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7
轉(zhuǎn)眼已近期中考試,章正霖手底下壓著復(fù)習(xí)的套題,上頭好長一串無意蹭上的鉛筆亂線,他卻看也沒看到似的,只愣愣撐著面頰出神。 這期因為教學(xué)樓翻修的緣故,玉知的班級被臨時調(diào)度到另一棟安營扎寨。如今這一層樓只剩章正霖這一個初一班,旁邊兩個都換成初叁。宣城中考分流很厲害,一半人上普高,另一半就淘汰去中專職校,畢業(yè)班遷居至此,成日苦讀,連帶著他們班也噤若寒蟬。 自從邢玉知搬走以后,章正霖再想看見她還得沾王怡婷的光。他總覺得邢玉知是刻意冷落自己,她對他的溫差怎么可以這么大?若說是教室距離遠了,那為什么手機消息也隔叁差五才回?一次兩次他還能在心里替她找借口,次數(shù)多了,他也哄不了自己了。 剛剛大課間做完課間cao,他在斜坡上看見她,老遠就舉起手來打招呼,結(jié)果她看口型,大概只給他淡淡一聲“嗨”,就和女同學(xué)們飄走了。 章正霖走到分叉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,玉知夾在一堆丫頭片子中間,身影都難分辨了。她怎么就交到了那么多新朋友?她們班的女同學(xué)都被她灌了迷魂湯了? 另一頭,玉知不動聲色,實則一見他就連后背都僵了。她和章正霖遙遙打了個招呼,一心想著“快走快走”,腳步匆匆間還得分神回應(yīng)女同學(xué)們的閑談。 上學(xué)期《爸爸去哪兒》熱映,大家每周五晚上都守在電視機旁邊,周一再見面,討論的也都是相關(guān)話題。女同學(xué)們因為綜藝迅速拉近距離,到了節(jié)目結(jié)束以后,又逐漸分化形成比較穩(wěn)定的小圈,玉知沒心思摻和四葉草大戰(zhàn)行星飯,兩邊都不是她的菜,于是分歸到了無偶像主義派別。 玉知一跑神就被抓住,鄒丹湊到她邊上:“你怎么不和章正霖說話了?”鄒丹是和她升到同班的小學(xué)同學(xué)之一,玉知和她好歹認識六年,知道她是口蜜腹劍的個性,又好八卦挑是非,雖然不愿意和她多說,但表面功夫還是要做:“就是慢慢沒話說了,你知道,男的嘛!畢業(yè)這么久了,我也有新朋友了呀!”說完就假裝親親熱熱地挽起鄒丹的胳膊,哄得鄒丹喜笑顏開。 不過這樣一來,她就理解了章正霖對她傾訴過的社交疲勞,人要想融入集體,勢必要做出很多犧牲,要讓渡時間、精力、邊界,換來在集體中的容身之處。人融入集體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,不那么出挑,好處和錯處都不明顯,日子就容易多了。 玉知成日被這幫女孩子們拉來拖去,一學(xué)期過后,已經(jīng)把新學(xué)校里每一條路和角落都摸清了,要避開章正霖當(dāng)然游刃有余,今天這種措手不及的碰面是很少見的情況。 她和同學(xué)們一起回到班級,上課鈴響起,是英語課,大家都怵密斯劉,鬧哄哄的教室立刻靜下來,誰都不敢惹她生氣。玉知上學(xué)期被密斯劉抓到紙條、向爸爸告了狀,時至今日,密斯劉對她還帶著有色眼鏡呢。玉知又反芻了一遍尷尬的滋味,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,對他的那一絲愧疚又被澆滅了。章正霖讓她開心過,但他帶給她的更多是尷尬和無所適從,他讓她想跑得遠遠的,再也不要感覺到困擾就最好了。 晚上回家,邢文易難得準(zhǔn)時下班,在廚房里忙碌。她洗手洗臉,把校服換成家居服,坐在桌前玩手機,等著現(xiàn)成的飯端上桌來。 只是她沒想到一打開手機就看見聊天消息提示,章正霖不知道給她發(fā)了什么東西,好長一段長消息,她只掃了一眼,整個人就要發(fā)燒了。 這個人!她像揣著炸彈似的揣著手機跑進自己房間里,躲在浴室里看他的消息。 007:邢玉知,我是不是哪里惹你了?還是因為我喜歡你讓你尷尬了?你這個學(xué)期都不理我,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做錯,你至少應(yīng)該告訴我,別無緣無故這樣,讓我心里好難受。 007:我知道我之前沖動,給你添麻煩,但無論我們是什么關(guān)系,你對我都是很重要的。你是我重要的朋友,我也是你重要的朋友,難道你還要和我絕交不可嗎? 007:看到了就給我回消息/大哭 小玉:看到了 小玉:我有空再和你說 小玉:不許哭! 外頭邢文易在叫吃飯,玉知急匆匆捧了一把冷水潑在臉上,讓臉降溫才擦干出去。邢文易已經(jīng)把飯菜都端上桌,看見她濕漉漉的劉海發(fā)鬢,只以為她是在里頭磨蹭著洗臉照鏡子。 “天氣還冷,飯菜等不得,一下就放涼了??禳c來吃?!?/br> 玉知哦了一聲,看見他燉了湯,就去餐柜拿了個勺子打算舀湯泡飯用。 邢文易才從省里回來,打開電視機,衛(wèi)視新聞不一會兒就播到關(guān)于大會的內(nèi)容,玉知在吃飯沒注意,邢文易拍了拍她的手:“看我?!?/br> “啊?”玉知看向他,有點不解。 “電視,看爸爸在哪兒?!毙衔囊谉o奈:“怎么魂不守舍的。” 什么爸爸在哪兒,這放的也不是綜藝啊。玉知看向電視,猛地看見邢文易的臉給了個大特寫,他在低頭寫筆記,看上去還挺認真的。 “你在記筆記?”玉知還想仔細看看,可惜也就一秒的鏡頭:“看著還挺像那么回事的?!?/br> “什么叫像那么回事,我就是這么回事?!毙衔囊卓扌Σ坏茫€得慶幸她沒說出什么“人模狗樣”之類的混賬話。 “我覺得你是里面最年輕,長得最好的。”玉知沖他擠擠眼:“我等下要到電腦上搜回放,再看一次,然后還要用你的打印機,給你彩印出來。但是怎么說呢?我總覺得你在開小差,你要是認真起來,眉頭是皺著的,電視里好像有點放空了?!?/br> 玉知說完,很夸張地皺了一下眉頭,把底下眼睛都擠成叁角眼了。 “你開玩笑。不過我當(dāng)時也在想什么時候才能回家,會太長了,好多年紀(jì)大的人其實都在打瞌睡?!毙衔囊滓矝]忍住瞇著眼睛笑了一下,露出有點兒狡黠的表情,“我還以為他們會剪掉,結(jié)果就這么放出來了。” “還真是?!庇裰炖锶豢陲垼骸澳谴蝾话l(fā)現(xiàn)了會怎么樣?” “下次注意。”邢文易極少和她說工作方面的事,就著這個話題延伸一下:“平鋼那個事要追責(zé),牽扯出來一大堆利益糾紛,我們也要引以為戒。” “我看了新聞,賠了好多錢。開始就是一點點火,但沒立刻撲滅,最后造成這么大損失,還死了人?!?/br> “檢修工人沒有安全作業(yè),外包公司也有問題,儀表機器也是有問題的?!毙衔囊卓粗娨暲锏漠嬅妫f:“底下人吃廠商回扣是很正常的事情,估計都不會想到最后搭進去人命。” 儀表、器材廠商逢年過節(jié)給底下的班組長送錢送禮打點是相當(dāng)普遍的,普遍到大家都不把這當(dāng)受賄,好像只是正常的人情走動,千里之堤潰于蟻xue,從基層開始一點一點蛀,事情敗露就開始上推下卸。邢文易年前開始安排嚴(yán)巡嚴(yán)檢,還真查出幾個不靈敏的儀器,順藤摸瓜,下頭的人每年收廠商的好處,煙酒購物卡現(xiàn)金算下來是一筆不小的額外收入,是人都難免動搖。 “那你管不管?”玉知小心翼翼地問他,她知道自己這句話問得很幼稚,但她以前也沒想過邢文易居然還得干反貪工作,她也學(xué)了歷史的,知道但凡對抗既得利益者,都是艱難的持久戰(zhàn)。 “一點一點來吧?!?/br> 邢文易既然去了省里,自然也到大伯那里走了一趟。邢志剛退休一味醉心種花養(yǎng)鳥,邢文易知道他人不在其位,卻不意味著耳目閉塞,于是下定決心來和他商量鋼廠內(nèi)部整風(fēng)的事。就像玉知在他面前一樣,他在邢志剛面前也只是個透明的孩子,一切的銳意決心都好像變成蠢蠢欲動的冒進。他卻一點都不害怕,因為大伯和他之間總是還有一層近似父子的溫情,邢志剛是可靠的,還是慈愛的。 邢志剛不能生育,中年才找到的伴侶,前些年也因病去世了,和玉知的外公走在同年。邢文易有點不放心他一個人,問要不要他經(jīng)常來看看他,或者邢志剛搬回宣城,也好有個照應(yīng)。邢志剛一口回絕,讓他別cao心,都只是老年人的慢性病,幾十年吃藥都吃成定餐了。他如今有個保姆照顧,老干中心、醫(yī)院都很便利,再過一段時間也打算挪窩去南邊的養(yǎng)老院了。邢文易本來就因為他這個大伯飽受爭議,這些年為了避嫌邢志剛都不和他多來往,還要勤走動,真是拖累了孩子。 最后邢志剛微微一笑:“你已經(jīng)到了這個位置,我只要你只記得我一句話——輸了才倒,不是倒了才輸?!币馑季褪亲屗攀秩ジ桑@是邢文易沒想到的。在任上的人只要做好漂漂亮亮的面子工程,待夠了往上走,只要把污點藏好,哪里會有終身責(zé)任制呢?于是一代一代走馬上任,很少敢蹚老牌鋼廠的渾水。大伯沒有子女,硬命一條就是干,可他反而顯得軟弱了。 邢文易安撫了一下緊張兮兮的女兒,看他風(fēng)輕云淡,玉知也就放下心來。餐后她進房間寫作業(yè),邢文易洗著碗,心里卻在想要不要給玉知配個司機或者保鏢。 好像太張揚。他一咬牙,還是撥通了司機周陽的電話。這事要悄悄地辦,他讓周陽去找一個信得過的人,要身強體壯、性格寬和,負責(zé)接玉知上下學(xué)。 周陽幾天后給邢文易找來了一個人,他做事利索,直接把人領(lǐng)到邢文易面前來了。邢文易一開始沒意識到這就是周陽的人選,眼前站著的是一個樸素的中年婦女,身高一米七以上,身胚子很大,膚色是日曬過的黃褐,短短的青年頭,一雙眼睛看著他,一點也不畏縮,眼神像小時候生產(chǎn)隊那頭黃牛,也是這樣溫和堅定,好像這世上沒有什么不能接受。 周陽生怕邢文易懷疑他的眼光,連忙說:“邢總,這是我堂嫂,她有C1還有B2駕照的,開貨車都夠用了。” “兩口子之前是拉貨的,什么都干,家具建材,沙土,后來我哥那個事你知道的,就沒跑長途了?!?/br> 周陽堂哥那事他的確對邢文易提過,他堂哥是心梗死的,就是因為長期超負荷駕駛。這兩口子有個兒子,讀小學(xué)的時候溺水死了,沒等到要第二個孩子,丈夫也走了。 周陽講起來也是唏噓,他們兄妹幾家感情好,接二連叁地打擊哪有不幫襯的道理?堂嫂自喪夫后就有抑郁傾向,妹就做主給嫂子送了條金毛,本來是好心,沒想到這狗吃得多開銷大,逼得堂嫂又出來開車,也好在這樣,她帶著狗拉貨又振作一點。狗八歲得了腫瘤走了,家里沒了牽掛顧念,本來更好找工作,可她年齡大了越來越熬不住長途,周陽這次咬牙求一個人情,讓她來給邢文易的女兒開車,賺點松快錢。 邢文易心里也覺得這女人背時得可憐,雖說他不想身邊用的都是沾親帶故的人,但又忍不住體恤人家,一番權(quán)衡后說讓她周末先來給自己開兩天車試試。 陳芳霞連忙說好,當(dāng)天下午就開車把邢文易送了回去。他周末是要去突擊檢查一些安全環(huán)保措施有沒有落實到位,換了輛車,陳芳霞開著也不顯眼。周陽開車水平不錯,但這位陳嫂子比起他還要更四平八穩(wěn),邢文易坐在后頭,同樣的車感覺卻好似減震效果翻倍,豌豆公主來了也挑不出一顆硬豆。她在迷宮似的廠房之間繞彎,走走停停兩天,還是心平氣和,沒一點疲態(tài)和不耐煩。這樣跑了兩天,他總算放心把玉知交給她,參考著周陽的工資打了個六折算作她實習(xí)考察期的工資,先給她轉(zhuǎn)了半個月的錢。 讓陳芳霞和玉知見面之前,他坐在后座上看著后視鏡里她的眼睛:“你穩(wěn)得好,我放心你。本來我是想給她安排一個保鏢在身邊,但是怕她不自在,你是女的,她應(yīng)該覺得舒服一些?!?/br> “我孩子叫邢玉知,寶玉的玉,知識的知,她是個心地很好的小孩,你對她一點點好她都會記得。她mama走得很早,你家的事我也知道,我們兩個家庭都有過不幸運,這個也是我留用你的原因。但是人做事不能只靠感情維系,我習(xí)慣把話在一開始就說開,你先來試著做一個月,只要負責(zé)她上下學(xué)就可以,我用車不叫你。到了點你就打起十二分的精力接送好我的孩子,我只要她安全,其他時間你可以自由支配?!?/br> 陳芳霞在他講“我們兩個家庭都有過不幸運”那句話時,就像一個粗陶罐子裂了一條縫,眼淚如苦藥一般不受控地溢出,這事是她不能提的痛,是真的太痛了,才會在外人面前流下淚來。邢文易給她抽了幾張面巾紙,她雙手接了,卻還是用起球的袖口揩掉那一滴懸而未下的淚,深灰色上吸進一塊豆大的濕痕。 她以為自己接過的只是為一個錦衣玉食的小孩開車的工作,她像運貨一樣拉一個人,換到薪水,不會有一絲情感上的波動,那個孩子一定出生在鐘鳴鼎食之家,還需要她付出什么情緒勞動呢? 但陳芳霞無法強迫自己冷酷到底,她看見了一個和她剪著相似短發(fā)的姑娘,她看上去和別的孩子沒什么不一樣,但是陳芳霞就是知道,她一樣有著無法彌合的殘疾,挖空的那一塊在里不在表。 她喉頭苦澀緊繃:“你好,我來給你開車,接你上下學(xué)。我叫陳芳霞。” 她以為這樣的苦澀就是結(jié)尾了,她打個招呼就離開,回到空空蕩蕩的家。如果苦難是一本小說,那她就是結(jié)局最后的標(biāo)點,無論是晦暗難明的省略號,還是戛然而止的句號,她被所有人事遺留在最后,包括她自己。 但是有一雙熱的手牽住了她粗糙的手,柔軟的指腹貼住她的手背和掌心。玉知說:“阿姨快進來吧!給我爸開了兩天車,肯定累死了!” 玉知剛開始聽邢文易說給她找了個司機的時候,當(dāng)然是震驚疑惑的,太夸張了,離家這么一段距離,還用得上專門請一個人來開車?這一個月怎么也要支出去幾千塊,太不合理了。她又喪失掉好多自由,她下課回家路上還要買點零嘴、逛逛商店,有人接她還怎么辦?但邢文易和她認真說,他怕有人會把歪心思打到她頭上,有個人接送,他也放心。 “你就當(dāng)是為了讓我不擔(dān)驚受怕。”邢文易眉頭蹙著,極少見地泄露出一絲不安,又極快地又重復(fù)了一次:“就當(dāng)是為了我吧。” 昨天晚上他回來,玉知也聽他說了陳芳霞行事可靠,還有她家里一系列變故,忍不住說:“命怎么全苦在她身上了!” “是,本來我也不想又招他家的人。”邢文易還沒說完,玉知就插嘴:“打秋風(fēng)似的?” “這詞也不是這么用。但總之你能體會就好,這些關(guān)系攀扯不清,本來就要多注意。但是又想到她太苦了,這日子真沒法過?!?/br> “她今年多大歲數(shù)?”邢文易答四十。可玉知今天一看,這憔悴的飽經(jīng)風(fēng)霜的臉,說五十也信得。 玉知知道她今天會來見面,有意把她往家里帶,想和她拉近關(guān)系,以后才好相處。陳芳霞讓她往家里扯了兩下沒扯動,反應(yīng)過來立刻說:“我不進家門…我就是,看看你!” “快進來吧,阿姨你也讓我看看你?!庇裰谜f歹說,話里摻蜜地把她拉進來喝了一杯熱茶。陳芳霞茶還沒進口,又被玉知拉進臥室,說把自己的課表時間表抄了一份要給她。一進房門,玉知做賊似的偷摸和陳芳霞說,她放學(xué)以后要是買什么吃的,不要告訴她爸。要不然她回來吃飯吃得少,邢文易難免念叨。 陳芳霞剛想笑,這時一只橘貓突然躥過來,嚇了她好大一跳:“怎么有貓?剛剛進來沒看見……”玉知把喵喵一把抱起來給她看,喵喵已經(jīng)長成一只大貓,提起來好長一條。 她笑容滿面地介紹:“這是喵喵,我爸他們廠里撿的?!边鬟鞑焕蠈崳瑥乃龖牙锱赖郊绨蛏蠄?zhí)意要站著登高望遠,壓得玉知喘不過氣來。她哇哇叫地把它弄下來:“你在陳阿姨面前表現(xiàn)好點兒!” 這么一通鬧騰,陳芳霞的無措漸漸化解了,邢老板說得沒錯,這個孩子很好相處。玉知還問了她接送之間的空閑時間打算干什么用,去菜市場買菜、做飯?陳芳霞點了點頭,不過她沒和玉知說,她其實并不愛好做吃食,自從家里沒人以后更是應(yīng)付了事。 玉知裝作察覺不到她那一瞬的黯淡,恭維她做菜一定很好吃,要是以后能嘗嘗就好了。多好的孩子啊,什么話都讓她講完了,她還能說什么呢?她讓玉知追問拿手菜,在腦子搜刮,絞盡腦汁才說:“我炒的茄子還可以?!?/br> “那下次讓我試試!”玉知講這話被邢文易聽見了,他從廚房里探出身來:“你有沒有點分寸!還要人家給你煮菜吃!” 陳芳霞擺了擺手:“沒事的,都是小事……我還怕自己弄得難吃呢……”她越講聲音越小,而那一頭邢文易已經(jīng)猛火快炒了叁個菜上桌,電煲里還有燉了半天的湯,陳芳霞眼見著別人家里頭要開飯了,立刻要走,但讓玉知拉拉扯扯,邢文易也出言挽留,她辭不掉,只好又留下來,在總經(jīng)理家頗為緊張地吃上了飯,還沒開始上班就吃了一頓老板的飯,這簡直荒謬。她不擅長說漂亮話,也還是努力不讓場子冷掉,說:“邢總,你菜炒的真不錯,刀功真好?!?/br> 邢文易謙虛地搖頭:“就是隨便炒幾個菜而已?!?/br> 一頓飯吃完,陳芳霞堅持幫忙收拾了碗筷,這下玉知總算肯放人,把她送到門口用鞋拔子幫人穿好鞋,還是笑得甜蜜蜜:“阿姨,我送你到小區(qū)門口吧?!?/br> “真不要了,你別送,我認得路?!标惙枷及醋∷骸澳阍龠@樣我真的不好意思了?!?/br> 玉知不依,一定要把她送到樓下,站在樓門口對她說:“阿姨你晚上回家小心!” 陳芳霞:“好,你趕緊上去吧。” 這小區(qū)綠化不錯,燈光也亮堂。正是晚餐時間,高樓里一格一格,多么溫馨,只是沒有一盞燈是為她而亮。這里沒有,回去也不會有。 陳芳霞走出去一段,忽然想回頭看看邢家的窗,卻看見那棟樓門口還有個人在原地沒走動,白色的針織衫在夜里看著很顯眼。 玉知朝她揮了揮手,陳芳霞也想揮一揮。她覺得自己的胳膊很重,還沒等抬起來,玉知就已經(jīng)飛快跑到她面前。陳芳霞想說,真的不用送了。但是令她錯愕的是玉知伸開雙臂撲過來抱住了她,玉知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抱她,只是看著她背影覺得太孤單了,她忍不住這股沖動,也就這么做了。 陳芳霞被她抱著,僵在原地叁五秒都手足無措,她心中無可奈何,又酸得厲害,終于抬起胳膊,拍了拍她的背。 “阿姨,我們明天早上見。”玉知把哽咽強咽下去,頭從她頸側(cè)抬起來,臉上還是帶著暖意融融的笑,好像這春天的夜晚一樣。 好孩子。就像她爸爸說的一樣,心地這么善良的好孩子。她對第一次見面的可憐人也能釋放出這么多不設(shè)防的關(guān)懷,長得這么好,她的mama要是知道了該多高興。 陳芳霞說:“好,明早見。夜里冷,你趕緊上去?!彼€是在推她上去,不要再送,但是話已經(jīng)帶了真情。誰的心不是rou做的?她想,正是心頭rou那一點殘缺讓她們抱在一起,相互憐惜。她看著玉知上了樓,重新轉(zhuǎn)過身往外走。 她剛從那暖融融的屋子里出來,入夜氣溫下降,漫長冬季凍出的慣性讓她想裹緊衣服,但突然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其實并不冷,四周鋪滿暖黃色的路燈燈光,她的手、身子還有臉,都是熱的。 借來的光和熱沒有很快消散,因為她意識到春天原來真的來了。風(fēng)是溫柔含蓄的,路燈下新葉冒芽,她吃得很飽,一個人漫步在安靜的夜晚,帶著一顆砰砰跳動的心。 她知道那個姑娘有心關(guān)照她。 關(guān)照。居然是這個詞。陳芳霞無聲地抿了一下唇角,眼眶又開始微微發(fā)酸。脫離了那個環(huán)境,她才發(fā)現(xiàn)原來自己也是高興的,不只有局促。她有多久沒高興過了呢?她有多久沒被這樣的熱鬧包圍過了呢? 走到小區(qū)門口,回頭望一眼,身后千百家燈火,這次陳芳霞卻沒再被刺痛。那個擁抱過后,萬念俱灰的人生再一次擁有了發(fā)芽的心情,將她與世界重新連接,她的時間重新開始轉(zhuǎn)動。她要一份工作,不去想她的老公,不去想金毛大黃,不去想她的寶貝兒子,她要錢要活著,要野草一樣不服死,在春天重新瘋長。 陳芳霞沒直接坐公交回家,她看見馬路對面有個超市,她腳步頓了頓,走了過去。 去看看有沒有反季的茄子吧。 邢文易周一加班過了飯點,打電話讓玉知在小區(qū)外頭吃了餛飩,他自己在單位食堂應(yīng)付吃兩口,晚上就省得做飯了。 他到天黑才進家門,看見玉知一反常態(tài),正坐在客廳沙發(fā)上沒待在自己房里,他邊換拖鞋,開口第一句就問玉知,今天感覺怎么樣。 玉知從他進門就抬眼看著他,明知故問:“你問的是什么?” “當(dāng)然是你的司機?!毙衔囊鬃哌^來,在茶幾上拿起杯子喝水,他沒設(shè)防,里頭是玉知倒的半杯冰水。牙讓冰冷的水一激,皺著臉緩了好一陣子才緩過來,對玉知開口說:“就算今天出太陽,天氣也還沒熱到喝冰水的程度!” 他把杯子伸到凈水器接了熱水摻成溫的,眼看著又仰頭要喝,玉知看見他拿她的杯子喝了一口還要喝第二口,立刻變了臉色,兇巴巴地大喊:“你別喝我的杯子!” “哦…不好意思。培訓(xùn)講話太多了,喉嚨有點不舒服,順口就喝了?!?/br> 杯子被邢文易放下來,玉知心放回肚子里,只是眉毛還皺著。她心里還是有點介意的,要是王怡婷她就不在意,她倆還嗦同一根吸管呢。但這是爸,男女有別,親爸也不例外。喝一個杯子就是間接接吻,讓人心里毛毛的。玉知以前還沒這么抵觸,上了初中以后天天和姑娘們待在一塊,真有了自己是女孩的實感,不再是沒性別觀念的野丫頭了。 “那冰水不是用來喝的,我剛剛茶泡的太燙了,用冰水兌一半。你要喝就用你自己的,茶壺里有茶,還在保溫,你自己接?!彼滩蛔√孀约航忉屃艘幌?,省得他之后隔叁差五拿這事說她飲食習(xí)慣差。 “喝你一口水,不至于這么大脾氣……那我杯子呢?”邢文易張望了一下。他真沒把混用杯子當(dāng)回事,他那非獨生家庭,小時候一個搪瓷缸子一家四口都用也是正常的。 “廚房烘干機里,我剛剛給你洗了,要不然茶的顏色就洗不掉了?!?/br> 邢文易說了一聲好,轉(zhuǎn)身去拿自己的杯子,走了幾步又轉(zhuǎn)過頭來等她回答剛剛那個問題:“你怎么不說?司機怎么樣?” “還行,我覺得她開車好穩(wěn)。” 玉知說了這句就沒下句,還在搜刮和陳芳霞的相處細節(jié)里可以淘出什么能講的東西,可惜沒有。她話太少了,開車時很認真,一言不發(fā)。 她放棄了,索性說:“我和她今天沒講話,她開車太專注了,都不講話的。” “她開車是很認真。”邢文易拿了自己的杯子過來接了熱茶,又扭開罐子,倒進一大把芝麻和炒豆子,蓋上蓋把芝麻豆子茶悶著。他順手就做了兩杯,玉知說燙,讓他放著,她待會兒涼了再喝。 邢玉知要看她自己的書,也不和他說話。今天作業(yè)少,她體育課解散沒貪玩,回教室全寫完了,回家就能縮在沙發(fā)里看圖書館借的書。班里最近刮起一股看日本文學(xué)的風(fēng),大概是初中生裝深沉的心理使然。她跟著同學(xué)也借了一本太宰治來看,看得骨頭縫都森冷冷的,加之今天來了月經(jīng),腰酸背痛,喵喵還一直趴在她腿上要摸要抱,干擾太強,厚厚一本書翻到一小半實在是讀不下去了,被她撂在膝蓋上,又被貓伸爪子掀到一邊。 邢文易被茶杯捂熱的手摸了摸鼻子,拿起書來看了一眼封面,說:“別這么早就開始看日本文學(xué)吧?!?/br> “你又不是學(xué)文學(xué)的,給什么指導(dǎo)意見。”玉知自己其實也覺得沒什么好看的,但就是想頂他的話。 邢文易:“我好歹也是讀了書的。不要看這么陰郁的,你去找點溫馨的東西來看。” 邢文易又坐了一會兒就進書房寫他的博士論文了,年紀(jì)大了真不適合讀書,去上課都得擠周末時間,幸好導(dǎo)師體諒他工作任務(wù)重,學(xué)術(shù)能力、實踐能力絕對夠格,只要學(xué)分夠了,也并不要求他每周都往北京跑。信息時代,授課方式靈活,有什么話,電話、網(wǎng)上聊天也交代了。 已近答辯,邢文易在工作之余見縫插針地寫寫改改,他建了一個模型來模擬軋鋼,導(dǎo)入?yún)?shù)以預(yù)測產(chǎn)品狀態(tài)質(zhì)量,從而優(yōu)化產(chǎn)品設(shè)計。論文到收尾階段推進的都是微小的潤色,他一邊檢查一邊還要看外語參考文獻,隔一段時間就要取下眼睛滴眼藥水。 這周末又要去北京,說起來,他還從來沒帶玉知進過大學(xué),可他就算帶了她去,怕是也沒有時間一起逛。 玉知推門進來,她知道邢文易在干正經(jīng)事,輕手輕腳地靠過來,先給他遞了一板金嗓子潤喉糖,又說:“借你大尺子用一下?!?/br> “做什么?”邢文易從腳邊的高筒里抽出來遞給她,順口一問。 “做個包書殼,借的書怕弄臟了不好。”去年的舊日歷還卷在書柜最上面一層,玉知手夠不到,就想踩凳子拿,邢文易按住她肩膀,站起身來幫她抽出來,說:“我?guī)湍阕霭?。?/br> “你不是在寫論文?”玉知說:“我不打擾你?!?/br> “沒事,我也要休息一下了。”邢文易拿到一邊放圖紙的大桌上鋪開,用鎮(zhèn)紙壓平:“你書拿過來?!?/br> 玉知跑到外面拿上書,邢文易趁著這空檔掰開一粒喉糖塞進嘴里含著,涼意還沒彌漫,就聽見她又一路小跑進來:“你做大一點,之后看別的書就能共用了。” “給你做個叁十二開的吧。”邢文易尺子一比,鉛筆劃出一個大小:“書基本這么大,我給你再做寬大兩個厘米,應(yīng)該都能塞進去?!?/br> 他折完拿膠帶固定好,這紙做成書衣硬挺又防污,把玉知的書套進去,的確很不錯。去年廠里定的日歷成本高,都是淋膜紙配雙線圈,這是最后一張,用完就沒了。今年的紙就差一點,女兒明年就用不上這種細糠了……她其實還是喜歡他拿日歷給她包,記得上個學(xué)期買了塑料的,還鬧了一會兒別扭呢。 玉知和他說完謝謝就要出去,邢文易又把她叫住。他剛剛折書殼的時候話到嘴邊好幾次,終于還是問出口:“你考完期中,和我一起去北京吧?我去學(xué)校辦點事?!?/br> 他到導(dǎo)師家里去商量論文定稿,馬上就要答辯了,這事上誰也不能搞特殊。玉知期中考完就是五一,加上周末一共放叁天,勉強能打一個來回。以往他是從不提要帶她去的,她上學(xué)沒時間,也不可能這樣跟他匆匆地飛來飛去,對身體是一種極大的負擔(dān)。這次多虧有一個工人階級的小長假,學(xué)生也能出游了。 玉知想也沒想就說好,她寒假和爸出門一趟,關(guān)系增進不少,不再拿喬,有什么都擺在臉上,藏不住的高興。一得了盼頭,立刻嚷嚷著要去準(zhǔn)備期中考試的復(fù)習(xí)了。邢文易覺得她這樣喜上眉梢的樣子很好玩,笑問:“你就這么想去?” “你以前不帶我去,我問了一次你回絕了,我就再沒問過了。”玉知扁嘴:“能玩誰不想去?!?/br> “太累了,又不是什么好玩的行程。周五走周日晚上回,你吃得消?” “是吃不消,所以也沒逼你帶我去。”玉知不想談以往,她只迫切追問當(dāng)下的事:“那我們哪天走?” “你考完那天下午四點半就放學(xué)了,周陽接到你,再去廠里搭上我,我們直接去機場。晚上到酒店休息一晚,中間我有事,到時候再安排。叁號下午我們回來。” “好。” 玉知心里把北京的景點都過了一遍,猛地抱了一下邢文易:“高興死我了,爸你真好!” “至于嗎你?!卑氪笱绢^頂死老子,邢文易讓這個大丫頭一沖撞,身子都后退一步,好歹是接住了,他也虛虛回抱了她一下:“以后有時間,我盡量都帶著你出去。除了公務(wù)不行?!?/br> 玉知在他懷里猛點頭:“好,好!” 她一路哼著“北京歡迎你”出去了,還不忘把門合上??上丝虤g欣膨脹,門沒合攏,邢文易還能聽見她五音不全的“有夢想誰都了不起”,沒忍住,站在桌前,笑得抖起肩來。 這孩子!的確就像寒假時趙小云對他說的那樣,小孩子感覺得出冷暖,對她好,她自然就愿意敞開心扉,表現(xiàn)出一個獨生女的小嬌縱。她開心的時候,他就覺得幸福。他讓自己愛她就是允許自己幸福,一切都是這么恰到好處地發(fā)生了。 貓從門縫里溜了進來,它很少踏足這個房間。邢文易估摸著它是來找玉知的,于是把喵喵抱起來,撓了撓它的下巴,小聲對它說:“走吧,我們?nèi)フ襧iejie……不行,你jiejie得讀書呢?!?/br> - 大家好我來了! 我在看小巷人家!很有意思,里面有一些情節(jié)和我設(shè)想的是有相似之處的,比如莊家爺奶的偏心無德,和邢爺爺是差不多的。大家應(yīng)該都或多或少聽過mama/其他女性在婚姻生活里的難處,在劇里都能找到影子。 我對那個年代很感興趣,平時就是聽長輩聊一聊,之后還會盡量填充一些比較真實的年代細節(jié)。 我還沒去看好東西,看網(wǎng)上的反饋很好,打算抽空去看一下。 然后!這次隔了一陣子上來,看見一些新的用心的留言很開心,謝謝大家!一轉(zhuǎn)眼這本文從打草稿到現(xiàn)在差不多有一年了,最近幾年感覺時間過得非常快,我也看到有人說我進步了,文風(fēng)和代價差別很大,大概是年齡長大了的緣故。 也會有人來問,我最近過得好不好(之前作話寫過我心理狀態(tài)不好),其實還可以,偶爾有崩潰的時候出去走走就好了,我覺得一個人出門,去一些漂亮的店和公園是很舒服的事情。 評論區(qū)有人說到邢文易的長相問題,在設(shè)定里邢文易跟著父親經(jīng)常吃部隊做的饅頭之類的粗糧面食,營養(yǎng)比較好,所以長得在南方男人里算高的,但是我也沒設(shè)定具體多高,大概一米八幾。 長相就是偶爾會帶個眼鏡,上班的時候不笑看起來挺嚴(yán)肅的。邢文易屬于周正派男性,我覺得說他是帥哥有點奇怪,因為你不會指著一個新聞聯(lián)播里的人說帥……但是就是還可以……我不做具體描述,因為我也沒想過。應(yīng)該是很適合穿大衣的那種男的。 (代價里除了給裴閔寫了個痣以外也都是比較抽象的,但他明顯就是一個帥哥。) 大家隨意想象但是不要直接拿男明星什么的代餐,我覺得有點怪。其實鋼廠人性格共性屬豪放派,但我把他設(shè)定得比較硬漢,實際上我不會寫很硬的人就像我不會寫霸總。想成百煉鋼成繞指柔那種感覺?反正怎么說都很奇怪。他就是一個涼涼淡淡的鰥夫。寡感很重。以前還提到過他會有一些淡淡的i人萌點,私下性格比較緩,所以他比較熟的下屬平時都不怕他。 玉知是個淚點很低的小女孩,而且心思很細,這章里面有兩個情節(jié),一是她躲章正霖,其實她這么做覺得特別對不起人家,但是實在是沒辦法。二是她在樓下跑過去抱陳芳霞,其實也很怕自己想多了,腦補人家很凄涼也是種冒犯,但是她自己忍不住對陳阿姨的憐惜,寧可想多也不放過,萬一人家真的很傷心呢?所以她還是沖上去抱了一下,這個行為也是很符合初中年齡段的心理的。 至于感情什么時候變質(zhì)(?)我也沒想過,水到渠成的時候自然就寫出來了(?)反正大綱又被我毀了就隨便寫吧(?) 這章寫了很長篇幅的陳芳霞,之后應(yīng)該會有一些情節(jié)但是我還沒想,反正每個人物出場都是有用的。我不是很喜歡寫完全意義的工具人,每個配角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(←我是這么想的)寫的時候會想很多,特別是女性角色。但總之我不寫雌競。。不喜歡搞一些是是非非來折騰女人。。。到目前為止出現(xiàn)的女性好幾個都是不同類型的母親,玉知會在接觸中慢慢摸索到一個母愛的輪廓,邢文易也會受到教育方面的啟發(fā)。這是一種補全,但父愛是不可能替代母愛的,兩個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,所以會有一些隔閡,反復(fù)拉扯。反正他們兩個不熟,玉知連和他混熟都要花費很多時間。。。目前是穩(wěn)中向好。 又收養(yǎng)了新的流浪小狗,是黑色的卷毛,現(xiàn)在一個多月,很粘人,會一直跟著腳走。他很安靜,喜歡睡覺,隨時隨地大小睡的樣子真的很好玩。然后又養(yǎng)了一只老公公鼠(但是meimei),到家以后喂了半個月胖了很多,老公公雖然很怕人但是真的很可愛…… 說了好多我要走了大家下次再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