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無凝聞言才知，東方銀玥或許不是一時(shí)興起來了梵宮，而真是來找他的。

    “殿下?究竟想說什么？”周無凝搓著手，分外焦灼。

    東方銀玥端坐著，聲音輕柔地問：“周大人，是誰給他的啟發(fā)，讓他生了將人變成妖的念頭？”

    周無凝險(xiǎn)些從?凳子上摔下?來，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東方銀玥，心中思索這是不是小殿下?誆騙他的說辭。

    東方銀玥卻笑：“你心中也有?懷疑，只是你懷疑之時(shí)，事情已?經(jīng)無法挽回了……這些日子本?宮一直在想，到底是什么人能在隆京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那么多妖，你又為何偏偏被換魂入了若玉的身體里，如若換魂之人是他，那一切都說得通了?！?/br>
    此話一出，周無凝便知道東方銀玥或許真猜對了。

    “殿下?如何得知的？殿下?可是發(fā)現(xiàn)?了什么？”周無凝立時(shí)激動了起來，就連腦袋上的兔耳朵也藏不住。

    “雖不可置信，但往往最不可能的答案，反倒是正確的答案?！睎|方銀玥道：“所有?從?紫星閣出去的妖身上都會有?紫星閣的印記，包括若玉，誰又能悄無聲息地運(yùn)走紫星閣的妖呢？周大人，我調(diào)查過紫星閣的雜事記錄，你曾有?段時(shí)間頻繁地去找紫星閣的妖錄處，紫星閣丟妖之事，你早已?察覺?！?/br>
    “妖錄處雖將妖的名單生死?做得天衣無縫，偏偏就讓你進(jìn)入了若玉的身體，在妖錄處的卷宗里，若玉劃為群妖毆?dú)⒍?，早于?你消失的前一個(gè)月?！睎|方銀玥道：“能借紫星閣之名攬妖，再讓妖錄處配合，還讓你越過紫星閣，私下?調(diào)查者，只有?紫星閣閣主，你那位乘龍快婿——沈清蕪了?！?/br>
    周無凝徹底沉默了下?來，被東方銀玥戳穿，他反倒不那么緊張了。

    “周大人，你很聰明，但過于?心軟，你的女兒周芙芙在沈清蕪的手上，你便不敢將沈清蕪想得太壞，你怕一切真如你的猜想，從?而害了你女兒一生。”東方銀玥微垂眼眸：“你果然害了她?，周大人?！?/br>
    周無凝渾身一顫，這回是真的從?凳子上摔了下?來。

    他爬不起來，只愣愣地望向東方銀玥，癡癡道：“我問過卞翊臣，他說沈清蕪為救隆京使出殺血之術(shù)，護(hù)皇城三日，早已?血盡而亡。所以我不敢信……我寧和相信那一切只是一場意外，也不敢信他當(dāng)真是殺了那么多人與妖的兇手。”

    “沈清蕪沒有?死?。”

    東方銀玥輕飄飄地拋出一記重磅消息，語氣篤定。

    周無凝不信：“怎么可能？他的尸體是卞家?人善后的，卞翊臣親眼見過他枯瘦成干尸。”

    東方銀玥道：“所有?人都以為你死?了，可你如今不還好好地活著？對于?這世上活著的人而言，沈清蕪的確已?經(jīng)死?了，他死?了他的身軀，卻未死?他的靈魂。他與你一樣，借由另一具身體重生，這就是他用?那么多條人命換魂的目的?！?/br>
    因?yàn)橹軣o凝察覺到他，周無凝知道他太多秘密，所以沈清蕪不得不對周無凝出手，他在周芙芙臨盆之際，怕周無凝發(fā)現(xiàn)?某種秘密，趕在周無凝見到周芙芙之前帶走了他，將他關(guān)入黑牢，與兔妖若玉換魂。

    “殿下?為何如此確定？”周無凝問完又一怔：“殿下?見到他了？！”

    東方銀玥反問：“周大人呢，你想見他嗎？”

    周無凝呼吸一窒，心中駭然，東方銀玥果然已?經(jīng)見到對方了。

    “三日后，本?宮帶你去見一個(gè)人。”東方銀玥說完這話便起身，她?距離當(dāng)年真相已?經(jīng)不遠(yuǎn)了。

    東方元璟之死?，東方即明為何在隆京消失，當(dāng)年隆京萬妖攻城之事沈清蕪到底從?中扮演什么樣的角色，她?都會知道的。

    東方銀玥離開皇宮便回公主府。

    剛跨入公主府沒走多遠(yuǎn)，她?便覺得一陣頭暈?zāi)垦?，東方銀玥伸手捂住口鼻，片刻后攤開掌心去看，又是一些血跡。

    一滴血從?指縫流出，東方銀玥握著手帕，蹙眉大步朝凝華殿而去，同時(shí)吩咐熱水沐浴。

    入夏的天逐漸變暖，正午時(shí)分的太陽還能將人曬出薄汗，可東方銀玥的身體依舊是冰冷的，穿著的還是那身春裝。

    褪去衣衫躺進(jìn)溫暖的水里她?才覺得身體好受了許多，近來她?愈發(fā)疲憊，明顯感覺到許多事都變得力不從?心，尤其是在知道自己死?期將近，入夜更?是難睡了。

    總覺得有?許多事沒做完，想在生前了卻。

    熱氣蒸騰，東方銀玥昏昏沉沉，問了一句：“白容呢？”

    屏風(fēng)外守著的婢女答：“白大人應(yīng)當(dāng)要?回來了?！?/br>
    東方銀玥心想，既然他很快回來，她?也就不急著從?水里出來，此刻懶在水中一刻也不想動，等白容進(jìn)來后，還能替她?擦身穿衣。

    日落西山，南溪坡上的瘴毒經(jīng)朝廷派人多日采挖，總算進(jìn)入尾聲。白容正是為了南溪坡瘴毒一事收尾，這幾日才會晚歸，即便如此，他還是會趕在天黑前回來。

    踏著晚霞，越過幾方院落，少年颯爽的身形跨上石階，又在一處停下?腳步。

    他嗅到了不一樣的氣息。

    長廊之下?玉石階，縫隙里一點(diǎn)?干涸的猩紅并不醒目，但若有?似無的氣味還是鉆入了白容的鼻息里——那是東方銀玥的血，混著他的妖氣。

    殿下?受傷了？

    白容心下?一震，連忙要?去凝華殿找人，尚未踏出幾步便被人叫住。

    “白公子?！?/br>
    白容聽過這個(gè)聲音，令人作嘔的，叫他不愿意再回想一次的聲音。

    他繃緊神經(jīng)回眸，冷冽的目光像是要?將突然出現(xiàn)?在他身后的男人千刀萬剮，眼神似在詢問對方不在自己屋中好好待著，惹到他眼前來做什么？送死?嗎？

    霧卿這稱呼似乎是故意的，公主府的所有?人都稱他為白大人，偏就這梅花妖獨(dú)特?，他將白容看得與他一樣，作為東方銀玥的面首，自當(dāng)稱公子，如何做大人？

    霧卿不懼怕他狠厲的眼神：“殿下?病了，公子知道嗎？”

    白容垂在身側(cè)的手已?經(jīng)凝出寒刃，霧卿繼續(xù)道：“她?活不了幾年了?！?/br>
    白容厭惡霧卿，厭惡他的相貌、聲音、更?厭惡他眼下?說的話，像是在咒東方銀玥，可他手中的寒刃遲遲沒能刺穿對方的胸膛。

    就這個(gè)愣神的空隙里，霧卿道：“太醫(yī)院正診過她?的脈，殿下?已?病入膏肓，你是她?的枕邊人，不會沒發(fā)現(xiàn)?她?身體異樣，白公子，你與殿下?長久不了?！?/br>
    白容終于?忍無可忍，朝霧卿下?手。

    寒刃戳穿霧卿胸膛的同時(shí)，霧卿道：“我可以讓你永遠(yuǎn)與殿下?在一起?！?/br>
    第125章 永遠(yuǎn)

    永遠(yuǎn)？

    白?容一邊解開染血的護(hù)腕一邊朝自己的?住處走去, 眼下他一身血腥，若不洗干凈就去見東方銀玥，憑對方靈敏的嗅覺也能聞得出，她不喜歡血的?味道。

    便是這樣一耽擱, 天很快就黑了下來。

    月上枝頭, 廊下有風(fēng)，吹來了幾縷青澀的花香, 像是最早的?一批梔子。

    待到住處后, 白容走向院內(nèi)的井旁沉默著打水, 這種事已經(jīng)做過?成千上萬次, 熟悉地洗凈身上的?血腥味, 連屋子都不必特意去回, 因?為那?黑漆漆的房間里沒有他想要的?東西，沒有他想見的?人。

    清冷的?月色照下，潮濕的?發(fā)絲上墜落一滴淡紅, 回想起不久前在公主府長?廊下對霧卿動手, 白?容略有些后悔沒有把人提出去殺。

    他不止刺了對方一刀, 而是將其開膛破肚，切得七零八落，順腳踢進(jìn)?了一旁的?花叢中。霧卿的?血流了滿地都是, 掩蓋了東方銀玥留下那?一滴血的?氣息，梅花妖濃甜的?妖氣擴(kuò)散, 想必很快就會引來公主府內(nèi)的?御靈衛(wèi), 待人瞧見霧卿時(shí)，那?妖必還是一副慘狀。

    白?容看他不順眼多日, 他不喜歡他的?相貌，不喜歡他進(jìn)?入公主府, 更不喜歡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被那?些人談?wù)?，冠以東方銀玥面首的?身份。

    他泄私憤，可霧卿并不在意。

    霧卿很能忍疼，甚至能在血泊中生笑，那?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，問他：“你不恐懼嗎？白?公子，如若殿下真的?壽命無?長?，你今后要怎么?過?？”

    “這世間的?人，活著皆有其目的?。有的?人為了權(quán)勢、地位，有的?人為了財(cái)富、美色，還有的?人為了信仰、仇恨、恩情、或愛。”

    “你活著是為了什么?呢？白?公子，你是為誰而活的?？為你自己嗎？不見得……”

    他像是能看穿人心，輕易點(diǎn)出了白?容心中軟肋：“你明明法術(shù)高強(qiáng)，卻從不往上攀登，你隱藏了妖氣讓所有人以為你是凡人，卻從未真看得起人，你的?人生圍繞著殿下度過?了十?dāng)?shù)年，你從不為自己活著，你是為了殿下而生的??！?/br>
    “但你一定?想過?，妖之壽命可達(dá)萬年，而人的?壽命不過?數(shù)十載，殿下即便長?命百歲，也只能陪你幾十年罷了。你不想擁有長?久嗎？你必然想過?長?久的?……更何況而今殿下已時(shí)日無?多?！?/br>
    霧卿這話說完時(shí)，白?容已經(jīng)割下了他的?舌頭，免得再聽?見對方聒噪。

    話非好話，卻足夠叫人心動。

    一個(gè)人真的?能永遠(yuǎn)與另一個(gè)人在一起嗎？哪怕是兩?個(gè)人，也有壽命長?短，也有意外，沒有人能確定?永遠(yuǎn)，可永遠(yuǎn)卻令人無?限向往。

    白?容向往與東方銀玥永遠(yuǎn)。

    他從得知自己其實(shí)?不是蛇妖而是龍的?那?一刻，就斷了與東方銀玥永遠(yuǎn)的?念想。他知道自己或許就是未來預(yù)言中擾亂隆京的?玄龍時(shí)，便想方設(shè)法找到殺死自己的?辦法。

    即便霧卿是個(gè)惹人討厭的?妖，有一點(diǎn)卻說得很對，白?容無?法反駁。

    他是為了東方銀玥而生的?，他這一生的?確無?所求，不為權(quán)勢，不為財(cái)富，更看不上那?些凡人的?俗世追求?？伤L?了一顆心，他有情，他喜歡東方銀玥，他想獨(dú)占她，也想過?與她永遠(yuǎn)。

    冷水淋透了身軀，霧卿的?話更像是一句蠱惑，用東方銀玥時(shí)日無?多擊潰他，再用那?一句永遠(yuǎn)誘引他。

    水桶滾去了一旁，白?容總算將身上的?鮮血沖干凈，他還是換了一身干凈的?衣裳才往凝華殿的?方向過?去。

    在去凝華殿的?路上白?容遇見了逐云，她是特地守在凝華殿前等著他的?。逐漸見到白?容時(shí)眉心緊蹙，瞧見他濕漉的?發(fā)絲，不用想也知道御靈衛(wèi)傳報(bào)那?滿地尸塊是誰下的?狠手。

    “白?大人，霧卿公子是殿下的?人?！敝鹪铺嵝阉骸安豢赏秊椤！?/br>
    白?容聞言臉色冷了下去，他面朝逐云，被凍的?略沙啞的?聲音一字一字道：“我才是殿下的?人?！?/br>
    逐云還想提醒他，東方銀玥千叮萬囑不許人隨意動霧卿，如今梅花妖雖未死，卻身受重傷，破碎的?尸塊即便可以融合，可白?容依舊壞了東方銀玥的?規(guī)矩。

    她想攔住白?容，只是白?容的?速度遠(yuǎn)快過?她，在逐云開口之前他已然跨入凝華殿的?院落，越過?一樹海棠花，染了些許花香，推門而入。

    白?容進(jìn)?門時(shí)帶了幾片粉白?花瓣，凝華殿里的?婢女已經(jīng)被東方銀玥撤下，她自己卻躺在逐漸冷去的?浴桶中，無?知無?覺地睡著了。

    白?容聽?到了她輕柔的?呼吸，嗅到了她慣用的?熏香，昏黃的?燭燈將浴桶粼粼的?水光照在了絲質(zhì)的?屏風(fēng)上，映著一對魚，紅白?相貼。

    “殿下?！?/br>
    白?容走到了浴桶旁，水溫早已涼下來了，東方銀玥的?發(fā)絲還是濕漉的?，順著白?膩的?肩膀與胸膛滑入水中，漂浮于花瓣間，又隨著她的?呼吸起伏，一派恬靜美好。

    白?容抿嘴笑了笑，抬手碰了她的?肩，觸手的?涼意卻讓他的?笑容僵了下來。

    東方銀玥的?身體遠(yuǎn)比她浴桶中的?水還要冷，白?容連忙將人從水中撈出，用巾帕包裹，抱在懷里。也可能是白?容的?血液徹底被龍血替代，他變得溫暖了起來，便越發(fā)感?覺到懷中的?人像是一塊冰。

    這般動靜東方銀玥也沒醒過?來，若非她的?呼吸噴灑在白?容的?脖間，他的?心跳也該被嚇停了。

    將人抱上了床榻，白?容拉過?被褥蓋在東方銀玥的?身上，再讓她枕著自己的?腿，用干燥的?布巾慢慢替她將潮濕的?頭發(fā)擦干。這個(gè)過?程中小心翼翼，但若只是睡著的?人也該察覺到蘇醒過?來了，東方銀玥卻睡得很熟。

    白?容不是沒發(fā)覺到她近來異狀的?，她變得更加嗜睡了，也好似不再如以往那?般強(qiáng)勢，哪怕是對他也寬容了許多。

    過?往白?容很怕東方銀玥生氣，他不愿做出任何惹她不高興的?事，因?為只要東方銀玥生氣，總會有一段時(shí)間不理他，被人冷待的?滋味很不好受，而那?時(shí)白?容便會患得患失。

    他從來都知道他與東方銀玥之間的?差距，不在于他是人或是妖，而在于他或許永遠(yuǎn)都不會是東方銀玥心中的?第一位。

    可東方銀玥不是他的?第一，她是他的?唯一。

    所以只要她給他一點(diǎn)兒甜頭，白?容便會開心很長?時(shí)間。她帶笑的?眼神，她贊許的?頷首，還有她愿意讓他為所欲為的?縱容，都是白?容心中劃定?他在東方銀玥這里變得更加重要一點(diǎn)的?證明。

    擦干了東方銀玥的?頭發(fā)，白?容褪去外衣將人抱在懷中攏緊了被子，想讓自己身上的?暖意傳到東方銀玥的?身體上。他與她十指交握，一遍遍親吻她的?發(fā)頂。

    白?容不會給人看病，他號不出東方銀玥脈象的?問題，但他有妖的?感?應(yīng)，他知道他懷里的?人或許真如霧卿所說的?那?樣，身體出了很大的?問題。

    東方銀玥是后半夜醒來的?，她一睜眼就看見了近在咫尺的?白?容，少年的?眼直勾勾地望著她，在對上她視線的?那?一瞬露出一抹笑，湊過?去親了親東方銀玥的?鼻尖。

    “我怎么?睡著了？”東方銀玥的?聲音有些沙啞，她撫摸著白?容的?臉問：“你何時(shí)回來的?？”

    “回來好久了。”白?容咕噥著聲音，像是朝她撒嬌：“一回來就看見殿下躺在浴桶里，本以為能與殿下學(xué)?一學(xué)?屏風(fēng)上的?魚，結(jié)果殿下睡得很沉?！?/br>
    東方銀玥笑罵一句：“沒正形?！?/br>
    她罵得很輕，還如往常一樣踹了白?容一腳，只是這一腳沒什么?分量，柔軟的?腳心貼著白?容的?小腿滑過?，便算懲罰他口無?遮攔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