一個一個地數(shù)完，十七個紅薯是什么概念，若每一更紅薯苗下都有這么多，畝產(chǎn)七千斤是肯定有的。

    畝產(chǎn)七千斤！

    這在現(xiàn)代都屬于高產(chǎn)，放在古代，放在從未見識過雜交水稻威力的古人面前。

    “啪嗒啪嗒”好些人腿一軟，跪坐在龍地上。

    就連張嬰見到了都有些驚訝，一根藤上十七八個，放21世紀都是很不錯的產(chǎn)出，不愧是系統(tǒng)送來的高適應優(yōu)良種子。

    他見現(xiàn)場又一次進入長期的暫停模式。

    張嬰揉了揉有些站麻的小腿

    ，忍不住喊道：“繼續(xù)拔吖！”

    奶聲奶氣的聲音在田埂上回蕩。

    “拔！拔出來！”

    “拔出來！拔出來！拔出來！”

    “聽到?jīng)]！小福星發(fā)話了，都拔出來，快點拔出來?！?/br>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沒有任何一位郎官在意自身形象，每個人都憋紅了臉在扒番薯藤，每當一位郎官拔出來紅薯，農(nóng)戶們都會激動地湊過去數(shù)數(shù)，不管多少都會發(fā)出歡呼雀躍的聲音，彩虹屁不停地夸。

    “陳小吏有福氣！又一次上十個了！”

    “哇，不愧是郎官，看著以后仕途就好，瞧瞧最多的十八個，郎官厲害魁首??！”

    “陳家也厲害，九個！話說，也就小福星拔出來的最……”

    “呸呸呸，你懂什么，這是小福星把福氣先分給我們，我們得感恩！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有彩虹屁的鼓勵，又有功勞的激勵，郎官們越拔越亢奮，越拔越有力氣，他們完全忘記這只是一場先農(nóng)祭祀，只需象征性地拔一次就可以離開。

    郎官們已徹底經(jīng)陷入黔首們亢奮的集體情緒中，無法停下。

    張嬰身邊人的情緒也沒穩(wěn)定到哪里去。

    張女官抱著他默默流淚，樊家小子扯著張嬰低吼“你若早點出生若是早點我阿姊阿妹……”話還沒說完，就被章邯扯開丟到一旁，自己蜷縮起來躲著哭。

    內(nèi)侍更是情不自禁的跪下來給張嬰磕了個頭，擦了擦眼淚，伺候張嬰時腰彎得更低了。

    就連始終看他不順眼的公子如橋也滿臉復雜地走過來，沙啞著嗓音說了句“我，我欠你一次?！?/br>
    張嬰：……

    我是不是也需要禮貌地哭一下。

    這時，少府丁郎官頂著一雙魚泡眼走過來，拱手，沙啞道：“小福星，少府，我……萬萬沒想到會是這般，這般的驚人。接下來的灶臺祭只能先停下，得請小福星，與臣一起去一趟少府?！?/br>
    “啊，好的?！?/br>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咸陽宮，春蘭殿。

    書房，胡亥拿著書刀正在竹簡上哼哧哼哧地刻字。

    刻幾個字，胡亥眼巴巴地瞅一眼不遠處正在刺繡鄭夫人，再刻幾個字，再眼巴巴地瞅著鄭夫人。多次來回幾次后，鄭夫人無奈地抬頭。

    她見胡亥瞬間亮起來的雙眸，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。

    “阿母啊……”

    胡亥再次用出小時候百試百靈的撒嬌招數(shù)，撒嬌喚阿母，“阿母我難受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鄭夫人搖頭，低頭刺繡了一會，重新抬頭溫聲勸道，“胡亥，你還是乖乖聽話刻書，你忘了扶蘇說過的話？”

    胡亥聞言渾身一顫，想起那一日扶蘇語氣平靜又冷硬地告知他，要么抄書，要么去九原服一年兵役，他就又是怕又是怨恨。

    “阿母阿母?！?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