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迎著正中那一道視線，不知為何，她渾身冰涼，視野也模糊起來。

    頭上的鳳頭金冠壓得她甚重，走上前一步的時候，她暈眩一瞬，繡鞋踩到長衫霞帔的衣擺，竟踉蹌了一下。

    付容愿立即攙扶住她，低聲道：“阿眉，怎么了？”

    她搖搖頭，“沒事?！?/br>
    行完拜禮要敬茶，婢女端著茶盤上前，言笑晏晏，“先請新郎倌兒給新娘子撩蓋頭，給老太太和淮世侯敬茶，按規(guī)矩，先敬長，后敬尊。”

    付容愿神色難掩激動，手有些顫，將她的紅蓋頭撩到鳳冠上。

    看見她的臉，他恍惚一瞬，久久回不過神，低聲喃喃，“阿眉，你今天好漂亮?！?/br>
    四面八方也都傳來驚嘆聲。

    視野開闊之后，她看見了很多人，祁王，聞宗，柳棠意，江聽音，銜青……還有很多陌生面孔，各個氣度沉穩(wěn)，一看便知身份不菲，她大多不認(rèn)識。來時付容愿告訴她，這些很多是付玉宵的朋友。

    余光里，正中八仙桌旁坐著一道黑袍云紋漆金袍男人身影。他今日沒有穿紅衣，在一眾熾紅中尤為矚目。

    他未穿紅，卻依著一身矜貴氣度，比在場其他人還要吸引目光。

    旁邊端著茶盤的婢女，看見付容愿看著新娘子怔神，忍不住笑，提醒道：“新郎倌兒別看了，該敬茶了?！?/br>
    付容愿這才回神，臉頰一紅，轉(zhuǎn)身端起茶盞，撩袍上前，走到付老太太面前，恭敬平舉道：“祖母請用茶?！?/br>
    付老太太笑著點頭，“好?！毙牢康亟舆^茶杯，喝了一口。

    付容愿又端過第二杯，“大哥請用茶?！?/br>
    在眾人視線中，付玉宵伸手接過茶杯，用杯蓋拂了拂茶葉，朝付容愿身后纖細(xì)的身影看了一眼，沒說什么，微笑著一飲而盡。

    付容愿松了口氣，重新掛上笑容，退了回去。

    婢女又笑著將新茶端到秦如眉面前，“請新娘子給老太太和淮世侯敬茶?！?/br>
    秦如眉定了定神，乖順端茶送上，“祖母請用茶?！?/br>
    “哎哎，好?！备独戏蛉诵Φ媚樕习櫦y展開，接過茶杯。

    最后一杯茶。

    秦如眉看向婢女手中端著的茶盤，沉默片刻。

    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，叫她手足僵硬，心中沉重如千鈞。

    終于，她端起第二杯茶，走向付玉宵，規(guī)規(guī)矩矩行了一禮，低聲道：“大哥請用……”

    話未說完。

    不知哪里爆發(fā)出一聲女子的驚呼，“怎、怎么會這樣！”

    身后不少人倒吸一口冷氣，震驚地看向她。

    緊接著，堂中陷入久久的靜默。

    眾目睽睽之下。

    淮世侯。

    還有……撲進(jìn)他懷里的新娘子。

    茶杯撞到付玉宵身上，然后滾落，跌到地上，因地上鋪著團(tuán)花紅地毯，茶杯沒有摔碎，只發(fā)出一聲骨碌碌的悶響，溫?zé)岬牟杷畢s攜著茶葉潑了付玉宵一身，在地毯上洇出濺灑的水痕。

    僵木一瞬后，秦如眉的心口，徹底冰涼。

    有人對她動了手腳。

    方才就在她走向付玉宵時，不知從哪里掠來一道銳風(fēng)，正正刺中她膝蓋后窩的軟骨，那一瞬間劇痛，她根本站不穩(wěn)，只能向前摔去。

    當(dāng)她的呼吸完全被付玉宵身上馥郁的香充斥，感受到他沉沉的呼吸，還有胸膛中蓬勃有力的心跳時，她怔然之下，心中剩下兩個字。

    完了。

    她搞砸了這個婚禮。

    堂中沒人敢說話，就連司儀都震驚地瞪大了眼睛，看著以一種狼狽姿態(tài)跌進(jìn)淮世侯懷里的新娘子，舉在空中的手抖了又抖，一時間不知道怎么救場。

    安靜之中，付玉宵垂眼，看向懷中近在咫尺的女人。

    到此刻，他才徹底看清她今日打扮的模樣。

    不得不說，美極了。

    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更加驚艷。

    臉頰小巧精致，蛾眉淺掃，頰浮薄粉，唇若丹朱，明眸似天湖中一汪瀲滟春水，顧盼間盈盈動人，清然間嫵媚自生，絲毫不亞于京城皇城里的頂級美人。

    還有……

    他忽然瞇了瞇眸，身體竟莫名有火騰起。

    她身上很香，是一種非常勾人的香，和普通的香料不一樣。

    那種香粉遇上茶水，頃刻間揮灑在他鼻端。

    加之她柔軟馥郁的身子緊緊貼著他，饒是他定力極強(qiáng)，也不由緊繃下腹，一瞬間竟有一種沖動，想立刻將她囚禁在屋子里，任他施為。

    不過也只是一瞬。

    他壓下綺念，語調(diào)微揚(yáng)，是個詢問的語氣。

    “嗯，弟妹？”

    他的手臂此刻還被她無意識地握著，沒有松開。

    ——她這般親密地依著他。

    在這新婚堂上。

    眾目睽睽之下。

    看見出了意外，付容愿早已白了臉，回過神，立刻沖過來拉她，“阿眉，怎么摔了，是不是腳疼？”

    秦如眉推開付玉宵，踉蹌一下，轉(zhuǎn)身投入付容愿懷中，卻不敢抱住他，只拉著他的手，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顫抖道：“容愿，對不起……”

    付容愿顯然也明白，將她抱在懷里，為她把勾在鳳冠上亂了的紅蓋頭拉下來。

    他神色有些蒼白，卻揚(yáng)起笑容，“沒事……”

    他想找話語安慰她。就像從前她從夢中驚醒，他溫聲安撫她一樣。

    從前每一次哄她，他都有莫大的耐心，因為他有十足的把握，相信以他的能力足夠保護(hù)好她，她的心魔也終會去除。

    可是，這一次，他忽然發(fā)現(xiàn)說不出安慰她的話了。

    因為他騙不了自己了。

    他不是傻子，秦如眉這段時間的失態(tài)，大哥回來后處處透著不對勁的事情……種種透出的詭異，他怎可能感覺不出？如果說最開始他還能安慰自己，是大哥太嚴(yán)厲，阿眉才怕他。

    一件事是巧合，那兩件呢？

    若兩件不止，還有第三件呢？

    阿眉第一次見大哥時，一反常態(tài)，驚惶不已。

    家宴那日，阿眉又無緣無故消失了一個下午，出現(xiàn)的時候竟穿上嚴(yán)實的衣裳——在那不久前，他們曾出了門，只有阿眉和大哥在家。

    再后來，阿眉被賊人擄走，大哥震怒。

    還有前兩日他帶阿眉去看祖母，阿眉被帶去治傷，回來的時候身邊卻站著大哥。那時她哭得眼睛紅腫，嗓音嘶啞，還換了一身衣裳，撲到他懷里的時候，他嗅到她身上染了她平日從不喜歡的濃重熏香，像是要掩蓋什么氣味。

    阿眉噩夢中很怕一個人，他知道，曾經(jīng)他還以為是從前和她生活在一起經(jīng)常虐待她的家人。

    而如今，阿眉很怕大哥，這種害怕，和她每每從噩夢中驚醒時的那種害怕一模一樣。

    就算這些他統(tǒng)統(tǒng)都可以不在意。

    可今日是何等重要的日子，阿眉卻……還有，方才她撲進(jìn)大哥懷里抬頭看他時，他們周身浮動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。

    他一雙眼睛看得清清楚楚，叫他如何才能不在意？

    付容愿心中竟一瞬蒼涼荒蕪到寸草不生，唇角卻揚(yáng)起弧度，在放下秦如眉的蓋頭之前，他注視著她的眼睛，輕聲道：

    “阿眉，你方才不是故意的，對嗎？”

    第20章

    頭頂轟隆一聲，電閃雷鳴，廳堂中的人都被驚嚇，女眷瑟縮依靠進(jìn)男人懷中，膽子小的孩子哇哇大哭，立刻被母親捂住嘴巴，“不許亂叫……”

    庭梧在風(fēng)中搖擺，沙沙作響。

    秦如眉望著付容愿，神色一怔。

    容愿從不懷疑她。

    現(xiàn)在他卻這樣問她。

    她慌亂搖頭，“容愿，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從不說謊，你信我?！?/br>
    付容愿看她片刻，展顏而笑，“好，我信你?！?/br>
    他伸手輕輕擦去她的眼淚，然后抬手，把她的蓋頭放下來。

    賓客依舊沉默，除卻被雷聲嚇到的人還瑟縮著，大部分人都緊張地望著新郎倌和新娘子。

    高堂上的付老太太卻始終平靜，沒有震驚，沒有愕然，只是眸光滄桑了許多。

    一片狼藉中，付老太太慢慢看向付玉宵，慈聲道：“玉宵，衣裳臟了，回去換身衣裳吧，祖母在就可以了?！?/br>
    流程只剩賓客入宴，新郎敬酒。

    沒什么留下的必要了。

    付玉宵掃了眼衣擺的茶葉，起身拱手一禮，“孫兒告退?！?/br>
    他的視線在秦如眉身上定格一瞬，再不停留，身影如一陣風(fēng)，錯過堂中眾人，消失不見。

    祁王最沉得住氣，在眾人六神無主時看向司儀，破冰一笑道：“方才只是個小插曲，請司儀繼續(xù)?！?/br>
    這位司儀是兆州十幾年的老司儀了，今日卻出了糗，尷尬地抹了抹汗，“是是?！?/br>
    賓客移駕膳廳吃喜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