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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傅他人人喊打 第36節(jié)

    路小佳拿胳膊肘搗了搗一旁站著的燕遲,朝馬車那邊看:“都要走了,你不跟陸大人說些什么?”

    燕遲不吭聲,順著路小佳的視線看去,冷不丁與坐在車中朝這邊看的季懷真四目相對(duì)。季懷真冷眼相看,眼中盡是漠然,把車窗一放,似乎再多看一眼都是白費(fèi)功夫。燕遲還沒咽氣,在他眼中就先成了一個(gè)死人。

    見此情形,燕遲搖了搖頭:“也沒什么好說的了?!?/br>
    路小佳嘆口氣,把巧敏妻子扶上車,又提著燒餅的領(lǐng)子往里一丟。

    “燕遲兄,望日后還有相會(huì)的一天。”路小佳鄭重其事,朝燕遲一拱手,繼而鉆進(jìn)馬車。

    兩匹馬打著響鼻,八只蹄子踏在雪上,一點(diǎn)動(dòng)靜都沒有。巧敏害怕下雪天馬腳打滑,親自拿布包在馬蹄上。車輪一轉(zhuǎn),就帶著他們遠(yuǎn)去了。

    季懷真忍不住回頭去看, 恰好此時(shí)路小佳坐過來,他便轉(zhuǎn)移注意力地搭話:“他剛才跟你說什么了?”

    路小佳添油加醋道:“燕遲兄都哭了,說他舍不得陸大人,讓陸大人在蒼梧山等一等他,他生是陸大人的人,死是陸大人的鬼,說就要你陸拾遺做他們夷戎的駙馬爺。”

    季懷真:“……”

    他正要罵人,外面卻傳來一兩聲呼喊:“等一等!停一下!”

    是燕遲追了上來!

    那馬被車夫猛地一勒,頓時(shí)嘶鳴不已,季懷真的心跟著一跳,幾乎忍不住立刻下車的沖動(dòng)。然而就在這時(shí),卻聽燕遲又道:“路道長,路道長等一等!”

    季懷真登時(shí)面色沉下,不悅地坐了回去。

    路小佳咦了一聲,被兩道怨毒的視線盯著,硬著頭皮下車。

    燕遲似是跑著來追,說話時(shí)不住喘氣,對(duì)路小佳交代道:“他這人不拿自己身體當(dāng)回事,若是對(duì)你威逼利誘,要你提早動(dòng)身陪他去翻蒼梧山,一定不要答應(yīng)他。務(wù)必等到天氣轉(zhuǎn)暖時(shí)再動(dòng)身,否則山間寒冷,他在汾州受過傷,身體必然受不住?!?/br>
    路小佳:“哦,沒了?”

    燕遲:“若是你擰不過他,切記翻山時(shí)帶上鍋?zhàn)雍筒菟帲ぶ杏袕埶幏?,是我塞進(jìn)去,治咳嗽用的?!?/br>
    路小佳又啊了聲:“你追上來就是要說這事兒?別的沒了?”

    “沒了?!毖噙t沉默一瞬,平靜開口,他低著頭,并不去看馬車。

    “真沒了?”路小佳還要再勸,只聽車上傳來一聲怒吼:“路小佳——!你給我滾上來!”

    只見季懷真身披大氅,滿臉怒容,站在車轅上,居高臨下地看著燕遲,平靜道:“再問你最后一遍,跟不跟我走?!?/br>
    燕遲沒吭聲,天地都靜了,只余落雪簌簌聲。季懷真一眨眼,發(fā)現(xiàn)眼前被什么東西遮擋,他一反應(yīng),才覺出是霜雪結(jié)在他睫毛上。

    四目相對(duì)間,燕遲認(rèn)真端詳他,似乎是要把他樣貌記住。生離死別前,清源觀的大火又燒不到他心里了,他又回到對(duì)著這人最柔情蜜意,百依百順的時(shí)候。

    最后燕遲道:“等你到了敕勒川,把狼牙交還給我大哥,叫他找人把我和我娘的金身埋在汶陽,她不愿回敕勒川。要是找不見我,就把這枚狼牙和她葬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季懷真沒說好,也沒說不好,冷淡地看他一眼,轉(zhuǎn)身坐回車中。

    這次連句好自為之都沒有。

    車內(nèi),路小佳掀開條窗縫偷看,匯報(bào)道:“燕遲兄走了?!?/br>
    馬車再次動(dòng)起來,他們與燕遲一個(gè)往東,一個(gè)往西,一個(gè)向生,一個(gè)向死,就此分道揚(yáng)鑣。

    車內(nèi)死一般寂靜,巧敏的妻子怔怔摸著自己的肚子,顫抖道:“多希望這場雪一直下下去,不要停,雪不停,韃靼人就不會(huì)來?!?/br>
    燒餅盯著她瞧,沒眼色道:“不會(huì)的,雪不停,韃靼人也會(huì)殺過來,留下的人都知道自己活不成了?!?/br>
    “閉嘴吧你祖宗!”路小佳一把拖過燒餅,命他住嘴,朝巧敏的妻子賠笑。

    季懷真閉著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,身體隨著馬車行進(jìn)的節(jié)奏搖晃,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(shí)間,才把眼睛一睜,冷不丁道:“以為說兩句體己話就能讓我回心轉(zhuǎn)意?真是個(gè)笑話,真是個(gè)十足的蠢貨,上趕著送死,誰稀罕他的狼牙,本來也不是給我的。還讓他大哥來給他收尸,等他被韃靼人大卸八塊,我看誰還認(rèn)得出來。誰稀罕他的關(guān)心?!?/br>
    狼牙雖是給陸拾遺的,但叮囑卻是給季懷真的。

    是他季懷真受傷了,是他季懷真被那幾鞭子抽得傷及肺腑,趕不了路,受不了凍,是他季懷真叫燕遲臨死前還這樣惦記著。

    燒餅又瞪大了雙眼,盯著季懷真瞧。

    路小佳心中一跳,還來不及將他師弟的嘴給捂上,就聽這傻小子不怕死道:“小佳師兄,我們應(yīng)該讓車夫停車才是,陸大人定是想回去了?!?/br>
    路小佳:“……”

    季懷真似笑非笑地盯著燒餅,薄唇上下一碰,贊許道:“你提醒我了,是要停車?!?/br>
    大雪又將茫茫戈壁染成白色,一輛馬車在寂靜間駐足,突然傳來一聲脆響,像是巴掌落在面皮上。

    接著一聲慘叫,群鳥驚得起飛。

    等鳥烏壓壓飛過后,馬車再度啟程,只見一小道童屁滾尿流的追在馬車后面,叫嚷道:“陸大人,我知錯(cuò)了!陸大人!”

    季懷真終于忍不住,做了惦記已久之事,一巴掌劈頭蓋臉,將燒餅的臉打成燒餅。

    一刻鐘后,馬車停下,燒餅趕緊爬上去,凍得哆哆嗦嗦,和路小佳瑟瑟發(fā)抖地抱在一起。

    季懷真氣定神閑地坐著,朝路小佳道:“你這師弟一直這樣?說話這般不看人臉色,還沒被人打死,真是前世積德?!?/br>
    路小佳揉著燒餅的腦袋,嘆口氣:“哎,大人你有所不知,燒餅一生下來就這樣,心眼大得很。他像是感知不到情緒一般,既不知害怕,也不知難過,他長這么大,我還沒見他哭過。我們師父離世之時(shí)是燒餅最先發(fā)現(xiàn),他也只是一摸師父尸體,笑嘻嘻地喊我來看,說師父好涼好硬。”

    季懷真嗯了一聲,沒再說話,閉上眼睛倚回車榻,不知在思考算計(jì)些什么,過了半晌,從包袱中掏出個(gè)掛墜,戴在脖子上。

    路小佳伸頭去看,見那掛墜上鑲著枚狼牙。

    季大人的手攥在上面,一路就沒撒開。

    他們一路快馬加鞭,天黑時(shí)就趕到蒼梧山腳下的村莊,路小佳將巧敏的妻子和燒餅安置好,讓季懷真帶他去找燕遲的手下。抬頭一看,見季懷真手中拿著一張小像若有所思,仔細(xì)觀看。

    路小佳把頭湊過去,想起燕遲說的眼前這人曾有過妻兒,登時(shí)面色古怪道:“陸大人,這就是你那已故去的妻子?”

    季懷真瞪他一眼,卻也不不便反駁,只指著一處裙擺上的繡花道:“你瞧這里,像不像我們一路過來的那條官路?從這里分個(gè)叉,沿小路走到盡頭就是這處村莊?!?/br>
    路小佳驚了:“這竟是份地圖?”

    他指著一處以朱筆點(diǎn)出朵梅花的地方:“那這是什么意思?裙上的花紋走勢都指著這朵梅花。我怎么瞧著像是蒼梧山?”

    季懷真看他一眼,笑道:“聰明?!?/br>
    他抽劍將馬與車連接的車架砍斷,翻身騎上,看著路小佳道:“上來。”

    路小佳略一思索,爬到季懷真身后,二人共騎,按地圖所指,向著那小像上繡花盡頭的梅花絕塵而去。

    蒼梧山離二人越來越近,在眼前不住放大,一股冰雪冷冽氣息撲面而來,連路小佳都冷得發(fā)抖,季懷真卻渾然不覺,他眉頭緊鎖,將馬越催越快。

    一路走走停停,每當(dāng)停下后,季懷真就會(huì)再次拿出小像比對(duì)路線。

    一個(gè)時(shí)辰的功夫后,二人終于到達(dá)蒼梧山淺處的冰雪密林中。

    甫一靠近,路小佳就警覺道:“陸大人?小心,好像有人在盯著我們?!?/br>
    季懷真不吭聲。

    周圍窸窸窣窣,影影綽綽,路小佳不笑了,橫劍于身前,以前所未有的嚴(yán)肅語氣,對(duì)季懷真道:“陸大人,我們還是快些離開的好。”

    他話音一落,就見一人翻身而下,單膝跪在季懷真馬前,低聲道:“大人?!?/br>
    季懷真冷聲道:“都出來吧。”

    路小佳一驚,眼見著一群穿甲佩刀之人慢慢從四面八方悄無聲息地涌出,粗粗一數(shù),竟是有數(shù)千人聚集于此。

    季懷真回頭,得意地看了眼路小佳。

    他翻身下馬,又恢復(fù)了昔日睥睨眾人的神態(tài),十足的冷漠,十足的傲然。不需他說話,便有人準(zhǔn)備好行頭,替季懷真換衣束發(fā)。

    白玉冠、紫金蹀躞帶,一身玄狐金繡云紋大氅披在肩頭,眨眼間的功夫,單看行頭,季懷真又變回了那個(gè)大齊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權(quán)臣jian佞。他展開手臂,垂眼略略一看,哼笑一聲,勉強(qiáng)道:“算不得什么好東西,湊合穿吧?!?/br>
    唯獨(dú)送給陸拾遺的狼牙被他不講道理地霸占了,戴在胸前,與其他東西一比,寒酸得厲害。

    屬下遞上一桿長槍。

    “白雪大人叮囑我們給大人帶上,防身用的?!?/br>
    季懷真接過,隨手將長槍一轉(zhuǎn),鏗鏘一聲以槍尾搗地。

    眾人屏息凝神,等著季懷真發(fā)號(hào)施令。

    “家中和韃靼人有血仇的出列?!?/br>
    眾人對(duì)視一眼,千人的隊(duì)伍近三四百人出列,季懷真又道:“與草原十九部有血仇的往后站。”

    近一百人挪至隊(duì)伍末端。

    所有人齊齊看向季懷真,等他發(fā)布最終的命令。季懷真望著這一千雙眼睛,在心底天人交戰(zhàn)。若此時(shí)回去,此番動(dòng)靜必定驚動(dòng)陸拾遺,輕則使他提高警惕,來日入敕勒川麻煩些;重則被他帶兵圍剿,這條命就算折在這里了。

    可若不去,那傻小子必死無疑。

    季懷真雙眼一閉,猶疑不定,眼前漆黑一片,卻浮現(xiàn)出那日炮仗炸出的花火,滿眼的紅紙燈籠,以及燕遲盯著他娘金身時(shí)滿臉的淚。

    他又看到葉紅玉在對(duì)他笑了。

    腳下輕飄飄的,是那日踩在腸子上的滑膩詭異觸感。

    季懷真雙眼豁然睜開,提起長槍翻身上馬,大氅被寒風(fēng)刮得獵獵作響。眾人已不需季懷真命令,近千騎跟著他身后,奔出蒼梧山,向著憑欄村的方向跑去。

    大雪下個(gè)不停,憑欄村內(nèi)一片漆黑,尋不出半盞燈火,只偶爾聽見一兩聲家畜發(fā)出的叫喊。

    燕遲抱著刀,與巧敏一起守夜。

    遠(yuǎn)處隱約傳來隆隆聲響,二人同時(shí)警覺睜開雙眼,巧敏正要起身查看,燕遲卻將人一攔,貼著地面聽了一會(huì)兒,起身往外走,他朝巧敏吩咐道:“我出去查看,你留下?!?/br>
    巧敏皺眉,剛要反駁,只聽燕遲認(rèn)真道:“你有妻兒在等,我什么都沒有,死便死了。”

    村頭兩方高地上佇立著數(shù)十匹馬,靜靜地看著一人從村中騎馬走出。

    燕遲一手控韁,一手橫刀于身前,警覺地看著這危機(jī)四伏的黑夜,突然間,一箭凌空襲來,燕遲在馬上仰身躲過,幾乎要和地面平行。

    又一箭射來,這次直射馬腳。

    高地上,季懷真看燕遲有條不紊地躲,那箭還未近身,單憑風(fēng)聲就被這小子提前判斷避開。他看熱鬧不嫌事大,手指頭一揮,懶洋洋道:“你們?nèi)齻€(gè)一起上,我看他還能不能躲過去?!?/br>
    可真等到三箭齊發(fā),在燕遲臉上輕輕擦出一道血痕時(shí),季懷真又氣急敗壞朝手下腦袋上一拍:“誰讓你動(dòng)真格的了!”他又一指燕遲:“把這小子從馬上給我射下來就行了,不許傷到他!”

    眼見箭雨越發(fā)密集,逼得燕遲不住后退,他在明,敵人在暗,可這箭卻似乎有眼睛般,箭箭避開致命之處,還帶著撩撥逗弄的意味,簡直讓人惱怒。

    他忍無可忍,翻身下馬,剛就地一滾正要起來,下巴便被人拿槍指住了。

    那鋒利槍尖平著抬起他的下巴,順著看去,握槍之人神采奕奕,龍章鳳姿,胸前佩戴一枚狼牙吊墜,往他面前一站,頭也不低,只拿一雙細(xì)長的眼睛睥睨著看人,當(dāng)真囂張無比,輕狂無比。

    季懷真一撫被風(fēng)吹起的長發(fā),揶揄道:“殿下怎得如此狼狽?”

    燕遲仰頭,盯著他看了好一會(huì)兒,一張口,聲音竟是啞了。

    “你還回來干什么。”

    季懷真為什么回來?

    這既要臉又要命的季大人自然是找好了千萬個(gè)借口,然而被燕遲拿濕漉漉的眼睛一盯,美色催人心智,心中自是又生出一股怪異滋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