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出前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刻，二月仍需熏爐取暖。她啜著茶，把右手放在裹兔毛的小金爐上，融融暖意自指尖染開，血脈舒暢。

    這一抬手，薛湛便看清了她褡褳上系著的飾物，不禁問：“這也是你去朔州買的？雕得倒精巧?！?/br>
    江蘺拾起那只小狼崽，摸摸它的圓腦殼，抿嘴一笑，“這個不是買的，是人送的。”

    她的嗓音清潤低柔，猶如晨風拂過耳郭，帶了絲不自知的喜悅。

    薛湛執(zhí)壺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，茶水注入杯子，湯色清如琥珀，晃晃蕩蕩浮起泡沫，怎么也平靜不下來。

    他扯起唇角：“這紅酸枝顏色正，還是個穿紅袍的小玩意?！?/br>
    “那可不是穿紅袍的人送的嘛。”她垂目望著它，眸子亮晶晶的。

    薛湛猜中了，沉默須臾，拿過一卷佛經看起來，半天也沒翻過一頁，狀似隨意地開口：“你不遠千里去見陳將軍，幫了楚閣老的大忙，他就撿這個……”

    此話一出，頓覺失言，忙又道：“若是百忙之中親手做的，的確難得，我聽聞陛下做太子時最愛他雕的擺件。”

    這倒像居高臨下評判一般，越說越不對，他暗自捏緊一頁紙，盯著黑色的字，淡淡道：“他親手雕出來的，不知比買來的貴重多少倍，你定是喜歡?！?/br>
    江蘺爽快道：“令儀，你若覺得新奇，我讓他也給你雕一個，他該謝謝你的書信。我夫君愛面子，知道誤會了也不肯登門致歉，你大人有大量，別跟他計較了，他其實人不壞，就是心眼小?！?/br>
    薛湛面上仍笑意盎然，“自然不會，你們能重歸于好，我心里是極高興的，怎可勞動楚閣老為我煩神？你離京這些天，城里不知怎么傳開風言風語，說尚書府在鬧和離，這下你回來，謠言就不攻自破了。也怪我，這節(jié)骨眼上退了親，我讓白露打探過，清河長公主與南越人不相干，可我若是娶了妻，掣肘太多，只怕不能在國子監(jiān)繼續(xù)教書了?！?/br>
    江蘺恍然大悟，“我說白露怎么奇奇怪怪的，原來是聽了流言蜚語！世間男女不是只有思慕之情……嗐，她這個年紀，大街上看到一男一女走在一塊兒都要回個頭。等我同她說明白，我和我夫君處得好，沒旁人什么事，她就不瞎想了?！?/br>
    ……她比離開時開朗了許多。

    薛湛凝視著她，耳旁掠過一連串清脆的話音，只有“夫君”二字聽得最真切。

    為什么不能再早一些？

    不用三五年，一年就夠了，或許只要半年……

    江蘺絲毫沒發(fā)覺他心不在焉，單手托著下巴，“你找到殿下和王總管了？我真是，只顧說自己的事，倒忘了這個，實在對不住。”

    薛湛做了個噤聲的手勢，打開窗看了眼外頭。從侯府到國子監(jiān)只要不到半柱香的功夫，這會兒車子已經到了太學門外，東天隱隱發(fā)白，鐘鼓樓浸在濃霧般的墨色里，學生們三三兩兩往門里走。

    “找到了，但暫時動不了。”薛湛壓低聲音，眉頭輕蹙。

    江蘺帶他走過玉器鋪地下的其中一條暗道，毫不懷疑他能憑自己的實力探一探另外兩條，聽他話里的意思，安陽大長公主和王總管的性命都無憂，但難以把他們救出來。

    “我想見一面王總管，有件極重要的事得問他，這可行嗎？”

    車停在石獅子中間，薛湛不欲在這個地方與她談及此事，“辰時我有會講，你先跟我去六齋見宋博士，我請他照拂你一二。申時上完課，你來博士廳等我，我們再商議?！?/br>
    “好?！?/br>
    國子監(jiān)六個堂，監(jiān)生們在修道、誠心二堂讀了一年半載的書，便會參加大考，通過則升到率性堂，但題出得向來難，往往只有半數人能過。監(jiān)內生源復雜，有捐錢的貢生、靠祖上的蔭生、各省遴選出的廩生，有的讀幾年便回去繼承家業(yè)，有的留堂準備科舉，還有的請親朋好友給自己謀個小官職。是以率性堂人數最少，共有十個齋，每齋約五十人，能完整讀下來肄業(yè)的都是有志于學問的英才。

    江蘺權衡過讀書與考試的重要性，她雖然很想在頂尖學府里聆聽教誨，卻不愿按部就班地練字、寫功課，嚴苛的管束會讓她回憶起在桂堂十一年的枯燥日子。剛入學時寫薛湛的課業(yè)，是因為要行卷，從他那里獲得舉薦的機會，如今她已經走完了這一步，要面對完全不熟悉的人了。

    那位指名要收她入門下的宋博士年過花甲，是出了名的惜才和治學嚴謹，這次分齋考的策問就是他出的。他看了“江峴玉”規(guī)規(guī)整整的答卷和極漂亮的館閣體字，當即批了個“甲”，同僚說起這學生舉止不穩(wěn)重，他覺得瑕不掩瑜，年輕人磨一磨性子就好，可這廂見到薛湛身后跟著的人，卻傻了眼。

    “令儀啊，你領來的怎么是個姑娘家？”

    江蘺躬身一揖，姿態(tài)端嚴，“小女蒙先生看中，三生有幸，束脩明日送至您府上，往后還請先生多多提點。”

    薛湛笑道：“先生目光如炬，在十個學生里挑中了峴玉，像她這般天資的學生實屬罕見，十八歲就能把策問印在鄉(xiāng)試程文集上，大燕立國以來還是頭一個。我見她文采不俗，便保舉她考試，果然沒有失望?！?/br>
    宋博士瞄他一眼，從案上的瓷罐里掏出一顆潤喉話梅給他，意在送客，“你甚少舉薦學生。我記得你早上有大課？時辰快到了?！?/br>
    他從頭到腳打量江蘺一番，見這小姑娘戴著監(jiān)生的巾帽，穿著監(jiān)生的青衫，一張俏臉生得夭夭灼灼，如桃似李，往書架前一站，整個齋里的男學生就像被春風吹昏了頭腦，爭先恐后地賞起花來。

    “肅靜！肅靜！”他拿戒尺在案上重重敲了兩下。

    薛湛看向江蘺，欲說幾句話解圍，她卻成竹在胸地道：“薛先生，承君之惠，感激不盡，您快去吧，免得誤了時辰。宋先生德高望重，滿腹經綸，我既拜入他門下，定會向他誠心討教?！?/br>
    “舉手之勞，不必掛齒。”

    她說起話來落落大方，毫不怯場，宋博士點了點頭，送走薛湛，方才捋須道：“你就是峴玉？”

    “如假包換?！?/br>
    學生們的目光或好奇或不屑，都聚集在江蘺身上，她早就習慣了被人這樣看，內心毫無波瀾，平靜地問：“先生，我是否要在此處行拜師禮？”

    宋博士看看底下五十個門生，又看看她，有些拿不準，“今早助教復講《五蠹》，這篇你讀得熟么？”

    江蘺笑笑：“會背?！?/br>
    “《孤憤》呢？”

    “《韓非子》五十五篇，除了《說林》、《難一》這樣帶史料的，都可熟背?！?/br>
    宋博士道：“‘儒以文亂法，俠以武犯禁，而人主兼禮之，此所以亂也?！阌谩豆聭崱返囊x，以這句話為題，作一篇五百字的策論與我過目。聽聞你考試時舉重若輕，還睡了兩盞茶，想來助教講完了，你也寫完了。”

    江蘺心下了然：“寫完才能拜師？”

    宋博士頷首。

    她直言：“從未聽說過有這個規(guī)矩，只說分齋考得閱卷官青眼，就能進率性堂上課。敢問先生，收這些兄臺入門，也是人人都寫了策論？”

    房內霎時安靜下來，幾十雙眼睛都不可置信地望著她，仿佛在驚訝她敢違逆師長。

    宋博士道：“不然。堂里沒有過女學生，你先前也未在國子監(jiān)上過課，老夫想再考一考你的學問，你若當著我們的面作出來，今后無人敢看輕你?！?/br>
    江蘺覺得這情形十分滑稽，維持著恭敬的態(tài)度，又是彎腰一揖：“先生容諒，恕小女不能從命。若是所有學生都寫，我必定也寫，若是只有我一人要寫，那實在不公平。我本以為被祭酒大人點了第二名，已經無人敢看輕了，您是不信自己出題的水準，還是不信祭酒大人的眼光，又或者和這些才高八斗的師兄們一樣——不信我一個女子有真才實學？”

    宋博士一窒，咳了幾聲，瞇起眼來。

    思考了半晌，他轉身向大伙兒道：“剛才的題都聽到了？先不上課了，你們都寫，就當做本月的月課，老夫拿回去批?！?/br>
    又對江蘺道：“那兒有個座，往后你就和他們一同聽課。今天的文章是算分的，每個月坐堂一分，月課一分，積滿十六分卒業(yè)，若是不來坐堂，月課一分也沒有。年假里的功課帶了嗎？”

    江蘺聽他提這個，立馬出了身冷汗，搖搖頭。

    不料這老先生大手一揮，解了她的窘境：“別的齋課業(yè)太容易，不必拿給我看了，以后就做我齋里布置的?！?/br>
    “學生謹遵師命?！?/br>
    她精神一振，抱著書袋到席上，把筆墨紙硯擺出來。

    “還磨蹭什么？都快寫！”宋博士看她周圍幾人紛紛側目，一陣頭疼。

    ……他中午得去問問齋里有女學生的同僚，到底怎么管教這幫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。

    *

    自羲山向東急行四百余里，朝廷削藩的十萬軍隊到了黎州境內，在縣城外的小丘上扎營，一條兩丈寬的小河流過營前。

    此時日薄西山，紅霞漫天，夕陽下的河水金光閃耀，岸邊垂柳翩躚，春景煞是鮮亮奪目，可在帳中用飯的幾人卻無心欣賞，商談著招降事宜。

    不一會兒菜肴上齊，海碗里盛的都是些就地取材的野菌蕨菜，或煮或焯，無甚滋味，只有一盆河豚魚是行軍路上難得的好東西。這湯用文火煨了半柱香，色澤奶白，三條新撈的河豚剝了皮，頭尾俱全地伏在碧綠的苜蓿葉子上，賣相極佳，若是換了青花瓷盞，放在京城酒樓里要賣上二兩銀子。

    剛封了總兵的薛都督笑道：“我叫伙頭兵一網子撈了幾條河豚上來打牙祭，用流水洗得干干凈凈，我先替二位大人試上一試?！?/br>
    他夾了一箸緊實的魚rou，放入口中細嚼慢咽，表情沉醉，“楚閣老不飲酒，否則這頓飯夠吃兩個時辰了。”

    楚青崖和這薛都督打了幾天交道，對他沒什么好臉色，總覺得他一股子京城富家子弟的習氣，也就是討了姓氏的巧，才被薛閣老派出來鎮(zhèn)場。與之相比，陳灌就識趣多了，左右道了兩個“請”字，見楚青崖動了筷子，才夾起一條河豚吃起來，夸贊道：

    “鮮美之極，我在朔州待久了，上次吃這個不記得是哪一年?！?/br>
    楚青崖在外辦差不挑食，吃得也少，是不想被人瞧出喜好的緣故，舀了一顆白嫩如豆腐的“西施乳”和一團苜蓿放在碗里，瞅著那魚皮刺刺拉拉的，實在不想動口，心念一動，問道：

    “營前這河是通乾江的？”

    薛都督吃著魚，渾身舒暢，“正是，沿著河再走幾日就到乾江省內了?！?/br>
    “我記得宣宗時，最好的河豚都是從乾江貢來的，梧州是否也有？”

    薛都督是個老饕，如數家珍地道：“閣老說得不錯，梧州離東海近，那兒的河豚是最早一批逆流到江里的，二月最是肥美。只是近年齊藩納貢少了，宮中都從民間采買，品質比不得以前?！?/br>
    楚青崖轉頭喚道：“杜蘅，把剩下這條河豚給齊王殿下送去，骨頭都挑干凈了，再盛幾勺熱湯，配著菜蔬?！?/br>
    一旁侍立的少年得令，拿了只碗忙活起來。

    陳灌放下筷子，“閣老等會兒要去問齊王爺話？”

    楚青崖似笑非笑地道：“馬上就到他的封地，想來他思鄉(xiāng)情切，憋了一肚子話要說，寫封家書也是情理之中?！?/br>
    其余兩人皆肯首不語。

    他又問：“梧州的河豚是大燕最好的么？”

    “這倒不一定，要看品相，咱們今天吃的就挺肥，京城這時令還吃不上呢?！毖Χ级脚d致勃勃地道。

    楚青崖就著野菜用完飯，和杜蘅一同出了帳子，看著他端碗去了囚車上，又喚來玄英。

    “你們誰騎馬跑得最快？叫他去漁船上挑十條河豚，要最肥的，用冰鎮(zhèn)了送回京，給夫人嘗鮮?！?/br>
    玄英擔憂：“萬一打起仗，大人身邊就少了一人保護，還是給驛館去了信，叫驛夫去買吧?！?/br>
    “你看薛都督像是出來打仗的嗎？他又不傻，敢開戰(zhàn)前給士兵吃干糧，自己吃河豚，就是清楚擒賊先擒王的好處。齊王捏在我們手里，再費兵卒打起來，朝中要罵我們養(yǎng)寇自重了?！?/br>
    楚青崖解釋完，清了清嗓子，“務必要快些送給夫人，要是京城的酒樓進了貨，這東西就不稀罕了。叫她自己留著吃，別想著送給什么姓薛的姓王的，考試前要好好補一補身子?！?/br>
    “是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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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出現了經典發(fā)言：讓我考考你

    狗：看我寄個順豐，把好吃的都叼回家給夫人，夫人一定會夸我?(?gt;?lt;?)?

    薛教授：我很努力在克制自己了，今天茶成這樣(〒︿〒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