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鶴啪嗒一聲扣動點火器，又吹滅點火器槍口的火焰，惡霸似的：“快脫?！?/br>
    傅云崢：“......”

    傅云崢的腿很長也很直，肌rou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退化，呈現(xiàn)明顯病態(tài)的孱弱，冷玉般蒼白冰涼，尤其是小腿，捏起來松軟無力，像是一攤遠離中樞系統(tǒng)掌控的死rou。

    余鶴把玉石罐按著xue位擺上去，輕輕揉捏著傅云崢的小腿。

    他們誰都沒說話，房間內(nèi)只有手機里傳出的直播聲。

    是孟大師在講課。

    孟大師看著五十歲上下，講課講得很賣力，帶著些許聽不出是哪兒的口音。和粉絲互動、抽獎、答疑，一個人還挺熱鬧。

    可在室內(nèi)極致的安靜下，這聲音非但不能將熱烈喧囂的氣氛渲染到現(xiàn)實中，反而更襯出一種極致的冷清。

    罐內(nèi)艾灸燃起的煙彌漫而出，屋內(nèi)藍霧繚繞，帶這些說不出的煙火氣。

    在這種煙氣中，余鶴心情平靜祥和，恍然有種一生都會如此的錯覺。

    滿室煙霧裊裊，像瑤池，也像廟宇，仙氣十足，香火最能靜人心。

    就是嗆。

    余鶴側(cè)過頭，又咳嗽了兩聲。

    傅云崢和余鶴想到了一塊兒去，他把打濕的手帕遞給余鶴：“大年初一的廟里都沒這么多煙?！?/br>
    余鶴用手帕掩住口鼻，天馬行空想到哪兒說到哪兒：“奉城西山的觀音廟初一的頭香要一百八十八萬，還得跟主持熟稔才能得著?！?/br>
    “云蘇人多信道教，觀云山上有個棲霞觀?！备翟茘橅樦f：“正月初一不對外開放，很清靜，你想去看看嗎？”

    “棲霞觀......”余鶴重復一遍：“我還沒去過道館，有什么忌諱嗎？”

    傅云崢：“《淮南子》有言：率性而為謂之道。你隨意就好。”

    “真好，”余鶴把用艾灸熏蒸著傅云崢的膝蓋：“我最喜歡道教思想，天道無為、道法自然?！?/br>
    傅云崢輕笑一聲：“你還知道這個。”

    余鶴也笑了，很驕傲地說：“高中歷史課學的?！?/br>
    傅云崢垂眸瞧見腿上被燙紅的一塊兒，又移開眼佯裝不知，反正也沒什么感覺，要讓余鶴發(fā)現(xiàn)又得一驚一乍，最后挨折騰的還是自己。

    對于被余鶴各種折騰這件事，傅云崢有經(jīng)驗。

    他真心實意地說：“小鶴隨心所欲，任達不拘，觀主會喜歡你的。”

    余鶴完全嚴格遵照視頻中的說明，按摩完雙腿后又將艾灸玉石罐放在傅云崢小腹上，順時針按壓轉(zhuǎn)動。

    單手撐著床，余鶴側(cè)著頭，每轉(zhuǎn)五圈還停頓一會兒，好讓溫度能順著皮膚滲透下去。

    態(tài)度和手法都極其認真。

    燈光打在余鶴瑯玕美玉般的容顏上，隱在苒苒青煙之后，如隔云端山海。

    傅云崢：“......你在干嗎？”

    余鶴：“按摩啊?！?/br>
    “我的少爺呦，您按哪兒呢？”傅云崢躲了一下，按住余鶴的手推開艾灸罐：“我尿都該讓你按出來了。”

    余鶴展開按摩圖紙，核對cao作過程，又拿回艾灸罐比劃著打圈，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，

    余鶴一本正經(jīng)：“溫灸雙腿——暖宮——胸口——肩膀，然后翻身，再灸后背，順序沒問題啊?！?/br>
    傅云崢舔了下嘴唇，在是嘲諷余鶴還是狠狠嘲諷余鶴之間做出了選擇。

    傅云崢：“沒有zigong也能硬暖是嗎？”

    余鶴打圈的手猛地一頓。

    傅云崢拉著床頭吊環(huán)坐起身：“我真得去洗手間了，你收拾收拾東西，今晚去你屋里睡吧，這屋太嗆了。”

    余鶴在臥室里轉(zhuǎn)了兩圈，滿地的快遞實在礙事，他就坐在小板凳上把快遞都拆開，整理好廢紙盒，又把暫時不準備用的按摩儀收進柜子里，只拿了一個空氣波氣囊腿部壓力儀。

    傅云崢腿部肌rou出現(xiàn)了萎縮退化，氣囊按壓能夠促使肌rou被動運動，緩解萎縮的速度。

    余鶴把自己的腿放進去感受按壓的力度。

    傅云崢心里一定很清楚，放任腿部肌rou退化下去，就算有朝一日他的腰椎手術(shù)成功，他也很難再站起來。

    聽章伯說，傅云崢在第三次手術(shù)后就放棄了腿部肌rou的復健。這也就意味著，傅云崢已經(jīng)對手術(shù)效果徹底失望，不認為他還有再次站起來的機會，他改建了別墅，讓這間別墅更加適用輪椅，也漸漸適應獨自坐在輪椅上，習慣在沒有雙腿的情況下高度自理。

    傅云崢可以一個人吃飯、一個人洗澡、一個人上衛(wèi)生間，甚至可以一個人開車——

    地下車庫有改造過適合坐在輪椅上開的車，余鶴見到過。

    傅云崢不肯展現(xiàn)出脆弱的一面，能做到很多普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，看起來甚至比很多健全的人還要厲害。

    可殘疾的陰影就像一根淬著毒的刺，會在生活中的點滴細節(jié)中，猝不及防地刺在傅云崢心上。

    余鶴盯著地上的快遞盒，散落的快遞盒就能擋住傅云崢行進的路程。

    拾取地上的東西，多么簡單的一件事情，傅云崢卻做不到。

    透過落地窗，余鶴的目光穿過燈火通明的莊園，望向隱在黑暗中的觀云山，不知道棲霞觀在哪個方向。

    道濟的核心思想既是‘無為自然’，那道觀恐怕不是個求神問佛的地方，許愿想必也不靈。

    那就求一求觀云山山神吧。

    如果沒有的話，麻煩玉皇大帝現(xiàn)封一個，因為他的愿望真的很著急。

    余鶴遙望觀云山，在心中默念：希望傅云崢能夠痊愈，越快越好。

    謝謝。

    許完愿后，余鶴仰躺在床上刷了會兒直播，又過了好一會兒，傅云崢還沒從衛(wèi)生間出來。

    尿個尿怎么這么長時間？

    余鶴走到衛(wèi)生間門口，敲了敲門。

    衛(wèi)生間內(nèi)傳來沖水的聲音。

    很快，傅云崢打開門：“好了，你要用衛(wèi)生間嗎？”

    余鶴搖搖頭，隨口問：“怎么這么長時間？”

    傅云崢沒說話，輪椅越過余鶴，他似乎猶豫了一下，轉(zhuǎn)過身對余鶴說：“小鶴，今晚你自己睡吧，我忽然想起來有些工作要處理?！?/br>
    余鶴：“？？？”

    這么突然嗎？

    臨近歲末，傅云崢處理工作的時間確實有所延長，經(jīng)常有人拿著一沓文件來匯報工作，可現(xiàn)在都這么晚了……

    可能是急事吧。

    余鶴沒多想，只說了句：“那我在房間等你?！?/br>
    傅云崢應了一聲，轉(zhuǎn)動輪椅到了電梯旁邊，按下行鍵進了電梯。

    電梯門緩緩合上，余鶴看著電梯液晶屏上跳動的紅色讀數(shù)，還是覺得哪里不對勁。

    傅云崢又沒有手機，就算是有下屬忽然聯(lián)系他，也該通過電話啊，可是衛(wèi)生間又沒裝電話，難道還能是意念傳輸？

    這不對勁。

    余鶴的好奇心并不算特別強，但只要是和傅云崢有關(guān)的事情，他就沒法不去注意。

    余鶴沒坐電梯，從樓梯慢慢走到一樓。

    一樓有點黑，沒有開燈，這點余鶴的行動非常不利，他瞇起眼，在走廊微弱的壁光下，徑直走到傅云崢的書房門前，側(cè)耳聽了聽。

    沒什么聲音，有屋里光。

    余鶴膽大包天，悄悄推開書房的門。

    書桌前沒有人，桌面也干干凈凈，甚至夜讀燈也沒有開。

    余鶴環(huán)視一周，發(fā)現(xiàn)書房衛(wèi)生間的燈也亮著。

    那一剎那，衛(wèi)生間里久亮的燈，傅云崢腿上的毯子都有了解釋。

    余鶴的反應從沒這么快過，霎時間想通了所有前因后果。

    他窺見到了傅云崢的秘密。

    余鶴心跳如擂，輕輕、輕輕地合上了書房門。

    小心翼翼地回到了二樓的房間，躺在床上，余鶴的內(nèi)心久久不能平靜。

    他上網(wǎng)查詢了相關(guān)百科。

    在搜索欄輸入了‘腰椎外傷’‘下肢截癱’‘癱瘓、生活自理’等詞匯后，余鶴飛快地瀏覽著頁面上的信息。

    不久，余鶴長出一口氣，暗滅了手機屏幕。

    下肢截癱是腰椎外傷導致的神經(jīng)系統(tǒng)受損。

    網(wǎng)上的醫(yī)生說，嚴重的截癱病人易發(fā)生感覺障礙，造成神經(jīng)性膀胱功能障礙，在排尿上可能存在困難，多表現(xiàn)為排尿不暢、尿急尿頻。

    膀胱功能是能夠恢復的，外界的刺激很容易暴露功能障礙，余鶴工作時偶爾會很激烈，傅云崢從沒表現(xiàn)出什么異常，想來是已經(jīng)恢復了十之七八。

    在腿上蓋毯子，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安慰，像一層保險布，能夠在極特殊情況下，保護傅云崢的秘密不被生人窺見。

    今天傅云崢從臥室衛(wèi)生間很久出來，緊接著又隨便找了借口去書房衛(wèi)生間，是因為排尿不暢嗎？

    這癥狀余鶴是第一次發(fā)現(xiàn)。

    不知道是傅云崢掩飾的太好，還是溫灸時刺激到膀胱才引發(fā)了舊癥。

    這種私密的病灶比殘疾還要難以啟齒，余鶴就算猜到也沒法問，也不能問。

    傅云崢性格要強，他還是裝作不知道吧。

    刪掉手機搜索的歷史記錄，余鶴從心中再次發(fā)愿：

    快讓傅云崢痊愈吧，我以后一定多做好事，行善積德，請不要讓傅云崢再遭罪了。

    求求了。

    *

    今年冬季來的更早，一場雨過后，滿園的樹葉零零落落，從蒼老的樹干上墜下，砸進水中，形成一種簌簌蕭蕭的蒼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