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六十六章:故地返】
自巖隴山谷啟程后,經(jīng)一個朔望時日終于抵達銅里,我抬頭望向夜空近乎盈滿的圓月,慶幸能趕在中秋日前。 「還以為我這輩子,不會再回來了?!篃熶咎魍较录t澄澄燈火,神色淡然的道。 當(dāng)初她收何暮為徒時,曾與他定下了三約,不可過問身世,十年便會離開此地,以及不得提起任何有關(guān)于她的事。 「我現(xiàn)下可恍然,你同何暮定下那古怪三約,原是因著擔(dān)心自個不變?nèi)菝?,恐怕遭人質(zhì)疑?」當(dāng)時我倆怎的也想不明白,為何他阿姐要定下這莫名其妙的三約,如今知明前因后果,已覺合情合理。 「不過是嫌膩罷了,在同個藥盧待上十年,我可要悶壞了?!怪灰姛熶倦p手插于胸前,面露嫌棄模樣。這番說法我可信不過,然我明白她心思,卻也無打算拆穿。 過去尋遍中原各處時,因著我異族相貌尤其醒目,偶爾會遭先前遇著的人給認出,故需經(jīng)常喬裝,或避免與他人深交,后來與尉耆隱居山谷多年,至中原之異族人漸增,自是無需再躲躲藏藏、掩人耳目。 「何暮似是已歇息了?」記得江大夫的宅子,該是在那個方向無謬,然遠遠望去卻是一片漆黑,我不由臆斷道。 「嗯……確是無人。阿暮平時該是挺晚才歇息的,恐怕是恰好不在?」煙渚瞇著眼確認,接著揚起嘴角壞笑道:「不過那小子這時間會上哪兒去……莫非去柳月樓玩啦?」 「時辰也不早了,咱們趕緊尋個客棧下榻罷?!刮覠o視她的玩笑,逕自往下山路走去,只聽得她在后方氣腦地抱怨:「呿!你這正經(jīng)鬼,真沒趣?!?/br> 直是好氣又好笑,我無奈地自嘲道:「我生性正經(jīng),對不住呀?!?/br> 先前待在銅里之時,我未曾于這時辰上街來,不料此時燈火通明,仍有許多店鋪開著,我倆便悠哉間逛。 「莫非是江大夫?!」突然一聲叫喚,回頭瞧去,就見糖葫蘆攤后,一名十來歲的少女正一臉驚喜的望著我身旁的煙渚,她興奮的奔了過來,捉起煙渚的手激動道:「江大夫,真的是您!幾年前聽阿暮說您到外地去,不會回來了,沒想到能再見到您!」 「原是阿瑤呀,恰好途經(jīng)此地,便回來瞧瞧。」煙渚面露嫣然笑顏,溫柔回應(yīng)道。在他人眼中,她確實是位雍容自若、舉止嫻雅的神醫(yī)江大夫,可我清楚她本性,旁觀著她與熱情少女交談,不禁覺得有趣。過了許久,正好有其他客人來,這才讓煙渚得以脫身,手上還捏著兩串糖葫蘆回來,她將其中一串裹著糖衣的棗子遞給了我。 「那家糖葫蘆,過去是由一對老夫婦所經(jīng)營,后來阿爺生了病,我也曾給他看過幾次診,可終究是不敵衰老而逝世,阿婆沒多久也隨著離開了,之后便由孫女玉瑤接掌,讓好手藝得以傳承?!篃熶具呎f著,吞下一口楸子,道:「嗯……火侯還差了些?!?/br> 「那對老夫婦相繼離世,可真是鶼鰈情深。」在阿爺離世后,阿婆恐怕是哀傷欲絕,與所愛之人相偕一生,至死也相隨而去。我也跟著嚐了口,棗子的酸澀在糖蜜包容下,融合的恰到好處。 「相繼離世就叫情深?」她蹙起眉,質(zhì)疑道:「不過是人壽已盡罷了?!?/br> 「定是因著伊人在心中舉足輕重,旦失去牽掛,難免抑鬱而終?!咕腿缥覀z,在彼此心底不可或缺般。 「是么?你若早我一步死,我可不會隨你而去,定是接著逍遙度日?!篃熶咎蛄颂蛘粗菨n的籤子,一副無所謂的樣子。她嘴上雖是這般說,可先前我屢次險些喪命,面臨生死存亡之際,她可都是愴然涕下、淚如泉涌。我曉得她真心實意,裝作無辜道:「這般無情?倘若你早我一步逝世,我自是生死相隨,畢竟我可無法經(jīng)受得了與你生離死別的苦痛。」 「泉……其實我也……?!」煙渚輕咬著下唇,欲言又止了一會,然她抬眸見我得瑟神情,頓時沉下了臉,憤懣的瞪了我一眼,隨即叼走我籤子上串的最后一顆棗子,瞧那一連串反應(yīng),樂得我忍俊不禁,笑出聲來。 「阿……阿姐?!清泉姑娘?!」熟稔的嗓音忽地傳來,我倆望向駐足于前的男子,竟是許久未見的何暮,原來宅子無有燈火,確是他恰巧外出。 「許久不見了,何暮?!?/br> 「阿暮,近來可好?」 「真是阿姐你們?!咱可好!甚好!……嗚、嗚嗚……。」 「幾歲人了,莫在這兒哭鼻子啦?!?/br> 「阿姐……咱嗚嗚嗚……」 見何暮哭的泣不成聲,煙渚作勢驚訝,玩笑道:「這時間你在街上做啥呢?不成是上柳月樓玩了會?」 「咱、咱才沒有哩!咱剛給娘送完藥,現(xiàn)下正在回去路上?!挂粡埌變裘纨嬾畷r脹紅,何暮窘迫的反駁道。 「令堂可是病了?」 「咱阿娘前先天患了風(fēng)寒,咱這幾日都送藥回家,幸有舍妹照看,今日情況已有好轉(zhuǎn)?!?/br> 「無事甚好。不過阿暮,我那宅子所有都歸你了,為何不將令堂及令妹接去一塊???」 「這……?!购文弘y為情的搔搔頭,接著道:「其實咱心底仍盼著阿姐有朝一日會歸來的,阿姐留在宅子的東西,咱都沒有動過?!?/br> 「你可是忘了當(dāng)初的三約?」煙渚神色忽地凝重,嚴(yán)肅的口吻似是責(zé)備。 「不曾,咱可沒忘過,可是……?!购文郝淠拇怪^,支支吾吾的吐不出半句話來,我躊躇著該如何緩頰,便聽煙渚樂呵呵的笑道:「鬧你玩的。咱們回宅子先如何?」 「阿姐和清泉姑娘,你倆怎會來銅里呢?」 「約莫一個月前,我們遇到尉……白公子,從他那兒得知你有個中秋相聚之約?!刮娟鹊氖潞臀覀z的事,或許該趁著此次相聚,同眾人坦白。 「這般巧合?說來咱可不知該怎的聯(lián)系上阿姐你們,莫怪咱沒相邀了。」何暮無奈地道。這也怪不得他,畢竟我倆自益州同眾人分別后,便踏上尋回記憶之途。想來,短短幾月之間,于各地履險蹈危,經(jīng)歷了多少出生入死,幸而屢次化險為夷,死里逃生。 「話說那兩姊妹呢?當(dāng)初可不是隨你一塊回銅里?」 「自益州離開后,咱們?nèi)嗽谴蛩阋粔K來銅里的,然風(fēng)姑娘突然道是有事欲處理,便在途中和咱分頭了,現(xiàn)下也不清楚人在何方。咱雖是有跟她們約好今年中秋相聚,卻也不曉得能否前來?!雇焐橡嵜髟拢筇炀褪侵星镎樟?,也不知尉耆是否會出現(xiàn),憶起上個月與他分別時的事,心底忽地頗感惆悵。 一路間談,不覺間來到江大夫的宅子,漆白外墻,朱紅大門,石橋跨過池塘,除去荷葉的水面宛如一面明鏡。來到了主廳室,里頭擺設(shè)真如何暮所言,與兩年前離開時相照無異。 「挺整潔的嘛。」煙渚滿意的環(huán)顧屋內(nèi),手指抹過桌案,確是無有絲毫落塵,足見何暮是如何用心維護著他阿姐所留下的一切,只聽他得意的回應(yīng)道:「咱可是每日清掃呢!連阿姐的藥盧,咱都沒有遺漏!」 「哦?連藥廬那也整理啦?」煙渚訝異的笑了笑,隨后一溜煙便不見人影,恐怕已跑去親自檢查了,分明堅毅說過不再回來,這下卻是耐不住心底雀躍,見她這副德行,我倆不禁會心一笑。 「何暮,你近來如何?」方才沒捉著機會,現(xiàn)下僅留我二人獨處,便好生向他問候一番。最初與他相識時,還用著絲帶系起書生頭,而為喬裝「任光」削去了一頭長發(fā),現(xiàn)下乾脆的留著俐落短發(fā),瞧來倒是英姿颯爽。 「甚好,因著作為鎮(zhèn)上大夫的阿姐不在,三天兩頭就有人來託咱看病,幸好多是些小病小痛,咱跟著阿姐學(xué)的十年功夫,倒是足以應(yīng)付。不過為了持續(xù)精進而每日苦讀,雖是辛苦,倒過得充實非常?!?/br> 「你可真了不起,獨自掌管這大宅子,一面行醫(yī)助人,還如此積極進取、勤奮向?qū)W,著實令人敬佩?!?/br> 「清泉姑娘你快別一個勁的夸咱啦。」何暮靦腆的搔搔頭,道:「其實……自與大伙兒分頭后,咱多少還是感到寂寞的,現(xiàn)下能再同阿姐和清泉姑娘重逢,咱實在……嗚嗚?!?/br> 他自幼同他阿姐在這兒度過了十個年頭,直至兩年前,卻迫于與傾慕已久、親如姊弟的恩師告別。他對她的摯情,是不惜打破約定,也掙扎著能多陪在她身邊一分,奈何終究只得天各一方。如今又得以相見,定是感動萬千。 又同何暮間聊一會,聽聞他還得挑燈夜讀,我怕再間扯下去會耽擱了他學(xué)習(xí),便先道了晚安,自個來到了曾留宿過的客房。里頭床榻整齊,擺設(shè)也與兩年前無異,當(dāng)初因著失去記憶,偶然遇上何暮領(lǐng)路,因緣際會下受江大夫邀請來此寄宿;誰料兩年之間,歷經(jīng)千難萬險,總算恢復(fù)所有記憶,解開了多年來隱于心底的芥蒂,如今竟又重返此地。 「你在這兒做啥?」甫想起煙渚的事,本人卻突然出現(xiàn),不過我早習(xí)慣她這般神出鬼沒,不以為意的道:「就寢?」 「此處是客房,顧名思義,是給客人住的?!?/br> 「我不正是客人?」 「…………」 沉默半晌,我頓時恍然大悟的「啊」了聲,羞惱的扶著前額,只聽她好氣又好笑地道:「你若睡這兒,那對姊妹來了,可要住哪?」 因著即景生情,我只顧懷念往事,都忘了現(xiàn)下境況早已不同,我尷尬的搔搔頭,任她拉著我往藥盧的方向走去。 「都過去兩年了,連我藥盧都保留的完好,莫非這阿暮根本曉得我倆會回來?」煙渚蹙眉笑道,隨意坐上凳子,姿態(tài)優(yōu)雅的翹起纖瘦長腿。 一踏進藥房,藥草味兒撲鼻而來,襯著她身上的那抹淡香,莫名合適。我對此處仍記憶猶新,不由感慨道:「你可記著先前在這給我診脈的事?」 她歪著頭思索一會,答道:「確有此事,怎了?」 「你這傢伙,膽敢趁著我失憶,捉弄我為樂呀?!刮艺菩膿嵊谒^頂,將她一頭柔順墨發(fā)給弄得混亂,以示報復(fù)。她不滿的試圖梳開亂發(fā),邊埋怨道:「誰要你失憶時性子老實,捉弄起來可有趣了……要不我再給你診上一診?」 我猶豫了會,才緩緩伸出手,她稍微冰冷的手掐住我的腕子,深鎖眉頭,許久未開口,令我不由催促道:「如何?江大夫這回瞧出了甚么?」 「嗯…………此人身體康健非常,就是該少些記仇,免得成天鬱鬱寡歡?!?/br> 其實我并未記仇,不過是藉著回憶同她玩笑罷了,聽她這般回敬,我只得無奈地皺著眉。 「相隔兩年,可有懷念感覺?」簡單擦洗手腳后,我倆躺于榻上,仰望穹頂縱橫交錯的梁木,意及她凝望此景十年之久,不由好奇問道。 「兩年、十年,甚至百年,對咱倆來說,不就是過眼煙云?」煙渚闔著雙眼,淡然應(yīng)道。 「這光陰流逝,對于歲月凝滯、活了上百年的我倆來說,短短兩年,確實微不足道;可這兩年間,當(dāng)真是發(fā)生許多事?!棺糟~里啟程,鬼神石窟,黯妖霧林,天明高山,魔鬼幽谷,荒郊古寺,樓蘭遺跡,以及巖隴山谷,一路上與她冒險犯難,生死與共,即便目前為止都順利化險為夷,也難保某天會面臨猝不及防的意外,從此天人永隔……我誠心祈望,那樣的未來永遠不會成真。 我獨個陷入回憶,或許是心底的忐忑不經(jīng)意流露于面上,煙渚神色擔(dān)憂的凝視著我,我嘆了口氣搖搖頭,伸手將她發(fā)絲撩至耳后,欣慰的微笑,她也回以莞爾,隨后便鑽進我懷里,一同沉入夢鄉(xiāng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