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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欲雪 第15節(jié)

    話至這處,榮大夫不由問道,“你這拿回去作甚?”

    謝瓊琚抱著草藥,一時沒有說話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要送去給千山小樓的賀蘭郎君吧?”榮大夫從她手中拿過草藥,“不瞞你說,昨個你送來時,他府上來尋藥的仆人正好與你擦肩。我也起了這心思,想讓你去換個酬金。但又覺得不可,這東西是目前為用于筋骨止痛最有療效的藥了。你的手也診不出病因,何不試一試!這等藥,萬一錯過,說不定一輩子都難再遇上?!?/br>
    “就是因為我處手傷不知病因,要是不對癥豈不浪費。不若給了需要的人!”謝瓊琚抬眸低聲道。

    “他賀蘭郎君何許人也,有的是路子人手,同咱們不同。他沒了這茬還有別的法子!”榮大夫有些生氣,指著那包草藥道,“十金比起你一只手,算得了什么!”

    “好了,等我給你調(diào)好方子,你再來拿?!闭f著,就要強行將藥放入柜中。

    “榮大夫!多謝您了,總是為我考慮。”謝瓊琚伸手抓上那包藥,斂眉笑了笑,“但、前頭皚皚的四十金,便是他贈我的?!?/br>
    謝瓊琚抓過藥包,返身跑出醫(yī)館。

    何止如此。

    他的手,原就是被她傷的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千山小樓里,晨起又是一陣人仰馬翻。

    賀蘭澤的左手筋脈再次劇烈疼痛起來。

    初時,他也沒有叫人,只披衣靠在床榻,自己咬上圓木忍著。左右不是頭一回,想著忍忍就過去了。

    然,許是夜中已經(jīng)發(fā)作過兩回,耗盡了他心力。熬了兩刻鐘,痛勁非但沒有過去,反而疼地更加厲害。

    賀蘭澤便索性吐了咬合的圓木,撐著下榻,從墻上抽開長劍欲切上左臂。幸得薛靈樞陪診來得早些,推門見此情景,隔空金針刺xue將人控制住了。

    只是這才半個多時辰,隱入金針的各個xue道口,皮rou隱隱跳動。將將昏睡過去的人,額上重新滲出密密汗珠。顯然金針即將封不住xue道,筋骨里寒氣竄動,疼痛又發(fā)作了。

    “叔父,這可如何是好,若再推針進去,恐會傷到主上左側(cè)臟腑,甚至?xí)松褡R。但若不控制他疼痛,只怕這手真要被他切下來了!”

    “當(dāng)日我就不主張鋌而走險,保守治療十年八年或許也能慢慢恢復(fù)!”薛素給賀蘭澤搭完起伏不定的脈象,起身來到殿外,壓聲道,“就你,弄出這么個法子,慫恿著主上!”

    “天地良心,是主上自個不愿保守治療,不愿往后更多年都……罷了罷了!”薛靈樞搖開扇子,鬢角虛汗不比賀蘭澤少,“那誰能想到他成日金尊玉貴地細(xì)養(yǎng)著,自個都成半個大夫了。結(jié)果一下就沖到雨里去了!”

    “這么十余日過去了,我都沒能想明白,他到底是跑雨里去給他夫人遮風(fēng)擋雨的,還是尋她吵架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好了,成日胡說什么!”薛素接過藥童端來的藥,“且讓主上將這藥先用下,總能緩減些,看看今日能否尋到烏色曼陀羅,要是沒這曼陀羅,受此邪風(fēng)侵體,縱是有了六齒花,功效也要折半!”

    叔父倆正滿懷愁緒,只聽殿內(nèi)侍者又是呼聲腳步雜亂,知曉定是賀蘭澤醒了熬不住筋脈酸疼。

    “快,快給主上去送!”

    “薛大夫,外頭來人揭了告示,說是送藥來的。”

    “叔父您照看主上,我去?!毖`樞隨守衛(wèi)疾步下樓。

    *

    “是你?”那晚夜色昏暗,大雨滂沱,旁人許是認(rèn)不出謝瓊琚,但是從她身邊攙扶過賀蘭澤,那般近的距離,薛靈樞又是過目不忘的記性,自然認(rèn)得出來。

    “你們要的是這個嗎?”謝瓊琚沒有入正堂,在廊下候著。這會只將草藥遞上去,“他、他的手是不是很嚴(yán)重?”

    “烏色曼陀羅……”薛靈樞翻開布囊,兩眼發(fā)光,“不是純種?也行,這般多,足矣!足矣!”

    說著,便攏上布囊往二樓奔去。走出兩步才意識到謝瓊琚的問話,不由轉(zhuǎn)過身來。

    謝瓊琚安靜站在長廊中,抬眼的神態(tài)有幾分遲疑和歉意,待迎上薛靈樞目光,緩緩凝出一抹淺笑。

    “有了這藥就無大礙了?!毖`樞回道。

    兩人尚且對望著,薛靈樞驀然就想問她要不要上去看一眼。確切地說,是在她眼里看到了這樣的請求。

    ——能不能讓她去看他一眼?

    然而她沒有問出口,很快便飄忽了眸光。薛靈樞便也未再言語。

    畢竟,樓上有他叔父,有霍律,有當(dāng)年的管事,未必能容得下她。

    未幾有人奉命給她送來一包銀錢,她頷首謝過。

    眼前卻依舊是那醫(yī)者捧藥離開的身影,周遭侍者往來匆匆,無人顧及她。她到底還是亦步亦趨,踩上木梯,行過回廊,站在了他的殿前門口。

    屏風(fēng)案幾隔著,她看不到他,但她能聽到他隱忍又難耐的呼聲,腦海中便能想象他的模樣形容……

    不知過了多久,薛素長吁了口氣,從里頭出來,同她迎面撞上。

    “夫……是謝五姑娘?!毖λ匾灰娭x瓊琚,便須發(fā)皆張,本應(yīng)得了救命草藥騰起的笑意一掃而光,只掃過她手中酬金,冷哼道,“原是五姑娘送來的草藥!五姑娘這是念著舊情,不欲要酬金,趕著來退還的嗎?”

    “薛神醫(yī)!”謝瓊琚依禮見過,握在布包帛傷的素指縮了縮。

    “不怪主上當(dāng)年年少,未能及時看出謝家女一顆攀附之心。便是這一刻,老夫都看走了眼。當(dāng)真唯利是圖,無權(quán)可貪可不就剩財了!”

    “您還在這作甚,非讓主公見你嘔死才成嗎?”樓下外院車馬曹曹,薛素眺望而去,為首的四騎馬車上,掛著刻有“公孫”二字的令牌,在風(fēng)中晃蕩。

    “快走吧,莫讓未來主母遇見你,徒增誤會?!毖λ貒@氣道。

    謝瓊琚終于有了些反應(yīng),亦望下去。

    馬車內(nèi)出來個十八九歲的妙齡女郎,身形高挑,玉容明麗,正健步往院內(nèi)走來。

    她福身離開。

    在內(nèi)院門口同她擦肩而過。

    第12章 離開

    ◎我如何一個人走?◎

    這日晚膳后,謝瓊琚把十金全部給了郭玉和李洋。

    油燈旁,兩人看著桌案上泛著淡淡黃光的小圓餅,不由面面相覷。

    “阿雪……”

    “聽我說?!敝x瓊琚笑道,“原是我考慮清楚的。一來我這手傷也沒有個確定的病因,不一定便適合這草藥。二來賀蘭郎君確實急需此藥,于他是對癥下藥。再來,這么一大筆銀錢,當(dāng)真不是三瓜兩棗,有或無,是天壤之別。那草藥本就是阿洋尋到的,該你們得銀錢?!?/br>
    “好了,趕緊尋個地方,先把銀子藏好?!?/br>
    見兩人都不說話,謝瓊琚也不再繼續(xù)這個話題,只將銀錢推給小玉,“還有一事,月底前,我便帶著皚皚離開遼東郡了,去投奔我阿兄?!?/br>
    “你阿兄——”小玉蹙眉道,“且在何處?”

    “冀州?!敝x瓊琚應(yīng)付道,“就在相鄰的地界,距離此地兩百多里,也不算太遠(yuǎn),日后還能再見的?!?/br>
    阿洋和小玉都隱約知曉謝瓊琚身份特殊,便也不再多問,只道待她離開之時,前去送她。

    *

    若非皚皚還需復(fù)診兩回,謝瓊琚大抵在二月二十這日便已經(jīng)離開了。

    從二月十六后的每一晚,她下工后都借口去榮氏醫(yī)館,實則繞道而行,從東盛里過,遙看千山小樓。

    二十這日的晚上,千山小樓不再燈火通明,二樓寢殿只有內(nèi)閣一盞燈火,府門前車駕收攏,唯剩羊角燈左右各一處掛著。

    恢復(fù)了一貫的內(nèi)斂寧靜。

    她站在夜色中,輕輕呼出一口氣。

    即便欠他那樣多,終她余生不得還,但能少一分總也是好的。

    也因她多留的這幾日,趕上了郭玉和李洋的婚禮。他們原就是趕在她離開前舉辦的。亂世之中,縱使彼此不言,也是心照不宣。說不動哪次告別,便是訣別。

    都是親人血脈稀薄的底層百姓,二人自幼毗鄰,又皆早早沒了雙親。這場婚禮,所邀不過阿洋交好的幾個獵戶,小玉上工鋪子里的十?dāng)?shù)姐妹。

    小小的院里搭起遮風(fēng)的棚子,擺了三張大圓桌案,底下生了兩個炭爐,二十余人不分嫁娶兩方,擠在一起舉杯相賀。

    濁酒粗茶,寡rou淡飯,卻是其樂融融,快活又圓滿。

    雖說宴席少了規(guī)矩,但婚儀卻半點沒有馬虎??芍^六禮齊備。

    謝瓊琚持筆為李洋寫的庚帖,給郭玉繪的婚服樣式,字之娟秀,畫之逼真,不僅讓夫妻二人愛重珍藏 ,更讓識貨人嘆為觀止。

    禮成宴散,看著被送入洞房的新婚夫婦,謝瓊琚有片刻的恍惚。

    “待孤御極,必以本姓再娶卿一回,冠卿以天家齊姓。”

    七年,其實也不算太久。只是于她,當(dāng)真已經(jīng)恍若隔世。

    她已再嫁,他亦即將再娶。

    *

    “阿雪,過來!”喚她的是萬掌柜,扔開她手中幫忙收拾桌案的抹布,拉著她尋了一安靜地坐下,“且讓她們忙去,我有話與你說?!?/br>
    “您說?!敝x瓊琚給她倒了盞茶。

    “前頭你不是同我和表姐打聽,除卻遼東郡我們這處,旁的還有哪些能讓女郎活命的營生的嗎?方才瞧著小玉婚服,可算想到一處。旁人不行,唯你可以。”

    謝瓊琚面露喜色,認(rèn)真聽著。

    “你那丹青水平,怕不是一二皮毛吧!”萬掌柜押了口茶道,“在遼東郡以西和冀州的交接處,有一座飛鸞坊,那處多有文人墨客,你的丹青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渾說什么!”王掌柜走過來呵止她,對著謝瓊琚道,“那處不成,你莫聽她的話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不成?如今亂世之中,活命方是最重要的。阿雪的丹青若被售賣定不是凡品,再深一層,作場景畫,臨摹狀,便是日進斗金也不再話下?!比f掌柜道,“待你攢足銀子,哪日你阿兄處住不下去,便可將錢捐給紅鹿山,得一世庇護?!?/br>
    “你這些都扯遠(yuǎn)了?!蓖跽乒褙嗨谎?,只對著謝瓊琚道,“旁的不說,那飛鸞坊乃是章臺處,什么文人墨客,清倌女郎,在那門里進出一遭……阿雪,你可莫起這念頭。即是投奔你阿兄,便放心著去。真到了你阿兄無力護你,需你謀生時,你且回來我鋪里,總有你吃飯的地。 ”

    謝瓊琚含笑謝過兩人,一時并未多言。

    然萬掌柜的話還是過了她的心。

    畢竟,一來她壓根沒什么阿兄,二來她也沒法留在這遼東郡。

    他能容她到月底,已是極大的寬限。

    *

    二月二十四這日,是皚皚的最后一次復(fù)診,索性恢復(fù)得不錯,但是較前頭相比,還是有所模糊。

    “多合眼休憩,少費神,病去如抽絲,得養(yǎng)?!睒s大夫囑咐道。

    至少能重新視物,謝瓊琚尚且欣慰,只揉著孩子腦袋,同她額尖相抵。卻不想小姑娘神色淡淡,低眉拂開了她。

    最近幾日,她一直如此,對謝瓊琚又開始沉默起來。

    尚在醫(yī)館中,謝瓊琚便想著等回去再和孩子談?wù)勑摹?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