扭頭望見少年找來的時候，秦云敏印象還是很清晰的，即使過去這么多年，她還是驚訝于少年驟然冷下的面容，他大步走到鐘影面前，拿下鐘影敷臉上的毛巾，仔仔細細看了會，惡狠狠地問她是誰打的。

    少年語氣陰沉，好像下秒那個人勢必會被暴揍一頓。

    秦云敏看小學(xué)生似的無語表情，看著裴決和自家meimei——不過那會他倆確實都小學(xué)生。

    初中生秦云敏站起來，叉腰對裴決說：“我姑父打的，你要去打他嗎？”

    裴決愣住。

    他是怎么也想不到，好一會沒反應(yīng)過來，似乎不明白人前那樣風(fēng)光體面的鐘振，背地里會對自己女兒下這樣重的手。

    但不知為何，秦云敏說完，鐘影忽然笑出聲。

    鐘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笑，也許是表姐的神態(tài)語氣有點好笑，也許是裴決的反應(yīng)正中了她心底的反應(yīng)，也許，幼年的她忽然覺得這些就是很好笑——大人的虛偽、要面子、被戳破后的模樣，通通都很好笑。

    第6章 當(dāng)時

    “……估計你是忘記了，那會你也小學(xué)吧？個頭高高的——”

    說著，秦云敏伸出手往一旁比了比，笑著說：“我們影影邊笑邊哭，你后來也紅眼睛——記不清了?！?/br>
    “反正你小時候挺護著她的?！?/br>
    裴決也笑：“是有印象。我還記得有一年過年，你帶我們出去玩，就是影影姥姥家，春珈山里——”

    話音未落，秦云敏扶額，語氣好笑又懊惱：“是……最后迷路了，轉(zhuǎn)了好大一圈，影影凍得回去就發(fā)燒?！?/br>
    還是她初中的時候，不過兩只小的應(yīng)該一個快小學(xué)畢業(yè)了，一個還有兩年要讀。她是家里的大jiejie，做什么都得領(lǐng)著弟弟meimei。裴決又是拜訪的客人，自然要好好招待。一開始說要爬山，她爸秦榮還挺支持，以為就是去春珈山腳下轉(zhuǎn)兩圈、吃幾口新鮮橙子罷了。誰知他女兒膽子奇大，真爬上去了，半天沒影——擱其他人身上尚且還能鎮(zhèn)靜，畢竟是從小生活的地方，只是鐘影小時候被拐走過，她姑姑秦苒心理陰影還在，嚇得直接報了警。幸虧是報警了，不然鐘影下山的路還得挨凍。

    聞言，裴決彎起唇角，視線落在餐桌邊緣，看不清眼底神色。

    服務(wù)員敲門進來上菜，很快便輕手輕腳出去。

    過了會，只聽他道：“我還記得那個時候你問我，是不是喜歡影影，長大了想娶她?！?/br>
    秦云敏握著筷子抬頭，表情微詫。

    說實話，裴決說的她是一點印象沒有。

    她只記得那個時候知道自己闖了大禍，怕得要死，怕meimei生病、怕回去被秦榮罵，除此之外，自己一時興起的八卦、少年慎重的回答，記憶里竟是毫無痕跡。

    裴決卻沒再說什么。

    他好像只是借此回憶了幾秒當(dāng)時那個少年。

    青澀又單純的喜愛，毫不避諱的坦然，雖然說完就紅了耳朵，偷偷去看背上的影影是不是真的睡著了。

    一頓飯吃完，和昨天一樣，暴雨也已停歇。

    這陣入春落雨頻繁，南州又冷又潮，擺上桌的茶碗沒一會就涼了。

    服務(wù)員推門進來，見客人已走，便問裴先生還需要喝點什么嗎？

    裴決沒說話，他靠著椅背，不知道在想什么，神色很淡。

    服務(wù)員添了熱的茶水便沒再打擾。

    “聞?wù)选擒嚨溩叩??！?/br>
    “很突然?，F(xiàn)在想起來還是覺得突然?！?/br>
    “要不是懷著孕，影影肯定支撐不下去……你懂我的意思嗎……姑姑去世后，她就有點抑郁。你知道鐘振的事吧？很不是個東西——他后來娶了嗎？”

    秦云敏鄙夷著問。

    裴決搖頭：“不清楚。我后來也很少回去。寧江的航天研究所挪到深州后，我爸媽也跟著去了深州。前幾年聽我爸說他出國了?！?/br>
    “肯定是去找他兒子了?！鼻卦泼魫汉莺荩骸罢鎼盒??！?/br>
    “反正這幾年也過來了……我不是刻意瞞你。一開始我真不知道她也在南州——你知道她性格吧？瞧著不聲不響，強起來能強死人。后來我家里催結(jié)婚，就相親嘛，介紹人就是聞?wù)阉赣H，你說巧不巧？”

    “不過聞?wù)涯赣H對她挺好的。聞?wù)讶ナ馈阉?dāng)女兒看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這些年她心里想什么?！?/br>
    秦云敏看了眼對面默不作聲的裴決：“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，她肯定不想和寧江的任何人、任何事再發(fā)生牽連?！?/br>
    “還有你做的那件事……”秦云敏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握著杯子的手猛地頓住，裴決低下頭，身體近乎僵硬。

    一瞬間，她好像又看見當(dāng)年那個沉默又陰郁的少年。

    秦云敏移開眼，起身準(zhǔn)備離開：“我不知道影影會不會原諒你。”

    “但現(xiàn)在說原諒顯得很小孩子氣——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吧？”

    “如果你不出現(xiàn)，影影說不定全都忘了……連同你，還有寧江的所有人?！?/br>
    茶水冰冷。

    時間似乎已經(jīng)過去很久。

    裴決一動不動坐著。

    腦子里出現(xiàn)許多畫面，有秦云敏提到的很多年前的爬山迷路，也有昨天醫(yī)院里的場景。新舊交錯，但他好像還在過去，在那個十月深秋的寧江，目睹鐘影頭也不回地離開。

    之后的六年他過得看似按部就班，實則渾渾噩噩。裴新泊不是很喜歡自己兒子這樣，說你還是忙點吧，就把他派到下面最忙的機場。

    忙是真忙，有時候累得腦袋一沾枕頭就睡著。但裴決自己清楚，每次找秦云敏問，心底里那些積年累月的灰塵都會一掃而空。

    他總是抱有期待的。

    無論這個期待是什么。

    服務(wù)員再次來敲門，說裴先生我們準(zhǔn)備打烊了。

    裴決拎起外套起身。

    初春的深夜分外寒冷。街上沒幾個人，車子路過培英小學(xué)，校門口最頂上的電子顯示屏還在播放“新學(xué)期新氣象”。

    車子朝著昨天的方向開。

    鐘影忙完工作又跑了趟市藝術(shù)團。

    正月十五的團演剛過，接下來就是籌備清明的一些紀(jì)念活動。這是南州市政府和高校合作的傳統(tǒng)文化項目，聲樂部分請了繆斯琴行的專業(yè)老師從旁指導(dǎo)。

    鐘影到的時候，程舒怡已經(jīng)在辦公室看譜子了，聽到動靜抬眼便問她：“上午沒見你，送奶奶那了？”

    鐘影點點頭，坐下來喝了口水，笑著說：“你不知道，她一見我走，就跟奶奶說，腿沒事，可以走——嚇得老人家又給我打電話?！?/br>
    程舒怡忍不住笑：“你閨女給你裝小白兔?！?/br>
    “也就在我面前裝裝。出了門跟山大王似的——”

    兩人說著話，門忽然被推開，聶文笑著探頭：“兩位老師都到了？”

    他是藝術(shù)團負責(zé)統(tǒng)籌的主任，協(xié)調(diào)一些排演的細節(jié)和進度，還有一些商業(yè)合作的聯(lián)系。

    程舒怡不理他，皺眉看了眼鐘影，轉(zhuǎn)過身自顧自翻譜子。

    鐘影客氣笑了下：“待會就過去。”

    “不急不急”，聶文慇勤道：“鐘老師剛來吧？門口就瞧見您了。跑那么急做什么——”

    “還有事嗎？”程舒怡冷聲：“下回進來之前麻煩敲門?！?/br>
    “哎……”聶文忙不迭道歉：“對不起啊程老師……”

    “——你說他是不是有?。　?/br>
    人走后，程舒怡走到門口用力鎖上門，轉(zhuǎn)身看著鐘影：“你——離他遠點。”

    鐘影點頭：“我知道?！?/br>
    “一會結(jié)束出去吃點吧？忙死了。明天周末是不是還要帶學(xué)生？”

    “嗯。下個月考級。我也快忙死了……你知道嗎？有一個到現(xiàn)在手型還不對，手指動不動就翹起來，看得我心都累……”

    程舒怡笑出聲：“你這還好。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我?guī)У囊粋€，就這么左手，一會耷下來、一會耷下來，說了一百遍，沒用?！?/br>
    兩人聊了沒一會，參演的學(xué)生就來得差不多了，門外頓時熱鬧得像個菜市場。

    能加入市藝術(shù)團的表演，絕大部分都是考過級、有天分的孩子。只是年紀(jì)普遍偏小，只要歇下來，舞臺上跟沸了似的，嘰嘰喳喳——三個多小時的排練，等結(jié)束，鐘影覺得耳朵都麻了。

    這里距離新月灣不遠，結(jié)束之后程舒怡在便利店買了四罐啤酒。

    兩人慢慢悠悠往家走。

    好像回到大學(xué)那會。

    鐘影見她似乎有心事。照理這么晚，宋磊該來接了，但現(xiàn)在也沒個人影，更別說電話了。

    “你什么情況？”她笑著問程舒怡。

    程舒怡往鐘影肩上靠了靠，她還背著大提琴，拎著一袋子啤酒罐，當(dāng)啷當(dāng)啷，走得慢吞吞。

    “不想談了。這男人磨磨唧唧，一會聽他媽的，說回老家辦，一會聽我的，就在南州——煩死?！?/br>
    鐘影知道他們倆感情還是很好的，就是宋磊有些優(yōu)柔寡斷，想了想，便道：“他mama是什么考慮？”

    “那邊親戚多——你不知道，超多！我都暈了。讓我回去辦——還大辦特辦——我不要工作的？我閑的？”

    程舒怡表情夸張，鐘影看得忍不住笑。

    快進小區(qū)的時候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，路邊停著的幾輛黑色轎車讓鐘影無端想起昨天傍晚的事。

    視線一瞥，她忽然覺得車牌號有些熟悉。

    但念頭一到腦海，又覺得分外荒唐，怎么可能——

    “……你知道他和我說什么嗎？那就辦兩次！那就？！我——我真是要瘋了——在看什么？你在聽我說嗎？”

    程舒怡胳膊肘捅了兩下鐘影，瞪眼：“宋磊說要辦兩次——好的，我不是人，我是結(jié)婚機器，我要累死了——”

    她表情實在夸張，鐘影瞧著就笑起來。

    那個一閃而過的車牌號、莫名熟悉的感覺，很快消失在心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