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是說你讓九郎以功課為借口前去面見圣人，圣人賞了他一盤點心讓內(nèi)侍將他送了回來？不曾留九郎說話？不曾考校九郎功課？不曾為九郎做錯之處指正？”

    張婕妤啞然，恍惚也發(fā)現(xiàn)了圣人待九郎與以往的不同，卻仍有些不甘心，咬牙道：“九郎說圣人見到他不曾生氣，態(tài)度溫和。至于沒有留他沒有看功課，是因為圣人說有朝事政務(wù)要忙，不得空?！?/br>
    “朝政繁忙？”尹德妃搖頭哂笑，“圣人以往便沒有忙的時候嗎？那時他可曾如此？”

    張婕妤面色一白。是啊，以往圣人更忙的時候也有，卻從未這般敷衍過。

    尹德妃閉上眼，還有一條她沒有說出口的。便是八郎。九郎尚且還能見一見圣人，得一盤糕點。八郎呢？

    八郎與九郎同歲，自出生便玩在一處，形影不離。可張婕妤口中唯有九郎見到了圣人，對八郎只字未提。以她對張婕妤的了解，若有機會，她不會獨獨丟下八郎。會如此只有一種可能。那便是圣人從前愛屋及烏，如今也恨屋及烏。

    想也知道，母族落敗，母妃被棄的皇子能好到哪里去？

    思及此，尹德妃身子一晃，若非借張婕妤的力道撐住，只怕就要倒下。

    “jiejie，不是這樣的。圣人不會這樣的。他從前待我們、待八郎九郎那么好，怎么能說不疼就不疼了呢。jiejie，這只是一時的。我們還有機會的，總有一日我們能恢復(fù)往日的風(fēng)

    光?！?/br>
    尹德妃閉上眼睛，聲音細如蚊蠅：“機會？怕是唯有太子上位了?！?/br>
    可太子能上位嗎？若太子不能上位，那么她、尹家、八郎只怕一個都不會有好結(jié)果。

    而太子即便上位，他們就一定會好嗎？按理念在她們這些年的幫助，太子當(dāng)不會虧待。尤其尹家還為他頂罪，滿門受累，他更要厚待幾分。可凡事總有例外。

    尤其……

    尹德妃耳邊再次響起宮婢的議論，一字一句縈繞在心間揮之不去。它們像是一把重錘不斷擊打著她的心房。

    若如此，若真是如此，她們尹家只怕就無回轉(zhuǎn)之路了。

    想到此，尹德妃搖搖欲墜。

    這等情形，尤其今日尹德妃的話處處透著喪氣，張婕妤便是再蠢笨又怎會感覺不出來。

    “jiejie今日怎么了？jiejie，jiejie！”

    一聲聲呼喚將尹德妃的神智一點點拉回來，她猛然抓住張婕妤的手：“我問你，李承乾的土豆病害治好了是嗎？”

    “是?！?/br>
    “土豆畝產(chǎn)有四千斤？”

    張婕妤搖頭：“不只四千，四千只是尋常產(chǎn)量，若土地肥力足夠，打理精細，或有五千以上?！?/br>
    尹德妃深吸一口氣：“此事是否已天下皆知？近日圣人是否還斥責(zé)了太子與齊王？”

    張婕妤愣愣點頭。

    “那他們是否都已知道太子……”

    話未說完，尹德妃又將嘴閉上，發(fā)出一聲自嘲的笑意。不重要了。不論他們是否知道尹家是為太子背鍋都不重要了，甚至最后贏的人是不是太子也不重要了。

    若太子輸了，她自然是輸?？商于A了，她卻未必贏。

    土豆的產(chǎn)量之大舉國皆驚，這等功勞，這等史書重筆，誰人能忽視？而差點讓這等驚世之物泯滅的人自然也會被眾人永遠記在心里，釘死在恥辱柱上。

    于太子而言，史書筆墨掌握在當(dāng)權(quán)者手里。只需不是板上釘釘，證據(jù)確鑿，不論朝臣百姓是否懷疑，如何猜測，待他上位都有解決之法。

    但尹家不同。尹家的罪名實實在在，蓋棺定論，衙門封檔，案卷可查，且昭告天下。

    倘若土豆沒有這么大的能耐也便罷了?？善?。如此一來，便是太子上位，又如何能替尹家翻案？如何起復(fù)尹家，讓尹家重回榮華富貴？

    他若真這么做了，要如何面對天下百姓，面對滿朝文武？

    尹德妃暗自搖頭，不會的。她很清楚，她跟尹家還沒那個資格讓太子承擔(dān)偌大的壓力冒天下之大不韙。

    所以，尹家完了。徹底完了。什么待太子上位再復(fù)榮光，什么忍一時苦難得世代權(quán)貴都成了妄想。

    而她也完了，甚至八郎同樣完了。

    “哈，哈哈，哈哈哈?！?/br>
    尹德妃一屁股坐在地上，放聲大笑，可笑聲中卻藏著無盡的絕望與悲涼，淚水奪眶而出，成串落下。

    “jiejie，怎么了？你到底怎么了？”張婕妤嚇了一跳，忙上前抱住她，“jiejie，你別這樣。發(fā)生了什么事，你告訴我。你知道我不如你聰明，你不說明白我猜不到的。jiejie！”

    “完了，完了。我們完了。全完了?！?/br>
    張婕妤心驚rou跳：“什么完了？怎么就完了。”

    她望了眼四周，低聲說：“我們還有太子呢。只要太子上位……”

    “上位？哈哈哈?！币洛Φ酶舐?，語氣也更悲涼，“不會的。完了就是完了。什么都完了。”

    若想不完，唯有檢舉太子，將所有真相全盤托出。但這樣做就是生路嗎？

    不。這幾日她反反復(fù)復(fù)想了許久圣人當(dāng)時的態(tài)度與神情，事后才恍然明白過來，圣人當(dāng)時神色既失望心寒又有幾分慶幸

    是為何。

    圣人知道尹家是頂罪，他要的便是這個頂罪。所以圣人絕不會允許她說出真相。

    她若一意孤行偏要說，圣人不會放過她，太子不會放過她。至于秦王？那便更不會了。

    這些年她機關(guān)算盡，到頭來竟將自己與尹家引向了一條絕路，還帶累孩子。有背負如此罪名的母妃與母族，元亨這輩子都將陷入天下人的謾罵與輕視之中。

    尹德妃心如刀絞。

    她的父兄，她的親人，她的孩子，無一能夠幸免。

    哈哈，哈哈哈。

    她越笑越大聲，伏地不起，神色逐漸癲狂。

    ********

    張婕妤自掖庭宮出來，一顆心七上八下，偏偏半道又遇上柳寶林，心情更是煩躁。

    柳寶林笑盈盈湊上前，看了眼她來時的方向：“張jiejie這是去看尹jiejie了？尹jiejie可還好嗎？呀，瞧我這話說的。掖庭是什么地方，尹jiejie平日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慣了，如今一朝跌落，在到那里怎能好呢？這不是明知故問。張jiejie，我心直口快，說錯話，你莫怪我?！?/br>
    這神情這語氣哪有半分說錯話的歉意，一股子洋洋自得，再看她的打扮，與從前的樸素截然相反，渾身上下金玉環(huán)翠，貴氣逼人。張婕妤暗恨：果然是狗塑了金身，一招得勢便張狂。

    “哼，你這花枝招展的，是想去招蜂引蝶嗎？”

    柳寶林訝異：“張jiejie怎這般說話。我這身行頭全是圣人賞的，你是覺得有哪里不妥嗎？要說招蜂引蝶我可沒那本事，滿宮里頭也就圣人說喜歡我這裝扮，給我?guī)追帜樕?。照張jiejie這意思，圣人是蜂還是蝶？”

    一句話將張婕妤堵得差點背過氣去。圣人是蜂是蝶？這讓她怎么接，自然是不能認的。

    張婕妤攪著帕子，好容易忍住沒直接沖上去把柳寶林的嘴給撕了：“牙尖嘴利。我勸你莫得意，我跟尹jiejie不過暫時失勢，等我們爬起來，有你好看?！?/br>
    柳寶林噗嗤笑出來。

    這一笑讓張婕妤更生氣了：“你笑什么！”

    “我笑jiejie單純，事到如今還看不清局勢。爬起來？你以為你們還能爬起來？哈哈哈，果然天真?！?/br>
    張婕妤氣得直跺腳：“你什么意思？”

    柳寶林上前一步，走到張婕妤耳邊低語：“你說你們放著好好的妃子不做去摻和太子與秦王之爭做什么？既是圣人的妃子，不論誰上位，總會給幾分薄面，得個衣食不愁，平安終老。偏你多此一舉，如今賠了夫人又折兵?！?/br>
    張婕妤怒目而視，衣食不愁，平安終老？她們要的若只是這些便也罷了。可享受過圣人給的萬千榮光，她們怎么甘心日后的平淡？她們想要風(fēng)光依舊啊。

    柳寶林將她的神色收入眼底，繼續(xù)說：“你當(dāng)圣人為什么對尹家判處如此重？你又當(dāng)圣人往日那么寵愛尹jiejie，為何轉(zhuǎn)眼就將她貶入掖庭？你什么都不知道，什么都不清楚，怎么就敢篤定圣人會有氣消的一天，你還能風(fēng)光猶在？至于……”

    柳寶林轉(zhuǎn)頭望向東宮：“你盼著那位，怎知那位一定能救你們呢？你便不怕他會敗嗎？況且，他便是贏了又如何？你啊，哎?！?/br>
    柳寶林嘆氣搖頭。

    張婕妤聽得云里霧里，想到尹德妃怪異的舉止與言行，一顆心提起來，她拽住柳寶林：“你究竟想說什么，你說清楚！”

    柳寶林蹙眉不語。越是如此，張婕妤越是心里沒底，不斷搖晃她：“你說！你說??！”

    柳寶林似是被她鬧得煩了，甩手掙脫她的束縛，沒好氣道：“你自己就不會動動腦子？尹jiejie入掖庭多久了，那位可有何舉措？

    “他若肯出手，尹jiejie便是在掖庭，日子當(dāng)也能過得去。可除了你給她送東西，誰還惦著她？以往你們在圣人跟

    前說得上話便也罷了。如今你們連圣人的面都見不到，還有什么用處！”

    還有什么用處。

    她們無用了嗎？

    所以太子要放棄他們？

    再結(jié)合尹德妃聽聞她說太子上位時也只一個勁說完了完了的情形，張婕妤面色大變，卻仍舊強撐著嘴硬道：“滿口胡說，你這般置喙太子，就不怕太子知道嗎？”

    柳寶林翻了個白眼：“那你倒是去說啊，告狀去。”

    張婕妤一噎，張了張嘴，半晌憋出一句：“我大人有大量，不與你計較！”

    話畢，冷哼一聲，甩袖離去?？上г掚m硬氣，但腳步踉蹌，跌跌撞撞，這舉止瞬間將自己的底氣xiele個干凈。

    柳寶林嘴角微微勾起。身邊的婢子墨菊言道：“寶林說得也太直接了些，便不怕她當(dāng)真嚷出去，或是傳入太子耳中?！?/br>
    “她不會。以她的腦子，若不說直接點，我怕迂回了她聽不懂。”柳寶林一嗤，轉(zhuǎn)而斂下笑意，“掖庭那邊可處理妥當(dāng)了？”

    墨菊輕笑：“寶林放心，如今土豆之事鬧得沸沸揚揚，議論者眾。宮里說得人多了。那些話皆是大家平日常談的。不論是土豆現(xiàn)今在朝野與民間的聲望，還是圣人對太子齊王的斥責(zé)，樁樁件件全是事實。

    “我并未虛構(gòu)，更未故意讓那些宮婢行挑撥之事。不過是恐尹罪妃消息閉塞，用了些手段，剛巧讓這些東西傳到她耳朵里而已。不論誰來查，那些宮婢都是自行議論，同我們不相干。婢子甚至不曾與她們接觸過?！?/br>
    柳寶林莞爾點頭：“做得不錯。這里怪冷的，我們回去吧。圣人最近賞了我不少東西，你尋兩件合適的給中山王送去，順便給秦王妃問個安。”

    墨菊立時明白她的意思，環(huán)顧四周，猶豫道：“直接去宏義宮會不會太打眼？不如等斂秋入宮，婢子再找機會去同她聊聊。”

    “你想岔了。如今土豆可是緊俏貨，中山王送了一堆入宮，不論身份地位，受寵的不受寵的都沒落下。各宮都在準備著回禮呢，我們?nèi)舨换?，那才叫打眼?！?/br>
    柳寶林回望東宮，眼睛微瞇。

    似太子齊王與尹德妃張婕妤那般就更打眼了。年長的皇子與年輕的庶母總歸是敏感的。如秦王，便不會親自出面，一切都有秦王妃cao持。而秦王妃于內(nèi)宮行走也十分謹慎，從不會把與何人交好擺在臺面上。

    其實，也不必事事都由主子來辦。秦王秦王妃在宮中住了數(shù)年，之后才搬出去，對宮中何處不熟悉？便是秦王妃身邊的盈夏斂秋等人，在宮里也有許多老相識。譬如墨菊，便是盈夏同一批入宮的宮婢。類似這般的還有不少。

    圣人與太子許是高高在上慣了，從未將眼神落在這些賤奴的身上，如何會想到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內(nèi)侍宮婢之間也有著錯綜復(fù)雜的關(guān)系，可供利用呢？

    第58章

    宏義宮。

    李承乾樂滋滋數(shù)著回禮, 心里美美的。幾斤不值錢的土豆換來這么多值錢的東西，太劃算了。他一邊讓抱春登記收入庫房一邊夸贊自己實在太英明。

    說實話，在送土豆之前, 他完全沒想過還有這樣的收獲, 簡直是意外之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