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璟成立左班，職系監(jiān)察群僚，風(fēng)聞奏事，短短半年，已有無數(shù)朝臣因他們的奏報而獲罪，朝野上下，凡提起左班無不噤若寒蟬。

    而左班都知仲密，就是如今官家身邊最受倚重的宦官。

    仲密見到嵇其羽，堆起一張笑臉：“嵇侍郎深夜還在御前侍奉，真是辛苦?！?/br>
    這人約莫四十出頭，頭發(fā)烏黑溜光挽成髻，眼睛細長，一張嘴薄巧伶俐，逢人先笑。

    嵇其羽壓住佩劍，慎重道：“為官家辦事，談何辛苦。”他本想問候一句，可想起左班所行皆是秘事，怕惹上打探之嫌，便側(cè)身為他讓出道：“內(nèi)官先請?！?/br>
    “別別別。”仲密捏起蘭花指搖搖，“您如今晉為吏部侍郎，是天子近臣，某家哪敢讓嵇侍郎讓路，自然是您先請。”

    嵇其羽不耐煩跟這些黏膩歹毒的宦官啰嗦，朝他頷首，立即快步走了。

    仲密目送他離開，才躬著身子進入正殿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魚酈在馬車上睡了一覺，醒來時馬車?yán)镏皇Ｋ约?，身上蓋著辰悟的袈裟。

    她撩簾出來，見馬車停在蜿蜒山道旁側(cè)，夜空彤云密布，陰沉欲雨。

    辰悟蹲在馬車前生火，火星噼里啪啦四濺，上面懸著一只銅爐子，他用綿帕墊著，將熱水灌進蛇皮壺里。

    他見魚酈醒了，將蛇皮壺遞給她，“喝些熱水吧，我往里面兌了涼的，不燙?！?/br>
    魚酈喝了一小口，問：“他們呢？”

    辰悟看向山道旁簡陋的邸舍，道：“買些干糧和藥?！?/br>
    “怎得不叫醒我？”

    辰悟道：“你累了，我們都想讓你好好歇歇。”

    這一路上魚酈感覺出來，大家都待她小心翼翼，仿佛她是個易碎的玉人，需得貢起來才行。

    魚酈很不喜歡這種感覺，本來連累蒙曄必須以真面示人已然過意不去，如今還因她之故招來追殺，不知前路還有多少麻煩等著。

    她已習(xí)慣將情緒藏在心里，仰頭嘆道：“看來是要下雨?！?/br>
    辰悟卻未跟著她看天，只凝著她的臉，“娘子不要想太多，盡快趕去垣縣才是要緊?！?/br>
    “垣縣？”魚酈詫異：“那并不是直接去蜀郡的路?！?/br>
    “可那里有藥王谷，聽說這一代藥王擅治外傷，手腳折斷都能接回來。”

    魚酈直言“荒唐”，她奔向邸舍，正見蒙曄等人從里頭出來，身上大包小包扛著補給。

    魚酈將蒙曄拽到一邊，道：“我們不是說好盡快趕往蜀郡，怎么又要去垣縣？”

    蒙曄將包袱扔到繡墩草堆上，面色溫和：“去給你治手?！?/br>
    “這都什么時候了？我的手難道比大家伙的性命還重要嗎？”魚酈質(zhì)問。

    蒙曄未答，只是目光深深掠過她的面，良久才嘆息：“窈窈，你變了，從前我與你共事，哪怕意見相左，也從未見過你如此氣浮慌張的模樣。那個皇帝對你做了什么？竟叫你怕他怕成這樣？”

    魚酈眼神閃躲，避開他灼灼的注視，“并沒什么，你不要多想。我只是覺得眼下逃命要緊，我也想見祖母和雍明了，這手傷了這么久，就算要治，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?！?/br>
    蒙曄負起袖氅，緩緩道：“我們回蜀的路不會太平，那個皇帝派出了大量精銳追擊我們，是直奔蜀郡的。我在路上放了個煙霧彈，借道去垣縣，正好避開他們。況且，蕭太夫人和殿下也并不在蜀郡?！?/br>
    當(dāng)時城破宮傾，蒙曄臨危之下護送李雍明入蜀，一路上艱難曲折，誰知將至蜀郡，卻聽說成王李翼造反。

    蒙曄擔(dān)心李雍明活著的消息一旦曝出，他將成為各方爭奪的焦點，再三思忖，將他送去了兆亭與蕭太夫人作伴。

    “兆亭與垣縣相距不遠，我已經(jīng)去信，請蕭太夫人和雍明殿下來垣縣與你相見?！?/br>
    魚酈聽到將要見到心心念念的兩人，當(dāng)下雀躍，陷在沉霾中許久的容顏轉(zhuǎn)霽，她思索過蒙曄的謀劃，覺得也有些道理，便聽從他的安排，不再贅言。

    幾人回到馬車，換了新馬，正趁夜快馬加鞭。

    慕華瀾從布兜里拿出一捧煮栗子扣在魚酈掌心，她笑嘻嘻道：“邸舍里煮飯的姑姑喜歡我，給我的?！?/br>
    魚酈調(diào)侃：“這么舍得，全都給我了？”

    “都給jiejie，jiejie趁熱吃?！蹦饺A瀾目光盈盈看著魚酈，如看失而復(fù)得的珍寶，眼睛一眨不眨，生怕稍稍失神她就從自己面前飛走了。

    魚酈低頭想剝栗子，可右手使不上勁兒，怎么也剝不利落。她不甘心，埋頭繼續(xù)，那栗子吃不住力，自她掌間飛出去，掉到地上。

    馬車?yán)镬o悄悄的，眾人都望著魚酈，滿含憐惜，華瀾紅了眼，被魚柳在腰上狠掐了一下，勒令她不許哭。

    安靜了許久，辰悟?qū)⒛穷w掉了的栗子撿起來，微笑：“讓貧僧剝吧?！?/br>
    他神色專注，動作麻利，很快剝出一捧栗子仁，放在了魚酈的掌心，還不忘囑咐：“夜間少食，防止脾胃不調(diào)?！?/br>
    魚酈捧著栗子未動，也沒有應(yīng)和，她僵了半天，直到有淚珠墜下來。

    她將臉埋進掌間，淚水黏濕了栗仁，從開始壓抑的啜泣到嚎啕大哭，哭得渾身顫抖，酣暢淋漓。

    從云藻宮夜變那天，她就從未為自己的手哭過，如今終于忍不住，仿佛要把壓抑了年余的委屈心酸全都哭出來。

    華瀾和魚柳去抱住她，華瀾仰頭大哭，魚柳雖能隱忍，但淚珠也是一顆接一顆，洇濕了她精心勾畫過的妝容。

    蒙曄紅了眼睛，竭力忍著，歪頭看向窗外。

    辰悟在一旁默默看著這一切，看著這些失去憑靠漂泊無依湊在一起取暖的可憐人，習(xí)慣性地想要捻動佛珠，陡覺指間空空，恍惚了一會兒，才想起來，佛珠在離寺時已被蒙曄斬斷。

    他豎起手掌在襟前，低聲吟念佛經(jīng)。

    從邸舍外念到王屋山下，從黑夜至天色清明，在包容世間萬象的梵音里，魚酈逐漸情緒平穩(wěn)，她在魚柳的懷中睡去，魚柳靠著車壁小憩，而蒙曄則使勁把睡滾到地上的華瀾抱起來，擱回魚酈身邊。

    辰悟停止吟念，睜開眼，看見魚酈臉上還掛著淚水殘痕，他腦中有片刻空白，待回過神來時，已經(jīng)捏起了袖角在給她細細擦拭。

    蒙曄在一旁看著，倏然道：“大師，對不起?！?/br>
    辰悟并不驚訝他這樣說，他們一個是趙璟的老對手，一個與趙璟相識多年，都十分了解他，相國寺里拙劣的布局根本瞞不過他。

    辰悟凝著魚酈的睡顏，道：“施主不必掛懷，若貧僧不想來，誰也強迫不了。”

    他并不擔(dān)心趙璟會對相國寺如何，因為很多年以前，從他開始為趙璟效力時，趙璟就答應(yīng)過他，不管將來趙璟至何位，都會盡全力維護國寺尊嚴(yán)。

    在寺中那樣說，他只是存了一線希望，想留住魚酈。

    替趙璟，抑或是還有別的。

    蒙曄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，他朝辰悟拱了拱手，“我欠大師一個人情，將來必還。”

    辰悟道：“貧僧現(xiàn)下就對施主有所求?！?/br>
    蒙曄讓他盡管說。

    “聽聞玄翦衛(wèi)乃前朝皇帝一手創(chuàng)立，專擅暗殺。貧僧想求施主，永遠不要將刀指向當(dāng)今官家。”

    蒙曄沒想到這僧人對趙璟竟如此忠心，輕笑了幾聲：“不管大師信與不信，自先主死后，我已無心參與天下紛爭，蒙曄一生所求，唯有守護好先主留下的人。云藻宮夜變，實乃那時我身陷蜀地亂局，無暇顧及，顏思秀自作主張……”他頓了頓，面上漾起幾分自嘲：“也罷，都是我的部下，甩也甩不干凈。是我失察，但請大師相信，我無心與魏帝為敵，不然，我曾在他身邊數(shù)月，若有殺心，他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?！?/br>
    兩人說著話，魚柳先醒了，她揉揉哭得紅腫的臉，撩簾看出去，外面下起了雨，細雨濛濛，虛虛掩映著群山連隘，沇河滔滔。

    她“呀”了一聲：“我們到王屋山了?！?/br>
    那藥王谷就在王屋山里。

    魚柳將魚酈和華瀾推醒，從包袱皮里摸出一幅卷軸。

    魚酈看得納罕：“這是什么？”

    魚柳將卷軸緊緊抱在懷里，猶如稀世珍寶：“這是先主遺像。你們不知道吧，這位藥王萬俟?fàn)N曾是先主做蜀王時的帳下軍醫(yī)。她乃杏林奇才，五歲師承老藥王，十歲便在垣縣揚名，十五歲出師，喬裝投入蜀王帳下效力五年。后來主上回京，她也就回了藥王谷，一晃七年過去了，也不知現(xiàn)如今怎么樣了?！?/br>
    原來還有這等淵源，難怪趙璟多次派人請她都無果。

    魚酈心想，原來不管男女，凡有志者都有一個軍營夢。魚酈想起了少年時趙璟，他也曾遐想過，有朝一日要追隨蜀王沖鋒陷陣。

    天意還真是會捉弄人。

    魚酈竭力將這個人摒除腦外，隨蒙曄一行人進入藥王谷。

    藥王谷在峽谷中，連亙幾間屋舍，朝靄未散時，前來求醫(yī)的已經(jīng)排到了山口。

    蒙曄托人通報，未多時便有人請他們進去。

    泱泱人群中，坐著位女郎中，她身著五暈羅銀泥裙子，外罩半臂褶裥衫，加淡青褙子，打扮清雅宜人。

    不出意外，這就是藥王萬俟?fàn)N。

    根據(jù)魚柳的描述，萬俟?fàn)N今年至少二十七歲了，但她面容干凈，肌膚白皙，容色昳麗，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。

    眾人被請進里間，這一候一直到了午時，萬俟?fàn)N才有時間來見他們。

    眾人起身與她見禮，蒙曄雙手將畫卷奉上，萬俟?fàn)N徐徐展開。

    畫卷裱底已有些泛黃，透出濃沉的歲月痕跡，但上面繪著的人卻仍舊鮮活，瑾穆身著勁裝，手執(zhí)長劍，眉眼年輕俊秀，氣度矜貴雍容，兼具統(tǒng)帥威儀與儒將風(fēng)雅。

    萬俟?fàn)N怔怔看著畫像上的人，眼圈竟紅了，半晌才道：“謝謝蒙先生?！?/br>
    蒙曄揖禮：“不敢承藥王的謝，此番前來，實是有事相求?！?/br>
    他將來龍去脈隱去，只說這是主上身邊的舊人，因意外傷了右手，求藥王恩治。

    萬俟?fàn)N上下打量魚酈，“舊人？女人？”

    “不不不?！泵蓵厦Φ溃骸八张?，是已故裴太傅的后人，主上念及裴氏冤屈，將她留在身邊，平時不過做些掌燈添墨的瑣事?！?/br>
    萬俟?fàn)N讓魚酈坐下，拿過她的手仔細揉捏，嗟嘆：“傷得有些重，但幸虧來得不算晚，若再耽擱些時日，只怕就是我也無力回天。但如今治，就算將來治好了，也不能像從前那般用刀劍了?！?/br>
    “不求恢復(fù)如初，只求能……”蒙曄猛地反應(yīng)過來：“她不用刀劍，她柔弱著呢?！?/br>
    萬俟?fàn)N橫了他一眼：“行了，瞧瞧她掌上繭子的分布，練武之人無疑，蒙先生幾時變得這般狡詐，嘴里連句實話都沒有?！?/br>
    蒙曄叫她奚落得抬不起頭，蔫蔫縮到墻角。

    他心思比較多，隱瞞魚酈習(xí)武，是怕萬俟?fàn)N猜出她的身份。畢竟昭鸞臺尚宮也曾威名赫赫，世人都知道，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。

    再畢竟，昭鸞臺尚宮與天啟皇帝的愛恨糾葛，被編成了各種話本，于街頭巷尾傳唱。

    而越王真正的死因卻被隱藏。世人只知蕭魚酈棄主投向新帝，卻不知她曾有過何種慘烈義舉。

    蒙曄繞過各種心思時，萬俟?fàn)N已做出初步診斷：“給我兩個月的時間，倒是可以醫(yī)治，醫(yī)完后手可以活動，不影響正常生活，只是還是那句話，再也使不了劍，耍不了刀?！?/br>
    蒙曄忙將診費奉上：“這就可以了，謝謝藥王?！?/br>
    藥王不沾銅臭，自有童子來取。

    萬俟?fàn)N道：“你們也看見了，我這里每日來求醫(yī)的人很多，耽擱不得。你只有每日天黑后戌時來找我?！?/br>
    魚酈應(yīng)是：“自不會耽誤藥王?！?/br>
    講定之后，眾人離去，剛出了山谷，慕華瀾便一蹦老高，歡呼雀躍：“太好了！jiejie有治了！”

    魚酈額間愁緒繚繞：“兩個月，太久，也太危險了?！?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