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他仍有些不愿。

    “那殿下呢？”他問：“殿下的安危呢？”

    東方銀玥撫著他的臉輕聲道：“宮外有御靈衛(wèi)和紫星閣的人，我又不出宮，就在這里等你?們的好消息?！?/br>
    她?的笑容依稀還在眼前閃過，白容的視線卻變得越發(fā)模糊，像是被從天而降的白雪糊住了眼，他抬手擦了一遍沒擦掉，再擦一次，這回他看?清了，梵宮確實倒了。

    “殿下……”

    白容的心中?忽而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，他此生從未體會?過這種六神無主的慌亂感，即便當(dāng)初知道東方銀玥重病在身，或許命不久矣，他也極力地想各種能讓她?延續(xù)生命的辦法。可這一瞬，白容覺得自己尤為無力，走出的每一步都?腿軟得他差點(diǎn)從城門上撲下去。

    他心中?安慰自己，不會?的。

    皇宮那么大，東方銀玥不一定會?上觀星臺，高臺坍塌之后也只是砸倒了皇宮一角，那里離星祈宮有些遠(yuǎn)，她?一定不會?有事的。

    城墻上的人都?在驚懼這突如?其?來的地動?，誰也沒看?見那個公主府的蛇妖是何時離開的，他猶如?一道黑色的光，逆著風(fēng)往皇宮而去。

    這一條路很?短，可白容幾乎拼盡了渾身的力氣。他不信東方銀玥恰好就在觀星臺處，所以他第一時間回去了星祈宮，早間他便是從這里離開的。

    殿下說她?哪也不會?去，那她?就一定還在這里等著他！

    “殿下、殿下！”白容沖入了星祈宮，他無視那些因?地動?而慌亂四散的宮女，直接沖入了星祈宮東方銀玥的寢殿中?。

    殿中?沒有，院中?也沒有，就連后花園也不見她?！

    “殿下！白容回來了……殿下?！卑兹莸哪X中?一片混沌，他氣喘吁吁，站在星祈宮中?只覺得周圍一切都?在扭曲、形變，而后朝他逼近，讓他寸步難行。

    “你?快出來吧，殿下……地動?了，這里很?危險，我來帶你?走，我、我……我來帶你?走?！卑兹蓊^?一次覺得自己竟這么冷，從天而降的雪比冰刃還要傷人。他聽不到自己的心跳聲、呼吸聲，腦海中?卻在一遍遍重復(fù)著東方銀玥對他說的話。

    她?說她?哪兒也不去，就在宮中?，等他們的好消息。

    白容沒敢去找皇宮其?他角落，他不敢去想最壞的結(jié)果，可他又想若有一個萬一呢？他若花時間去找皇宮其?他地方，而那一個萬一就在觀星臺下，在那已成廢墟的梵宮下……

    這一條宮路他走過無數(shù)次，曾經(jīng)每一個東方銀玥不在公主府的夜晚，他都?會?于深夜行過這條長長的宮巷，去星祈宮外陪著她?。哪怕透過窗戶能看?見她?映在窗欞上的剪影，那他靠在樹杈中?睡的一覺也必然是安穩(wěn)的。

    那么多次行走過的路，仿佛有無盡阻力，讓他寸步難行。

    白容終于走到了那片廢墟下。

    觀星臺折半，破碎的石塊還在隨著地動?不斷往下落，而那片比人高出數(shù)倍的廢墟掩埋得足夠深，竟透不出一絲活人的氣息。

    中?融山處遙遙傳來一陣驚人的吼叫，震天動?地，一股凜冽的寒氣從城外傳來，霎時間將空中?的雪花冰凍，化?作寒刃而落。白霜如?雪，覆蓋半邊山丘，直逼城門。

    天突然變得尤為黑暗，烏云滾滾，當(dāng)真?像是要塌下來一般。

    誰也沒料到眼前這一幕，古書上記載中?融為真?龍所化?的山，她?沉睡于此，以自身化?作可以供妖族生存的木之靈，亦滋養(yǎng)大地，使隆京風(fēng)調(diào)雨順，物產(chǎn)豐潤。

    可這畢竟是傳說。

    眼下傳說成真?，他們瞧見中?融眼處琉璃一般的龍角探出山尖，看?見連綿的山脈中?一道黑曜石般的身影破土而生，她?的脊背上長滿了青竹與樹木，又在大地的顫動?中?紛紛墜入深淵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?驚住了，大氣不敢出，呆愣地望向那從中?融山中?爬出，身體腐朽大半又在骨rou上連著玄甲、四肢攀地、仰天吼嘯的——龍！

    無數(shù)人墜入因?地動?而裂的縫隙中?，無數(shù)人在震驚尚未回神里悄無聲息地死?去。

    那些士兵此刻不分你?我，也不再分天穹國皇室的還是蘊(yùn)水魏家的，他們紛紛躲避那突然出現(xiàn)的裂谷，在這一瞬與妖相比，他們顯得無比地脆弱。

    又一個人因?來不及逃走墜下深淵，一只手突然從上抓住了他的手臂，裂開的豁口上方，渾身白衣滲血，披頭?散發(fā)的男人緊緊地抓著他的手，咬緊牙關(guān)?道：“爬上來?。　?/br>
    士兵這才回神，連忙借著這股力往上攀爬，待到他回到地上才仔細(xì)去看?，認(rèn)出了眼前之人是誰。

    魏嵊之子，魏筌霖之孫，魏家唯一的嫡系繼承人——魏千嶼。

    他的爹成了東方皇室的俘虜，他的祖父還不肯屈服，可他卻一副病懨懨的樣子，用盡自己的力氣在后方救風(fēng)聲境而來的兵。

    生死?關(guān)?頭?，難分你?我，所有人的唯一念頭?只有一個——想活！

    魏千嶼與落尾的這些人正好處于中?融山境內(nèi)，此處地動?得更為厲害，便是僥幸躲過了地裂也不能站起來，更別說奔跑逃走。

    魏千嶼救了許多人，早已精疲力盡，這些天他從未休息過。

    是他騎上玄馬去風(fēng)聲境找人，才將他們繞山帶來了這里。他想著魏嵊從東而出，那東孚即便不造反，也不可能出兵，而他唯一的出路便是去找救兵。

    他無法接受父親與祖父的反叛，即便他以死?相逼恐怕也不會?讓他們動?容，那他唯一能做的，就是盡自己所能去阻止這場悲劇。

    魏千嶼再拉了一個人上來，只覺得眼前一昏，腳步踉蹌后竟直直地往前栽入了不遠(yuǎn)處的深淵。

    有那么一瞬，他想著就此結(jié)束也好，反正他這一生過得都?很?亂，死?了也就什么都?不用面對了。

    可下一瞬他又覺得不甘，他無能反抗，無力掙扎，無法挽回，一無所知，這一生似乎一件成事也未做過。好像他的存在與不存在皆不重要，可正因?為這一絲不重要，才生了不甘心。

    不容他再多想，腰間忽而一緊，勒得他無法喘氣，緊接著下一瞬便被人高高拋起。天旋地轉(zhuǎn)之后，魏千嶼看?見了一張近在咫尺的巨大虎臉，老虎炙熱的氣息噴在他的臉上，瞬間將他嚇清醒了。

    “你?方才……該不會?是在找死?吧？”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，魏千嶼渾身一震，呆愣望去。

    只見那虎頭?之上坐著個碧色衣裙的女子，一如?他與對方的初見，英姿颯爽，仿佛仙使降臨。

    沈仙子三字卡在魏千嶼的喉嚨里，下一瞬他便看?見對方蹙眉。

    沈鹮朝魏千嶼伸手道：“亂事由你?魏家起，你?不隨我一起去看?看?？”

    魏千嶼本能地?fù)u頭?，他想過要阻止的，可他什么也阻止不了，那些在觀星推運(yùn)上看?見的畫面，有與無皆無可改，就像是命定的結(jié)局，不過被他提前窺視而已。

    他沒有勇氣去面對自己的祖父和父親，更沒有臉面去面對東方云瀚。

    沈鹮只是瞥了他一眼，她?沒管魏千嶼愿不愿意，直接將他拉上了獅虎鷹的背上，而后拍了拍獅虎鷹的腦袋，下一瞬龐然的妖獸騰空而起，直往隆京城飛去。

    他們飛得越高，便越能看?清如?今隆京的形式。

    玄黑鱗甲的巨龍身體絕大部分都?化?作了山川上的石塊，那具身體仿佛隨時都?會?散架一般，可威懾猶在，依舊堅不可摧。

    無數(shù)箭矢朝中?融山飛過去，一時間魏家的鐵騎與孟家、古家?guī)淼谋娂姵蔷摭埻度ケ?，可那些箭矢砸在龍鱗上甚至不如?一陣微風(fēng)的分量。

    龍爪抬起，震天動?地，那一股股強(qiáng)烈的妖氣順著寒意襲來，或許這連綿數(shù)天的雨變成了冰霜又化?作了雪皆與這條已經(jīng)沉睡了數(shù)千年?又再度醒來的龍有關(guān)?。

    獅虎鷹飛過龍腹，小花發(fā)出一聲凄厲的怪叫，嚇得閉上眼睛直往前鉆。

    沈鹮安撫地拍了拍它的腦袋，可她?的心也在瘋狂跳動?，屏住呼吸，再想抬頭?去望，便有一只手輕輕蓋在了她?的眼上，遮擋了那似腐朽，又似與山體同化?的龍腹。

    蓋在她?眼上的手溫柔有力，傳來熨帖的溫度。

    沈鹮想起她?記憶里的中?融，那存在靈虛境中?小小一只，特別愛臭美，還喜歡往自己身上戴花兒的小玄龍……她?已經(jīng)完全變成了另一個樣子，而造成這一切的人，沈鹮知道是誰。

    小花飛得很?快，它很?懼怕這條蘇醒的石龍，為了躲避那些從中?融山上落下來的山石，便是坐在它的身上也不安穩(wěn)。

    一個劇烈的晃動?，沈鹮靠在了溫暖的胸膛上，霍引終于將手拿開，頹敗的隆京進(jìn)入眼簾。

    她?感受著從身后傳來的溫度，雙目定定地盯著十一年?前便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過一次混亂的隆京，感嘆這些亂象從頭?到尾，都?是由兩個人而起。

    一個為了皇權(quán)，一個為了執(zhí)念。

    而從始至終，被他們共同推翻的東方，卻是這世間難得的，只為蒼生百姓。

    “魏千嶼，眼下這些都?是你?父親與祖父造下的孽，需得由你?去化?解?！鄙螓q說這話時，聲音有些顫抖。

    她?回身越過霍引的肩膀，看?向趴在獅虎鷹的背上臉色慘白的魏千嶼道：“而我，也有需要我去化?解的孽?！?/br>
    魏筌霖執(zhí)念過深，沈清蕪瘋魔，他們都?是致使生靈涂炭的罪魁禍?zhǔn)住?/br>
    總要有人去解決這一切的。

    沈鹮嗅著風(fēng)中?飄來的瘴毒氣息，雙手比了個結(jié)印將魏千嶼送去了皇城門前。她?看?著朝下墜落的身影，也看?見了站在城墻上的小皇帝，還有城中?奮勇殺敵的御靈衛(wèi)、消解瘴毒的紫星閣御師……

    人族之難，人族定，而妖界的災(zāi)難，不會?再重蹈覆轍。

    真?龍現(xiàn)身，妖族紛紛膜拜，一時間空中?飛過的竟只有沈鹮座下獅虎鷹，且獅虎鷹還是被沈鹮捂著耳朵強(qiáng)行帶領(lǐng)上天的。即便眼前中?融已經(jīng)化?為山石，卻神威猶在，令妖蟄伏。

    沈鹮本在中?融山中?等霍引修養(yǎng)好，可鳳凰木從中?斷裂，劇烈的妖氣從山底襲來，霍引強(qiáng)忍著才化?作人形跟隨她?離開中?融山，出山便見如?此壯景，沈清蕪的計劃也正在實行。

    她?原本還在想，他一個梅花妖要如?何在啟陣時讓群妖和人群配合，眼下看?來，他其?實早算好了一切。

    他等著魏家的兵攻入皇城，等著魏家的妖吸足瘴毒，再將中?融喚醒，有龍主鎮(zhèn)壓，一只妖也跑不掉，而兩軍交戰(zhàn)，一個人也逃不脫。

    眼看?石龍?zhí)ど蕉鴣?，碾碎無數(shù)山丘草木，混沌的中?融眼上似乎有一道單薄的身影，他與沈鹮遙遙相望。

    一股寒氣從隆京城中?傳來，帶著逼人的殺氣，霜花成箭，冰封半邊城墻，直朝城外山川而去。

    沈鹮聽見身后傳來了一聲破碎哀嚎，待她?回眸，從高處去看?。

    皇宮的梵宮不知何時坍塌，而斷裂的觀星臺下一道黑影化?作颶風(fēng)，將無數(shù)瓦礫卷起，濃烈的妖氣于風(fēng)中?沖撞，那股殺意順隨風(fēng)雪而至。

    白容的聲音撕裂沙啞，叫人心神顫顫。

    “我要?dú)⒘四?！我要?dú)⒘四?——?。?！”

    第155章 殺血

    狂風(fēng)卷起?皇宮內(nèi)殘破的瓦礫, 如?海嘯般朝隆京城門撲了過來。

    沈鹮心道?一聲不好，擺出結(jié)印的剎那一堵陣墻推出，可遇上凜冽的風(fēng)刃也不過是兩息間便?被撞碎。陣裂后，那股寒氣鋪天蓋地地朝城外襲來。

    氣勁過盛, 便是獅虎鷹也抵擋不住, 沈鹮此刻懸在空中，簡直避無可避。

    下一瞬獅虎鷹化作面具被霍引抓住, 而她也被霍引抱在懷中, 寒風(fēng)從?耳畔刮過, 颯颯風(fēng)聲割斷了霍引飄起?的一縷發(fā)絲, 待到沈鹮回神?, 他們?nèi)艘呀?jīng)站在了城門上。

    城墻上的人多半躲避于箭樓處, 待到這陣寒風(fēng)過境，再睜開眼去看，那箭樓的飛檐與墻壁便?隨風(fēng)向生了尖銳的冰凌, 寒氣將?箭樓前后凍了厚厚一層, 也唯有避風(fēng)這處免去了傷害。

    城下魏家軍的人便?更不好過, 寒意襲來時他們毫無防備也無從?躲避，魏筌霖更是從?馬上摔了下去，眾人的盔甲上紛紛結(jié)凍, 城外尸體化?作冰山。

    天為黑，地為白, 一切如?顛倒了般。

    風(fēng)中白茫茫的冰霜雪花里鉆出了一條玄黑身影, 比起?那從?中融山中爬出來的石龍要小上一截，更為纖細(xì), 卻?也更為靈活生動。

    這還是沈鹮第一次看見真正的龍長成什么模樣。

    與東孚海龍王那異變的扭曲惡心不同，也與被沈清蕪用水之精喚醒的中融大半石化?又腐朽僵硬不同, 閃過眾人眼前的那道?玄色極為明?亮，即便?眼下無陽光燈火，他的每一片鱗也在閃爍著耀眼的光澤。

    琉璃彩石般晶瑩的角朝石龍方向撞了過去，看似脆弱，卻?在剎那催動了天塌地陷般的震顫，城門生裂，巨大的氣勁蕩開烏云。

    云層從?中裂開，一道?光破天而出，閃過眾人眼前，才叫人發(fā)現(xiàn)此刻正是晌午時分。若無這場戰(zhàn)役，無這連續(xù)多日的冰霜白雪，隆京值盛暑，正是天光好時候。

    沈鹮不知隆京內(nèi)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，能叫白容失去理智般只為與石龍同歸于盡，又或者說……他想殺的人并不是被喚醒的中融，而是藏在中融眼中的沈清蕪。

    她望著有許多活著的人也被冰封了，凍結(jié)半邊身體無法掙脫，只能被迫留在原地掙扎著。

    這些冰霜不全是由白容而起?，卻?的確是因他與中融對打?而生的，他是中融的孩子?，自然?繼承了與其母親相同的能力。

    此刻白容的身軀差不多只有中融的一半，他的龍角也沒有中融的長，化?作原形的兩條玄龍龐然?的那個動作遲緩卻?知曉龍的軟肋。白容很快，他的目標(biāo)是戳穿中融的眼睛，毫無理智且不顧自身地攻擊，便?是拼死也要將?中融眼處的沈清蕪給挖出來。

    “龍主?并未復(fù)活?！被粢f出這話時，沈鹮詫異。

    若中融復(fù)活，她應(yīng)當(dāng)知道?眼前這與她當(dāng)年幾乎是一個模子?刻出來的玄龍就是她的孩子?才是。當(dāng)年她以身化?山川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孩子?，不可能復(fù)活后卻?與白容打?在一起?，且招招往死路上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