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氣一下子變得非常安靜，只能聽見窸窣的雨聲。

    盡管已經(jīng)與他唇齒交纏了不知多少次，但還是第一次，他的臉龐直接貼在了她的脖頸上。

    感到他冰冷而高挺的鼻梁，金屬質(zhì)地的鏡框，仍在抽動的鼻翼……想到他的面部能像食人花一樣倏然裂開，她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哆嗦。

    周姣攥緊拳頭，試圖冷靜下來。

    但頸側(cè)的皮膚太薄嫩敏感了，下面就是怦怦跳動的大動脈。

    這個動作，相當(dāng)于羚羊把自己的咽喉送到了頂級掠食者的口中。

    ……怎么可能不打冷戰(zhàn)。

    周姣深深吸氣，努力平定激烈的心跳。

    她歪過腦袋，盡量親昵地蹭了蹭江漣的側(cè)臉：

    “我知道您不是不喜歡我的氣味，而是不喜歡這種被束縛的感覺……畢竟降臨到‘江漣’的身體之前，您從來沒有過偏愛的東西，但因為‘江漣’的基因，您對我生出了不正常的渴欲……”

    她垂下眼睫，用手指輕梳他的短發(fā)，動作看似溫柔冷靜，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(fā)現(xiàn)她的額上全是冷汗，瞳孔也在微微顫動。

    然而，她的語氣竟絲毫沒有表露出來：

    “您覺得不適是正常的。但其實您根本沒必要在意這種感覺，畢竟，我是那么弱小……”她再次強調(diào)自己的弱勢和無害，“還得罪了人類社會中的‘神’——生物科技，一旦失去您的庇護，就會被他們殺死。您無論如何也不會被我束縛。”

    剛套上繩子的野獸，都會劇烈掙扎。

    只有當(dāng)它認為繩子毫無威脅性時，才會習(xí)慣繩子的存在。

    時間一長，它甚至?xí)瞬鳖i上還有一根繩子。

    可是，繩子再怎么無害，畢竟是人類控制野獸的工具，必要時會狠狠勒緊野獸的脖頸，使它動彈不得。

    周姣按著江漣的后腦勺，努力散發(fā)出純良無欺的氣息。

    ……雖然她不知道能不能散發(fā)出來。

    氣氛僵滯，江漣一直沒有動作。

    周姣的手開始發(fā)僵了。

    這其實是一個接近擁抱的親密姿勢，江漣埋首于她的肩窩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額前的頭發(fā)、挺直的鼻梁、冷峻鋒利的輪廓……但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種詭異的、絕不屬于人類的陰冷和濕滑。

    肩上像是壓了一塊沉冷的寒冰，再加上生死一線的緊迫感，周姣半邊身子都開始發(fā)僵了。

    不知過去了多久，就在她的腳趾也開始發(fā)僵時，一股冰冷的氣流終于拂過她的頸窩。

    江漣開口：“好?！?/br>
    意思是不會殺她。

    周姣長長地松了一口氣。

    她的衣服已經(jīng)完全被冷汗浸濕了。

    從昨天到今天，她腦子里某根弦就一直是繃著的。原以為這種感覺會讓她覺得很疲憊，畢竟再怎么渴望刺激，也不可能希望自己一直活在刺激之中。

    真實情況卻是，她一點也不反感這種感覺，反而認為這才是她應(yīng)該過的生活——驚險、刺激、命懸一線。

    而不是平庸、無聊、三點一線。

    不過，喜歡驚險刺激的生活，并不代表她心甘情愿被人鉗制，是死是活都要看一個怪物的臉色。

    周姣垂下眼睫，輕輕碰了碰自己腫痛的脖頸，眼神冷漠。

    她遲早……

    這時，江漣似乎吸完了她，從她的頸窩上緩緩抬頭。

    周姣立刻燦爛一笑：“接下來您想干什么，我陪您?！?/br>
    ·

    雖然周姣很想今天就攻打生物科技，明天就送江漣回老家去，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，即使江漣非常強大，這事也得從長計議。

    她不能太依賴江漣的力量，否則生物科技一倒，她就會失去套在他脖頸上的繩子。

    ……雖然這繩子現(xiàn)在看上去就要斷不斷的。

    當(dāng)務(wù)之急，是找個歇腳的地方。

    好在她和江漣現(xiàn)在是無業(yè)游民，可以一邊閑逛，一邊找旅館。

    一路上，周姣都在心事重重地思考問題，直到晨光熹微，才抬頭掃了一眼街景。

    ……忽然發(fā)現(xiàn)，她已經(jīng)很久沒有仔細看過這座城市了。

    乳白色的晨光使這座城市像極了一座工業(yè)亡骸，深灰色的煙囪，白色的摩天大樓，由廉價塑料和霓虹燈牌構(gòu)成的貧民街區(qū)，一眼望去是那么骯臟、黝黑，充滿了精密但混亂的矛盾感。

    街上看不見一絲一毫的綠色，綠色植物是不會出現(xiàn)在工業(yè)區(qū)和貧民區(qū)的，只會出現(xiàn)在公司大廈附近。

    無論你在什么地方，無論當(dāng)日是否有霧霾或酸雨，無論明滅閃爍的霓虹燈和全息影像是否讓你眼花繚亂，你總能一眼看到公司的摩天大樓。

    如果把整座城市比喻成一個社會達爾文主義實驗，公司的摩天大樓就是一切的終點。

    為了能爬上終點，為了能留在終點。

    這里的人什么都做得出來。

    周姣被調(diào)到特殊局之前，在生物科技的醫(yī)院工作過一段時間。

    醫(yī)院的工資是特殊局的三倍，但她沒能通過生物科技的員工忠誠度測試，被下放到了特殊局。

    在醫(yī)院，她曾接診過一個興奮劑過量的病人。

    那個病人出身貧民區(qū)，卻成功躋身為公司員工。這幾乎是不可能發(fā)生的事情。在嶼城，從底層階級奮斗到中層階級，是比殺人還要困難的事情，但她卻做到了。

    因為她一天工作18個小時，大腦植入了十多種不同功能的生化芯片，高強度使用網(wǎng)絡(luò)設(shè)備。

    被送到醫(yī)院來時，她幾乎已經(jīng)抽不出一管正常的血液，隨便一滴血液都含有高濃度的興奮劑——過度使用芯片，使她的大腦變得異常遲鈍，必須服用強效興奮劑，才能讓神經(jīng)元正?；顒?。

    但是，人會出現(xiàn)抗藥性，身體的感覺閾值也會提高，時間一長，就必須服用更加強勁的興奮劑，才能讓大腦正常工作。

    最終，她因頻發(fā)室顫而猝死在搶救室里。

    周姣之所以對這個病人印象很深，是因為她是當(dāng)時的值班醫(yī)生，親手給這個女孩蓋上的白布。

    ——等下。

    等下！

    周姣猛地一抬頭，瞳孔一縮。

    仿佛滯澀已久的關(guān)節(jié)被打通，她突然想通了某件事的前因后果。

    “生物科技什么時候倒閉”那個賬號，在倒數(shù)第二條博文用“■■■”取代的部分，她不是不好奇，只是暫時沒有這方面的線索，才沒有深究下去而已。

    但就在剛剛，她突然知道了“■■”和“■■■”指代的是什么。

    周姣緊抿著唇，打開網(wǎng)頁。

    社交平臺的畫面倏然出現(xiàn)在她的眼中，但從表面上看，僅僅是她的瞳孔比別人多了一絲閃爍的銀光而已。

    她翻到那條博文：

    【受不了，周圍全他媽是一群怪物?。?！為什么只有我知道那些東西的真面目，你們都瞎了嗎？！！那人想把全世界的人都變成怪物怪物怪物怪物！??！你們再這樣渾渾噩噩下去，遲早有一天也會變成怪物?。。?！我不懂你們?yōu)槭裁床缓ε拢?？？我每天都怕死了?。?！怕它在■■■里下毒！??！哈哈哈哈哈哈沒想到吧，■■發(fā)明出來的那一刻，陰謀的齒輪就開始轉(zhuǎn)動了?。?！■■用多了必須打■■■，而■■和■■■都是它的?。?！世界遲早被它統(tǒng)治哈哈哈哈大家全部一起完蛋吧?。。?！】

    這么看上去，誰都會對“■■”和“■■■”毫無頭緒。

    但是聯(lián)想到那個病人的事跡，把“■■”換成“芯片”，“■■■”換成“興奮劑”，一下子都讀得通了。

    “……我每天都怕死了！??！怕它在【興奮劑】里下毒?。?！哈哈哈哈哈哈沒想到吧，【芯片】發(fā)明出來的那一刻，陰謀的齒輪就開始轉(zhuǎn)動了?。。　拘酒坑枚嗔吮仨毚颉九d奮劑】，而【芯片】和【興奮劑】都是它的?。。∈澜邕t早被它統(tǒng)治哈哈哈哈大家全部一起完蛋吧……”

    除了江漣，周姣從沒有害怕過什么，但是這一刻，她整個人簡直不寒而栗。

    仿佛有一潑冷水從天而降，澆在她的頭上，刺骨寒意滲進骨頭縫里，讓她狠狠打了個冷戰(zhàn)。

    ……因為真的太陰毒了。

    公司內(nèi)部競爭激烈，為了不被解雇，人們都會盡可能地植入芯片，芯片的副作用是注意力不集中和輕微的情感障礙，解決辦法只有一個，那就是購買生物科技出品的“吸入式興奮劑”。

    但不到半年，人們就會產(chǎn)生抗藥性，為了繼續(xù)工作不被解雇，只能咬咬牙加大劑量……

    如果生物科技在興奮劑里動手腳……后果簡直不堪設(shè)想。

    怪不得賬號主人的精神狀況幾近癲狂。

    這種事情，的確是誰想誰都得發(fā)瘋。

    這時，周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，視線往下一移，望向最后一條博文。

    之前被江漣打斷，她沒來得及點開這條博文的評論區(qū)。

    五千條評論，都說了些什么呢？

    她做足心理準備，點了進去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【你終于發(fā)現(xiàn)了?！?/br>
    【你終于發(fā)現(xiàn)了?！?/br>
    【你終于發(fā)現(xiàn)了?！?/br>
    【你終于發(fā)現(xiàn)了。】

    【你終于發(fā)現(xiàn)了?！?/br>
    【你終于發(fā)現(xiàn)了?！?/br>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五千條評論，密密麻麻，居然全是同一句話。

    周姣眼梢一跳，不由自主倒退一步。

    她的神經(jīng)太過緊繃，沒注意到旁邊是臺階，腳下一絆，眼看就要跌倒。

    千鈞一發(fā)之際，江漣的身后倏地鉆出一條紫黑色的觸足，托住她的后背。

    熟悉的寒意滲進她的皮膚，卻不是被公司陰謀嚇到的刺骨寒意，而是來自深海未知生物的、超越人類認知的森冷寒意。

    盡管這寒意同樣令她頭皮發(fā)麻，但不可否認的是，讓她松了一口氣，也讓她有了一點點安全感。

    就一點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