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晟舉著傘，默然一陣，罕見罵了句臟話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罵的是誰，下次不許了。”陳拒抬眼皮盯視高晟，“太上皇是皇上的親爹，你罵他，連著把皇上也罵了。”

    說罷自己也忍不住嘆氣，“太上皇剛登基時，也是英明神武的明君，那是國富民強，四海太平，怎么到了晚年就越發(fā)昏聵？連自己的兒媳都不放過，唉，真是造孽?！?/br>
    高晟冷冷道：“他把太子殺了，殺了又后悔，反倒怨恨太子妃魅惑了他，扔給一個太監(jiān)百般羞辱，活活把人逼瘋了，這樣的人，不配做皇上的父親?！?/br>
    陳拒失笑，“配不配的，他也是親爹。小皇子知道自己的身世嗎？”

    “監(jiān)視嚴(yán)密，暫時沒接觸上?！?/br>
    “皇上的意思，如果他不知道，就不要告訴他了。”

    說話間，陳拒已替瘋女人穿戴整齊，身穿翟衣，頭戴九翚四鳳冠，儼然是太子妃冠服。

    可終究不能光明正大按太子妃的品階下葬。

    高晟看著瘋女人死去多時的臉，突然一股莫大的哀慟襲上心頭，滿口都是苦澀了。

    就在他得知溫鸞逃跑，暴怒得要滿城翻檢時，皇上突然把他叫進宮，秘密交給他一項任務(wù)。

    “朕終于知道太子要殺父皇的原因了，你絕對想不到。”建昌帝咬著牙笑道，“朕的父皇竟然要效仿唐玄宗，呵，可惜太子不是壽王，太子妃也不是楊太真！”

    高晟當(dāng)即反應(yīng)把此事公布朝野，徹底堵死太上皇還朝的路，“甩到那些道貌岸然臣子的臉上，成天仁義孝道的，看他們還有沒有臉迎個失德的太上皇回來?！?/br>
    建昌帝不同意，“倒不是什么家丑不可外揚，原來伺候太子妃的宮女說，太子妃誕下一個龍子，后來悄悄送出了宮。朕的孩子沒了，一想那孩子……就覺得可憐?！?/br>
    這事一旦爆出去，小皇子一生都將生活在噩夢里。

    “把這個孩子接回來，鳳凰兒啊，”皇上叫著他的小名，“這事你一定要做成，成了，就是你將來的退路，朕……身子骨不大好了。”

    冰涼的雨絲化作霧蒙蒙的濕氣，籠罩在高晟身子周圍，陳拒帶著太子妃的棺槨走了，這里只剩他一個人。

    他很冷，冷得發(fā)抖，冷得好像不屬于這個世間。他突然很想溫鸞了。

    小院一片漆黑，他摸到炕上去找溫鸞，觸手所及，是溫暖而柔軟的身體。

    高晟微微松口氣，他還活著，她也活著。

    “想要？”黑暗中突然響起溫鸞的聲音，涼涼的，和秋雨一樣。

    高晟的手僵了一瞬，有些無奈地說：“我只想抱抱你。”

    懷里的人似是很不習(xí)慣他的擁抱，動來動去的，后來干脆翻了身背對著他。反而撩撥得他心里一熱，不由自主覆住雪堆，細(xì)細(xì)捻擰一番。

    溫鸞幽幽嘆了聲，似是在說，看吧，我就知道你是這個意思！

    雨越發(fā)緊了，積水順著滴水瓦滴滴答答流下，有節(jié)奏地敲在屋外忘記收起的長凳上，啪啪的響。

    “給我生個孩子吧?！备哧蓮暮蟊е鴾佧[，已是風(fēng)平浪靜了，卻還不肯離開她，慢慢體會著溫存的余韻，一邊試圖再次勾起她的悸動。

    溫鸞微微挺起腰肢，嘴上卻道：“生不出來?！?/br>
    “回京了讓老劉頭給你調(diào)理調(diào)理身子，他醫(yī)術(shù)了得，肯定沒有問題。”

    “不會生的！”

    高晟動作一頓，“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生你的孩子?！?/br>
    “如果有了呢？”

    溫鸞輕輕笑了聲，“當(dāng)然是打掉，墮胎的方法有很多種，喝藥，摔打，實在不行我還能撞桌角，反正我不會生你的孩子?！?/br>
    高晟一把扳過她，“我就那么讓你厭惡？那我抱你的時候，你會不會覺得惡心？”

    溫鸞閉上眼睛，略帶自嘲似地說：“如果我說是，你會不抱我嗎？”

    屋里黑黢黢的沒有丁點光亮，他們近在咫尺，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，卻看不到對面人的臉。

    許久，高晟才緩緩道：“不會?！?/br>
    溫鸞又是一聲輕笑，不知是在笑他，還是笑自己。

    他又說：“你終有一天會愛我的?！?/br>
    溫鸞聲音有點發(fā)悶，“我已經(jīng)留在你身邊了，我不走，可你不能強迫我喜歡你，這也強迫不來的?！?/br>
    高晟的下巴輕輕蹭著她的頭發(fā)，“就不能說兩句我喜歡聽的？”

    “我說愛你就是騙你，你不是最恨我騙你嗎？”溫鸞抬腿盤上他的腰，“況且你也不愛我，只是愛我的身子罷了?！?/br>
    高晟有點惱怒地翻身壓住她，“你是真傻，還是裝傻？”

    不愛你的人會不顧一切跟著你跳崖？

    溫鸞輕輕推開他，“你所謂的愛，既不正常，我也不想要，如果真的愛我，就不會禁錮我。”

    高晟怔住了，只覺心口彌漫上一股悶痛，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懷疑了，是否該松開她。

    但她不愛他啊，一松手，只怕會頭也不回地走掉。

    高晟重新壓下來，緊緊抱住了她。

    淅淅瀝瀝的雨下了一夜，直到翌日清早才停。

    剛開院門，就見小丫守在門口，一臉神神秘秘的，明顯是有話和他說。

    高晟笑了笑，“有事？”

    小丫異常嚴(yán)肅道：“吳家大爺你知道的吧，最是好色的一個人，昨天我見他扒著你家門口瞧，可要小心了。他家有錢有勢，咱們平頭百姓可惹不起，我看你們還是趕緊跑吧?！?/br>
    說完遞過來一塊碎銀子，“你之前給的房租，我們也不要了，事不宜遲，今天就走人?！?/br>
    高晟眼中掠過一抹殺意，卻是轉(zhuǎn)瞬即逝，面上還是懵懵懂懂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樣，“不會吧，吳大爺樂善好施，很和氣的一個人，你準(zhǔn)是看錯了。”

    小丫又急又氣，“你被他騙啦，他是有錢，也喜歡拿錢砸人，可那不代表他就是個好人呀！”

    高晟撓頭，面露難色，“時候不早，我要上工了，遲到了要扣工錢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這個人怎么只認(rèn)錢?。俊毙⊙練獾弥倍迥_，“不聽勸，早晚有你后悔的時候?！?/br>
    高晟笑笑，不動聲色瞄一眼躲在樹后的人，佯裝不以為然地去了。

    他一走，藏在樹后的人也飛快跑回了吳家。

    吳仁聽完哈哈大笑，“真是個讀書讀傻了的，也好也好，軟慫蛋更好對付，戴了綠帽也不敢聲張。你去找管事的，把那男的支出去幾天?！?/br>
    狗腿子諂笑道：“小的斗膽問一句，大人是想和小娘子做露水夫妻，還是長長久久在一塊？”

    吳仁一想溫鸞的模樣，整個人立刻不好了，“有了她，我什么女人也不要，自然是長長久久的好?！?/br>
    狗腿子出主意，“他們都是外地人，在此地?zé)o根無基的，聽說老家也沒人了，依小的看，不如把那男的……”

    他做了個刀砍的動作。

    “可以倒是可以，不過我剛被二叔罵了，他不準(zhǔn)我再動用府里的侍衛(wèi)。”

    “殺雞焉用牛刀？小的倒有個招兒，保管叫他送命，誰也疑心不到您頭上來……”

    狗腿子嘀嘀咕咕一陣，聽得吳仁喜笑顏開，“趕緊去趕緊去，辦好了，大爺屋里的女人你隨便挑一個。”

    “哎呀，那可美死小的了?！惫吠茸忧Ф魅f謝出去，自去辦事不提。

    去了一個瘋美人，馬上又有一個新美人，吳仁心里這個得意啊，那是哼著小曲滿院子溜達，看吳勇也不覺得礙眼了。

    “上學(xué)去啊?！彼呐膮怯碌募绨?，“好好讀書，我不是讀書的料，將來咱們吳家還要靠你發(fā)揚光大?！?/br>
    把吳勇驚得，差點抬頭看看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。

    “大哥心情看起來不錯，”吳勇小心翼翼試探道，“我聽說昨晚父親沖你大發(fā)雷霆，還擔(dān)心你挨罰呢，也不知誰傳出來的謠言，真是可恨。”

    吳仁笑道：“也不是謠言，二叔是罵我一頓，不過沒那么嚴(yán)重——一個瘋子，還不值當(dāng)我們叔侄翻臉。我呀，是另有喜事！”

    他有意顯擺，畢竟那個美人是二弟先看中的，卻叫他給先下手為強了，“實話和你說，你可不要生老哥我的氣?！?/br>
    吳勇隱隱有種不太好的預(yù)感，“……你說?！?/br>
    “高家的那個小媳婦，是我的了?！?/br>
    吳勇大吃一驚，“已經(jīng)得手了？”

    “還沒有，不過也差不多了，快則今日，慢則后日，她就要變成小寡婦，賣身葬夫嘍！”吳仁放肆狂笑著，“這可不是我強迫的，她是乖乖要給我做小的。”

    吳勇越聽越心驚，只覺這樣不成，隨口敷衍兩句就要告辭。

    “別走，我還沒說完呢！”吳仁小豆眼眨巴眨巴，不懷好意笑道，“我知道二弟也對她有意思，俗話說得好，兄弟如手足，女人如衣服，我的衣服，二弟自然也可以借去穿穿的，不要弄臟不要弄破，記得還回來就是。”

    吳勇腦子亂糟糟的，心里是癢癢，但這樣未免太下作，一邊想著反正都是大哥的人了，她也失了貞，不在乎再多一人少一人，一邊又罵自己小人心思，明知道這樣不對還想著助紂為虐。

    他一肚皮心思，糾結(jié)來糾結(jié)去，課也沒聽進去多少，到了晌午下學(xué)，不知怎么的竟走到那處小院門口了。

    呆呆站了一陣子，到底沒勇氣推門而入。

    “二爺？”有人從背后拍了他一下，登時驚得他原地一蹦，回頭一看，卻是那小娘子的丈夫。

    高晟臉上仍是靦腆溫和的笑，“二爺怎么到我家門口了，有事找我吧，快里面請?！?/br>
    吳勇頭搖得撥浪鼓似的，“沒沒，我看枝頭兩只鳥兒打架，一時看呆住了。”

    “都到家門口了，怎么也要進來喝口水。”高晟不由分說拉著他往院子里走。

    奇怪，胳膊被他一拽，半邊身子都麻了使不上勁兒，吳勇嘴上喊著不用，人已經(jīng)邁過了門檻。

    “喝茶。”高晟“請”他坐到堂屋，端過杯茶放在他面前，滿臉的歉意，“粗茶，比不得二爺家里的好茶，好歹喝一口，也算全了我的待客之禮?！?/br>
    他越是溫和謙遜，吳勇越覺如坐針氈。

    “過幾天就是秋闈了，二爺此必能高中，高某先提前恭賀二爺了。”高晟笑著，眼中卻是淡淡的失落和遺憾，“本來我今年也要考的，可惜家道中落，連妻子都快養(yǎng)不活了?！?/br>
    吳勇心里更難過了，因道：“高大哥和嫂子感情真好啊，聽人說嫂子有瘋病，你還這樣不離不棄的，真是難得?！?/br>
    已經(jīng)改口叫“高大哥”了，高晟微微挑眉，繼而接著憨憨笑道：“我倆打小一起長大，十幾年的情分，怎能說不要就不要？只盼多攢幾個錢，好給她看病抓藥?！?/br>
    吳勇的手握緊，又松開，又握緊，終是忍不住說：“瘋病不好治，你做雜役才能掙幾個錢？糊口都難，何況這么個無底洞？”

    高晟一愣，“二爺?shù)囊馑际恰?/br>
    “不如把她交給能給她治病的人?！眳怯聺q紅著臉道，“把她賣給我，二百兩也好，三百兩也好，你要多少銀子，我都給你?！?/br>
    高晟大驚失色，急急搖頭擺手，“不行不行，我好歹也是個讀書人，萬萬做不來賣妻子的勾當(dāng)！”

    “我給她好吃好喝好穿，治病抓藥，我會好好待她的。”對著地位不如自己的人，吳勇的勇氣還是有一點的，“跟著我，總比跟著你吃糠咽菜的強?！?/br>
    高晟還是搖頭，“不成，我的娘子很愛我，她不會跟第二個男人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