進了有爹媽群，點開縮略圖，畫面里除了寧瓅還有招質(zhì)。寧昭同看著倆丫頭在雪山之前靠在一起，雪白的長裙襯著暗綠的草地，忍不住摸了兩下。

    也想起來是怎么回事了。

    “年前跟老陳帶著孩子去參加他外甥的婚禮，瓅瓅說人新娘子婚紗好看，自己也想穿，”寧昭同解釋，“問清她就是想穿漂亮裙子，我讓她去體驗店里試試。這丫頭主意大，說也沒說一句就去了，好歹知道找個大人?！?/br>
    沉平莛淡淡一笑：“那也是孩子?！?/br>
    “好歹成年了，”說到這里，寧昭同忍了忍笑，“刷的你的工資卡。”

    “嗯？”他頷首。

    “家里工資卡都堆門口，孩子隨手一拿就拿到你的?！?/br>
    “說明孩子待見我?！?/br>
    “孩子待見你？”她翻舊賬，“她一出生你就說她長得丑，她能待見你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他捏了下鼻梁，“這種話也跟孩子說？”

    “那沒有，不過以后不一定?！?/br>
    他輕笑出聲，把她掀下來，從側(cè)面摟住她：“我打算，退下來后，公布自己的財產(chǎn)?！?/br>
    寧昭同怔了一下：“……這，這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的問題吧？為的什么？”

    開這個頭，可太得罪人了。

    “求個聲名，”他神情驟然一淡，“以后魯妍也不好找我麻煩。”

    她聽得有些沒滋沒味的：“你是真擔心她下手，還是不留退路心里不踏實？”

    他看著她，摸了摸她的臉，片刻后，有點自嘲地笑了一下：“我這把年紀了，難免活得瞻前顧后一點?！?/br>
    “懂了，就是不信我?！?/br>
    “怎么不信你？”

    “你要信我，你還能擔心自己晚年無依無靠？我仨閨女一兒子呢！”

    “又來胡攪蠻纏了?！痹捠沁@么說，他眼里卻是滿滿的縱容。

    他的隱憂自然不是無人奉養(yǎng)，她不可能聽不明白。

    “平莛同志，不要轉(zhuǎn)移話題，這分明就是你對我缺乏信任。你慣著我那么多年，我就不能也慣著你的晚年？”寧昭同佯作不滿，又感嘆，“算了算了，世情冷暖，人走茶涼。寡人當年在九州說一不二，現(xiàn)在許個那么小的承諾，連臨近退休的老同志都不信我了……”

    他被逗得有點壓不住笑意，捏了一下她的鼻子：“你期不期待我退休？”

    “我當然期待。你期不期待退休？”

    他換了個用詞：“我很想回到有你的家，想了很久了。”

    她笑：“有我的家也有其他不想見到的人，男人，那怎么辦？”

    他探過來吻了她一下：“無妨，我眼里只有你?！?/br>
    想和她十指交握躺在后院的大樹下，蟬鳴聲聲，陽光從樹葉的罅隙中漏下來，映亮她的睫毛。那樣一方天地里除了他和她沒有任何人，只有時光在周遭來去，爬上他們的眉頭。

    那樣，他就不怕老去了。

    轉(zhuǎn)天寧昭同接了個專訪邀請，過玄女兒吳培風親自給她打的電話，允允最近在新京報實習。小姑娘挺有個性，倒也不缺分寸，知道寧阿姨同意是念著情分，采訪的話題便早早就發(fā)過來了。

    寧昭同簡單翻過一遍，沒有什么很尖銳的問題，但也保證了一定的深度，最后應該會是一篇不錯的訪談。打開軟件，屏幕里很快就浮現(xiàn)出一張化著煙熏的漂亮臉蛋，聲音聽起來卻又脆又甜：“寧阿姨，上午好。”

    寧昭同微微一笑：“上午好啊允允，好久不見了?！?/br>
    吳培風跟寧昭同聊了幾句，看時間不早了，便說直入主題：“寧女士，那我們就開始吧?！?/br>
    寧昭同坐到高凳上，開玩笑：“好，吳記者，你說吧。”

    -

    記者：第一個問題，您是如何看待《明光》這個為您量身定制的IP的？

    寧昭同：《明光》作為一個IP的話，我就不認同它是為我量身定做的了。我是說，IP作為適宜二次或多次開發(fā)的作品來講，這個概念上。你要是去問韓非，他大概率不會贊同《明光》是一個IP，《明光》目前也沒有更多的開發(fā)計劃。至于如何看待《明光》，作為一個讀者，我非常喜歡這個故事，它探討的問題足夠多元與深入；而作為一個參與者，我很開心能飾演寧昭這個角色，也很感激它為我?guī)淼囊磺袠s譽。

    記者：您會如何評價“寧昭”這個角色？

    寧昭同：一個不夠合格的父母，一位勉強合格的君主。

    記者：您從社會身份和家庭身份的維度評價了這個角色。然而，在家庭身份這一維度上，您并沒有提到寧昭作為妻子這一點，是有意為之嗎？

    寧昭同：算是吧，我傾向于寧昭沒有擔任過“妻子”這個角色，至少在她即位過后。她是一個父權(quán)制帝國的女性統(tǒng)治者，用更具有互聯(lián)網(wǎng)風格的語句來描述，她是一位“女爹”，是強力父權(quán)的象征。所以我說她是一位“不夠合格的父母”，而不是一位“不夠合格的母親”。當然，我下判斷的理由是寧昭對家庭的責任有缺失，這可能是基于性別刻板印象和母職刻板印象的。也是在同樣的意義上，我認為寧昭不是一位“妻子”，她從來不需要向一個“丈夫”盡到所謂妻子的責任。從樸素的性別分工角度考慮，太師應該更符合“妻子”這個描述。

    記者：您為什么覺得寧昭只是一位“勉強合格”的君主？您是如何定義“明君”的？

    寧昭同：明君嘛，以百姓心為心，勤政克儉，虛心納諫，多公少私。但我的理解意義有限，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和兩千多年前相差太大了，不管是明君還是昏君，都不是一個讓我足夠滿意的統(tǒng)治者。我說她勉強合格，也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的。我不喜歡君主制，再好的君主也是君主。

    記者：您說《明光》里的秦國是一個父權(quán)制帝國，那您如何看待里面的女權(quán)、乃至母權(quán)的元素呢？

    寧昭同：啊，《明光》里面有“母權(quán)”的元素嗎？要大部分社群都由母親掌握領導權(quán)才算母權(quán)吧？至于女性主義色彩，應該是有的，但實話說，做的不算出彩。從社會背景上講，戰(zhàn)國末期到秦朝，父權(quán)對女人的壓迫還沒有像后世，比如說明清那樣，體現(xiàn)得那么極端。《明光》里對女性力量的呈現(xiàn)應該說是自然而然的，而不是通過反抗父權(quán)體現(xiàn)出來的。

    記者：是的，所以我們能看到很多對《明光》電視劇，以及電影《山河承平》的審美分析，說里面的女性角色常常是健壯的、豐饒的。也是在這個意義上，我們常常想起母親，而且是更原始意義上的、大地一般寬闊野蠻的母親。

    寧昭同：寬闊野蠻的母親，我很喜歡這個意象。

    記者：那您作為一個母親，對您的孩子會有什么期許呢？

    寧昭同：我希望他們也能野蠻一點，尤其是我的女兒們。她們是女人，有卵巢、zigong和生育能力，上天賦予她們創(chuàng)生的能力。如你所說，這樣的能力是承載自大地山川的，于是我希望她們能生氣勃勃，甚至如野獸一樣蠻橫。她們在血和痛苦里被分娩出來，她們會具備面對一切的能力，直至成為自己完全的主宰者。

    記者：非常動人的期許。您的先生贊同您的育兒觀念嗎？

    寧昭同：要獲得他的贊同實在是有點難，他更喜歡說一些“文勝質(zhì)則史，質(zhì)勝文則野”的話。但女兒身上我的基因占了更大的一部分，我對生育她花費的精力也比我的先生多得多，所以我先生的話語權(quán)比不上我。當然，我們的女兒從小就很有主見，大部分時候我們都只是選擇尊重她，而沒有什么“期許”的余地。

    記者：您會覺得，您對女兒的期許，和對寧昭的評價之間，有一些沖突之處嗎？您批判寧昭，基于一種現(xiàn)代的平等的觀念，可您對女兒的期許，卻是來自最原始的社會狀態(tài)。

    寧昭同：我不覺得存在沖突，這本身就是兩個維度上的事。對寧昭的評價里，我談論的是一種政體，或者更準確一些，是大部分人的生活，是一個公共議題。而我女兒的教育問題，不會也不該成為一個公眾議題。何況，原始社會和封建社會區(qū)別還是很大的，我們?nèi)≡忌鐣哪承赓|(zhì)，取現(xiàn)代社會的制度精華，不沖突啊。文明其精神，野蠻其體魄嘛，雖然我覺得某種意義上精神野蠻一點也是好事。

    記者：您的孩子現(xiàn)在是沒有上學了吧？

    寧昭同：沒有在學校里上學，每天還是要學不少東西的。

    記者：是什么考慮呢？

    寧昭同：我自己不認同如今的公立以及私立小學的教育模式，不是說不好，但我認為不適合我女兒。我女兒從小就喜歡大自然，童年只有一個，我不想把她束縛在學校里。我現(xiàn)在春天會帶她去放風箏，夏天會帶她去森林里采蘑菇，秋天帶著她撿葉子做書簽，冬天找個有雪的地方堆雪人打雪仗。天天在外跑，小丫頭特別壯實，不過也黑得跟碳頭兒似的。

    記者：您女兒如今的事業(yè)，是她自己想做的嗎？

    寧昭同：她想做，但不論是她還是我們，都沒有把那視為一份事業(yè)。這樣挺好的，出于一顆赤子之心，孩子就不會有什么壓力，也會愿意投入足夠的熱情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這篇采訪報告最后發(fā)在了新京報書評周刊里面，韓非說上了個熱搜，網(wǎng)友要把他們倆夫妻開除東亞籍，或者追著問她還需不需要女兒。

    寧昭同微微一笑，叫了一聲然也，帶著他進了房間，上了樓。

    鄭其愈和孟峽峰的事，該做一個了結(jié)了。

    因為虛弱，鄭其愈顯得很平靜，而孟峽峰看來的目光浸著說不出的東西，似悔似恨，看得寧昭同心情愉悅。

    看來聊了不少。

    “感覺如何？”寧昭同先問鄭其愈，“然也不想見你，所以好久沒帶你出去曬太陽了，今天想動動嗎？”

    鄭其愈不搭話，只是看向韓非。

    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和韓非面對面，和這位……上輩子的師兄與摯友。

    “其愈，”韓非神色也很平靜，一句稱呼喚得一如往日熟稔，“別來無恙?！?/br>
    鄭其愈有點想笑，聲音沙啞無力：“師兄，你看我現(xiàn)在，像無恙嗎？”說完，又問寧昭同：“meimei，你說”

    “啪！”

    毫無征兆，寧昭同掄圓了，給他來了狠狠一巴掌！

    鄭其愈被打得偏過頭去，許久都沒有轉(zhuǎn)過來。

    “衛(wèi)秋，我不是來跟你敘舊的，”她忍耐著手掌發(fā)麻，有點顫顫巍巍地點了一根煙，塞進嘴里，“我不想跟你們耗下去了，今天是來找你商量商量，你們想要怎么個死法。刑不上君王，我愿意給你點兒面子，先聽聽你的?！?/br>
    鄭其愈咬了一下牙，強撐出一個還算輕松的神情：“那師兄呢，你也來送我一程？”

    韓非靜靜看著他：“其愈，見了你如今模樣，我倒想嘆上天不公了?！?/br>
    “上天不公？我都落你們手里了，怎么你們還說上天不公？”

    “若天意有眼，”韓非一字一句，擲地有聲，“怎能容你偷得此生，茍延殘喘。”

    偷得此生。

    鄭其愈臉僵住了，許久，突然瘋狂地大笑起來，連孟峽峰都不安地看了他一眼。而韓非和寧昭同靠在一處，由著煙霧繚繞，沒有說話。

    笑夠了，鄭其愈啞著嗓子：“寧昭同?！?/br>
    寧昭同摁了煙頭，頭也不抬：“你說。”

    鄭其愈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，浸滿了壓抑的惡毒：“你有沒有想過，其實你在二十六歲那年就已經(jīng)死了。不管是秦國還是現(xiàn)在，師兄還是我，其實都是你幻想出來的?！?/br>
    幻想。

    韓非一下子握住了寧昭同的手。

    寧昭同用力抽出來，按亮打火機，又點燃了一支煙。

    她沒有抽，煙霧裊裊掩住眉眼，疲憊倦怠。

    幻想。

    鄭其愈壓抑不住自己的笑容：“沒想過是吧？其實所有東西都是假的，你只是在做一個死前的美夢?！?/br>
    “你就沒有懷疑過嗎，你究竟有什么特別之處，竟然能走出這么順的一輩子。云夢、秦國、匈奴、以及我衛(wèi)國……你就沒發(fā)現(xiàn)，你的世界不合邏輯嗎？”

    “你的家人、你的孩子、甚至你的仇人，都是你的臆想，就像你腦袋上縈繞的煙霧，很快就要散開了。還有林織羽，他一個被燒成灰的人，怎么會突然出現(xiàn)在這個世界上？”

    “你很想他對吧，所以你讓他復活了。你太恨我了，所以也讓我復活了?？墒嵌际羌俚?，meimei，都是假的！你活在一場夢里，等夢醒了，就什么都沒有了！你要去你該去的地方，那里沒有師兄，也沒有你的兒子女兒，你”

    “啪！”

    這一巴掌是韓非動的手。

    鄭其愈唇角溢血，還笑得肆意張揚：“師兄，別激動，你不過是一個幻”

    “啪！”

    巴掌和煙頭一起落在臉上，疼得鄭其愈叫了一聲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啊。”寧昭同笑，松開手，煙頭落地。

    鄭其愈用力地掙了兩下，怨毒地盯著她：“你知道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衛(wèi)秋，你說這個世界是假的，那我至少還有二十六年的真實日子，”寧昭同拈起他的下巴，好整以暇，“你呢，你那短暫的生命里，有人愛過你嗎？有人對你抱有善意嗎？”

    鄭其愈幾乎要笑出來：“已經(jīng)開始自欺欺人了？寧昭同，你怎么活的那么可憐？”

    “衛(wèi)秋，如果這個世界不合邏輯就會運行不暢，你估計是會被卡出去的那種bug，”寧昭同還開了個玩笑，放開手，“而且，就算是假的又怎么樣，你知道什么是真的嗎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如果是假的，”鄭其愈一字一句，“這個世界，會慢慢崩塌。你的女兒、丈夫、  你認識的每一個人，都會像煙塵一樣碎掉。而你，寧昭同，你真的能堅定地相信自己嗎？”

    “我相信自己啊?！?/br>
    這句話她幾乎說得有些輕松，眉毛都揚起來了。

    鄭其愈譏笑一聲：“可惜，你不是一個會自欺的人?！?/br>
    “我說了，衛(wèi)秋，不要推己及人，”寧昭同笑得完美無缺，小聲道，“就算這個世界是假的，又怎么樣呢？有一個這樣至高的存在，愿意為我織就一場美夢，這難道不是對我的認同嗎？”

    鄭其愈睜大了眼睛：“我不”

    匕首穿心而過，左右擰動，力道兇狠。

    “這回我沒扎偏，”寧昭同道，“雖然也不想那么輕易地讓你解脫，但我還有好日子要過，不能讓你這塊狗屎橫在路中間了……嘗到你的后悔，我非常開心。兄長?！?/br>
    韓非盯著那只干凈的手，片刻后，輕柔地握住她另一只手腕：“同同，他所說的——我不太明白?！?/br>
    寧昭同松開手，驀地突然往后一看，一堵平平無奇的白墻。

    她望著這堵墻，莞爾：“沒事，我也不明白?！?/br>
    韓非看著鄭其愈的尸體。

    “但是天予不取，反受其殃，”寧昭同一腳把鄭其愈的尸體踹開，拉住他，嚴肅道，“以后我們一定得過上好日子，最好的那種日子，聽見沒有？”

    一具尸體橫在面前，韓非覺得氣氛實在有點不對勁，但他活到這把歲數(shù)了，也能穩(wěn)得住。他反手扣住她的食指，微微一笑，眉眼里有桃花春水瀲滟于中：“好?！?/br>
    我們還有很多日子。

    要一天一天地過好。

    殺了鄭其愈，還有孟峽峰的事。

    “我不喜歡虐殺，但他在我這里被關了很久，過得不是太好，我也不想你差他太多，”寧昭同笑，“所以我想，我能報復你的，就是讓你嘗嘗我嘗過的滋味。”

    她嘗過的——

    孟峽峰一下子白了臉。

    “他們對你特別感興趣，想知道你注射過那種東西后，身體有什么改變，”寧昭同伸了個懶腰，“所以，孟主席，先跟你告別。以后估計沒有什么見面機會了，不過你撐不住的時候，我會來送你一程的?！?/br>
    說完寧昭同就拎著韓非下樓了，但洗完手，她看著鏡子里的女人，心里有些空落落的。

    算了，她又不能為仇人活著，她還有四個孩子呢。

    韓非很體貼地遞給她一塊干毛巾，安慰道：“不過”

    鈴聲響了。

    寧昭同做了個手勢，接起來，竟然是蔣銘：“寧老師！瓅瓅和陳隊長一起失蹤了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