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，我錯了。”

    我心頭猝然一痛，突然反應(yīng)過來，自己現(xiàn)在不應(yīng)該糾結(jié)這件事情。

    我明知道他剛醒過來，周圍的一切對他而言都很陌生，包括我，而我卻還要在這里跟他斗氣，和他的生命比起來，這份感情必須讓路。

    我走過去，服軟道歉:“我的問題，我不該跟你計較這些，剛都是故意刺激你的，其實我們不認(rèn)識，只是醫(yī)生和病人的關(guān)系，我也只不過是在工作而已，你不用想那么多，早些休息吧—”

    “吧”字音還沒落，我整個人就被吉羌澤仁的眼淚打了個措手不及。

    “我，我就，知道，你肯，肯定會……這樣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，我，我真的，沒沒想起，你，你是，不是，又要……扔下我?！?/br>
    我渾身一軟，差點跪在床邊，我抓住吉羌澤仁的手，眼球脹得厲害，“對不起對不起……澤仁?！?/br>
    “我，我差點就，想不起……你了?！奔紳扇驶刈ブ业氖?，許久沒有自主運(yùn)動的肌rou在我眼下僵硬抽搐，“嚇?biāo)?，我了……?/br>
    我痛地頭皮發(fā)酸，酸到眼眶里，像倒了一瓶醋進(jìn)去，醋往下流，腐蝕得腮幫子也扯著疼。

    吉羌澤仁不知輕重地捏著我的手，慢慢地說:“原，醫(yī)生—”

    我用嘴唇阻止他繼續(xù)發(fā)聲，片刻后才分離，我把耳朵湊到他唇邊，說:“沒事，你小小聲，我聽得見?！?/br>
    “原醫(yī)生，我，我遇見以前的你了?！?/br>
    果然，吉羌澤仁用氣聲說話，比我想象中還要輕松流利，雖然沒有那么標(biāo)準(zhǔn)的咬字，但已經(jīng)足夠我聽見并理解。

    我好享受他的唇，貼著我耳朵的溫度，享受他的聲音，真真切切地在我耳邊發(fā)生振動。

    我情不自禁閉上雙眼，仿佛被春風(fēng)吹拂。

    我喟嘆一聲，輕聲問:“以前的我，有牽你的手，有抱你吻你，有這樣……聽你說過話嗎？”

    不知道為什么，我在嫉妒他口中的我，嫉妒這六年里和他說話的不是現(xiàn)在的我。

    吉羌澤仁說:“沒，有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姑且不怪你?！备杏X到有落淚的征兆，我起身坐在床邊，這才發(fā)現(xiàn)陳列和鄧尕澤旺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(jīng)離開了。

    我伏在床邊，臉貼著吉羌澤仁的手，說:“休息吧，明天我們就回家，”

    過了會兒，我聽見他突然問:“原，醫(yī)生……過去多久，久了？”

    多久了？

    還有三天就六年。

    但我不敢向吉羌澤仁提那個令人害怕的數(shù)字，我或許能說，今天是我遇到他之后的第六個生日。

    我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可憐我，借禮物之名，把他還給我了。

    正當(dāng)我不知道該怎么跟吉羌澤仁開口時，又聽見他啞著聲音問:“你，有好好的，每天……開心，地，笑嗎？”

    我如鯁在喉，沒有抬頭，任由眼淚往他手心淌，“……有，我每天，都有對著你笑?！?/br>
    /

    今年冬天，就下了那么一場大雪。

    雪，多遠(yuǎn)多久，都是我逃不開的東西，每一次，都是這樣的大雪，讓我和吉羌澤仁分開，又讓我們分離……所以我恨它，但也無比愛它。

    冬天過后，吉羌澤仁已經(jīng)可以離開輪椅，杵著拐杖慢慢行走，按照他的想法，我在拐杖上貼滿了他家人的照片和五星紅旗，他說“都是你們，在支撐著我活著”。

    我站在壩子的一端，注視著另一端的吉羌澤仁，他杵著拐杖，一步一步朝我走過來，蹣跚地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。

    我不由得想，幾十年后的他，那個高大的小老頭兒，是不是也會這樣朝我走來？

    看著他艱難的步伐，好幾次我都忍不住，想要沖過去抱住他，可我不能這樣，我的心軟只會耽誤他康復(fù)的進(jìn)度，所以我只能堅定地站在原地，等他到我懷里來，兌現(xiàn)獎勵他一個吻的承諾。

    隨著時間的流逝，吉羌澤仁離我越來越近，直到擁我入懷，灼熱的唇齒在春寒料峭中格外香甜。

    所有努力都會有回報，等再次坐那輛公交車的時候，已經(jīng)是吉羌澤仁牽著我的手上車。

    終于，我的愛人可以向別人介紹我究竟是他的誰。

    在南坪的租房，本很少居住，前幾年已經(jīng)打算退租，但我不愿，執(zhí)意留著這間對我來說意義非凡的房子。

    我會照例打掃，并且偶爾會獨自在那張，曾經(jīng)和吉羌澤仁一起睡過的床上，待上一天，也會存下一些小秘密。

    我有想過什么時候?qū)⑺鼈儾卦诒容^隱蔽的位置，以防被吉羌澤仁看到，但眼前的景象告訴我，已經(jīng)來不及了。

    吉羌澤仁坐在地毯上，面前的大衣柜里堆滿了各種顏色的紙菠蘿，他仰頭問我:“原醫(yī)生，你還會折紙菠蘿？”

    我面不改色地走過去，挨著他坐下，說:“本來不會，后來澤旺教我的?！?/br>
    “這么多……全是你折的？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我點頭。

    吉羌澤仁感到不可思議，拿過一顆橙色的紙菠蘿，放在手里打量了幾秒后，又問:“這上面寫的……吉，羌澤仁，我的名字？”

    “我的名字?！?/br>
    他說著又取出幾個紙菠蘿看，結(jié)果都一樣。

    “我那段時間在練字?！蔽译S機(jī)拆開一個三角插，凝視著上面的名字，說出的話卻是在遮掩，“你的名字，筆畫簡單?！?/br>
    我不想讓他知道，他睡著的這些日子，我過得太不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