吾妹千秋 第92節(jié)
話音未落,戒尺落在掌心里, 聲響清脆。 祁令瞻握著她的手腕不讓她退,又?道:“不擇手段,自損身份, 豈是明君所為?傳出去你還有何?威信可言?” 照微信誓旦旦道:“有逾白盯著呢,他心細(xì),不該傳出?去的絕不會傳出?去。” 這句辯解沒有什么作用, 戒尺仍然落了下來, 力道隱隱比上一記更重。 照微捂住手心, 急眼道:“你這是公?報私仇!我既是堂堂太后,被你這樣教訓(xùn),傳出?去豈不是更沒面子!” 祁令瞻冷笑,“你還知道丟人?我為帝師, 既然能訓(xùn)誡天?子, 弼正太后也無不可?!?/br> 又?一記戒尺落下,他的力道有限,雖不算太疼,然而那聲響清脆, 昭示著訓(xùn)誡的意味,卻讓照微全身的反骨都支了起來。 她想抽出?手, 那覆著手衣的細(xì)長手指扣在她腕間,霎時竟如鐵索般牢靠, 緊緊抓著她不肯松手。 聲音淡漠而固執(zhí),一如他從前教訓(xùn)她時那般:“先?認(rèn)錯,剩下的就能免了?!?/br> “簡直是無稽之談,”照微氣得?雙頰通紅,瞪他:“你就是仗著我不敢真的使力氣掙開?!?/br> 祁令瞻不置可否,戒尺在她掌心點?了點?,作勢又?要落下,見?她閉上眼睛往后一縮,仿佛是怕疼的樣子,又?停在了半空中。 “你連錯都不肯認(rèn),叫我如何?相信你以?后會改?倘以?后再這樣做,不僅自陷其身,也會帶壞天?子和阿盞,難道你要教天?子將來也用這種陰謀詭計來治理國政嗎?” 照微卻說道:“你說本宮陰謀詭計,你何?嘗不是如此,之前你將杜思?逐逼出?永京、欺騙北金說生辰禮失盜,用的也是陰謀詭計,本宮尚未奚落你上不得?臺面,你反倒來惡人先?告狀,告訴你吧,本宮也都是跟你學(xué)的,你就是那根立身不正的上梁?!?/br> 祁令瞻:“……” 趁他無語之時,照微突然湊近他,扒著他的衣服,張嘴在他鎖骨上狠狠咬了一口,直到聽見?他因疼痛而嘶氣才松開了牙齒。 鎖骨上印下整整齊齊兩排牙印,深處青紫,虎牙的位置幾乎要磕出?血來。 照微錯了錯發(fā)酸的牙齒,學(xué)著他適才的樣子質(zhì)問他:“你可知錯?” “不擇手段,是我別無他法,使你效尤,是我教責(zé)有失?!逼盍钫疤?jǐn)n好衣襟,抬眼看?向她:“我知錯了,你呢?” 照微仍不想認(rèn)錯,她雖然也是讀書?識字長大?的,但自幼未受君子道義這一套說辭的浸染,如今也不肯認(rèn)這一套行事規(guī)矩,做事只憑本心,只看?目的。 祁令瞻見?她表情悻悻,又?說道:“你與我身份不同,我是扳倒姚鶴守后上位的,世人眼里,我已是洗不凈的名聲,可你不一樣,你是輔弼少帝、朗月清風(fēng)的掌政太后,你的聲名不容有失。我方才之所以?生氣,既是氣你不惜身,也是氣你不惜名?!?/br> 話音甫落,照微突然撲進(jìn)他懷里抱住了他。 這番話聽得?她十分心酸,令她也顧不得?生氣了,低低道:“不是的,不是這樣,我們是一樣的人。” 祁令瞻說:“這本也沒什么,譬如為人父母,總要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,一個在臺前一個在幕后,王化吉的事無須勞你臟了手,還有朝中那些釘子,我也會一一拔干凈,只要你肯給我一點?時間,只要你愿意信我?!?/br> 照微卻固執(zhí)地?fù)u頭?,“不行,王化吉的事是我挑起來的,我一定要親自處置他?!?/br> “照微……” 照微將奪過來的戒尺塞回?他手中,泛紅的掌心攤開在他面前,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望著他。 “今天?你就算打死我,這件事我也要摻和。戒尺給你,只要你不心疼,我就不躲。” 教諭訓(xùn)誡之言,她辯不過祁令瞻,但她也有辦法拿捏他,圖窮匕見?的時候,他的刀刃總是更短一寸,心也更軟一些。 祁令瞻摩挲著戒尺上的紋路,久久不言,他發(fā)覺更親密的關(guān)系讓他逐漸失去了作為兄長的威嚴(yán)。 照微順勢握住他的手,靠進(jìn)他懷里,軟語如同呢喃:“我知道你疼惜我,可我已經(jīng)長大?了,不是需要你送去回?龍寺藏起來的小孩子了。如今我已是太后之尊,有無上的權(quán)力,應(yīng)該由我來做選擇,由我保護(hù)你,你何?必再像從前那般不自惜?!?/br> 祁令瞻道:“我想為你謀長久的安寧?!?/br> 像照微這般霹靂手段,朝堂上卻仍有人不肯歸服她,不過看?她是太后,覺得?只要少帝長大?,她手中的權(quán)力就要完璧奉還。 自古少帝從太后手中奪權(quán)后,第一件事就是清算舊政,太后在位其間的所作所為都會被重新審視。祁令瞻對武炎帝的心性有所了解,他既要竭力避免這一天?的到來,同時又?要盡力保全她的名聲,使最壞的情形到來時,她不至于被推進(jìn)無盡的深淵里。 照微輕輕搖頭?,“以?后的事誰能說得?準(zhǔn)呢,至少眼下你我不能顧此失彼,否則空中樓閣,鏡花水月,向何?處去求?” 祁令瞻無言,默默擁緊了她。 在處置王化吉這件事上,他還是沒有擰過照微,眼睜睜看?著神驍衛(wèi)手持太后令牌,在行宮內(nèi)各處搜查,最終在王化吉身上搜出?了一塊玉佛。 這玉佛,是江逾白自稱自幼佩戴,為表忠心而送給他的。 王化吉收到玉佛時,因其卑陋而沒有仔細(xì)賞玩,因此也沒有發(fā)現(xiàn)玉佛經(jīng)過特殊工藝的黏合,中間的鏤空處藏了一塊純度極高的寒石脂。 楊敘時率太醫(yī)署的醫(yī)正們輪番檢驗,確認(rèn)是導(dǎo)致太后娘娘身體有恙的罪魁禍?zhǔn)住?/br> 王化吉沒想到太后那么早便謀劃著要除掉他,提前做了這種無聲無息的安排。他嚷嚷著此物非他原有,乃是太后身邊的江逾白所贈,可是沒有人能證明這件事,江逾白態(tài)度從容地否認(rèn)了曾向王化吉贈過玉佛。 倒是太后身邊的新寵趙景庶站出?來指認(rèn)王化吉,說受他威脅往太后的藥里加寒石脂,否則就會把他曾侍奉大?長公?主的事向太后稟明。 “簡直是一派胡言!咱家與你、與大?長公?主都是一條線上的螞蚱,你污蔑咱家能得?到什么好處!” 王化吉不服,當(dāng)著眾臣與太后的面,同趙景庶撕扯起來。趙景庶挨了他兩個耳光后才得?以?脫身,俯身跪在殿中,向高座上的太后與武炎帝一揖,聲音哽咽而堅定:“王都知記恨太后娘娘屢次斥責(zé),又?有效趙高、十常侍等攬權(quán)自重之心,故教奴才蠱惑太后,見?奴才亦不能為他謀得?好處,便威脅奴才往娘娘的藥中下毒,意圖無聲無息害死娘娘,或致娘娘損傷,使其有挾天?子自重的機(jī)會。這一切事情,皆受王都知指使,而與大?長公?主殿下無關(guān)!” 照微聽罷,轉(zhuǎn)頭?看?向一臉慘白的武炎帝,詢問道:“陛下,你覺得?此事該如何?處置?” 李遂滿面愁容不舍地看?著王化吉,小心翼翼地問照微:“母后,您要殺了王翁嗎?” “陛下覺得?他不該死?” “謀害太后,當(dāng)然該死,可是,可是……可是朕舍不得?王翁?!?/br> 說罷眼眶便紅了,以?袖遮面,吸了吸鼻子。 見?武炎帝如此反應(yīng),殿中觀望的眾臣一時不敢言語,既怕得?罪太后,眼下倒霉,又?怕得?罪小皇帝,以?后被記恨。 王化吉卻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,膝行幾步上前,伏倒在李遂的腳邊痛哭不已:“陛下!陛下!救救老奴啊,老奴是被陷害的!老奴只想陪在陛下身邊長大?,每日只為陛下分憂解難,想見?陛下平安喜樂。老奴既不懂朝堂事,又?怎會效仿前朝jian宦官,這都是賊人對老奴的污蔑,請陛下還老奴一個清白呀陛下!” 李遂恨不能下座去扶他,只是礙于太后和丞相在場,怕受到斥責(zé),一時有些猶疑。 照微朝站在門邊的神驍衛(wèi)侍衛(wèi)首領(lǐng)使了個眼色,侍衛(wèi)首領(lǐng)另押上來一人,乃是為王化吉辦事的干兒?子,他指認(rèn)了王化吉與定國公?、碩國公?等皇族貴戚,以?及鄭必和、周慎等朝臣有暗中往來,接納了他們的銀錢好處,并向其承諾過會為其牟利。 定國公?、碩國公?是聰明人,聽說王化吉給太后下毒被識破后,怕牽連到自己,忙兩權(quán)相害取其輕,將與王化吉往來的書?信主動呈交,告罪的同時與他下毒的事撇清干系。 照微接過書?信隨意翻了翻,叫女官呈給武炎帝。她聲音冷靜,仿佛事不關(guān)己:“陛下也看?看?吧,王翁的筆跡,想必你不會認(rèn)錯。他究竟是否清白,陛下心里也該有個決斷了?!?/br> 暗中與朝臣私相授受,這確實?是王化吉做下的事,鐵證如山,他跑不掉,下毒卻是被栽贓的。只是因為前者,他已失信于武炎帝,失信于朝臣,誰又?肯相信他的無辜呢? 一向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,才能叫人真假難分。 李遂看?完書?信,不敢再替王化吉喊冤,只小聲求情道:“王翁雖然糊涂,但照顧了朕許多年,他年紀(jì)大?了,請母后留他一命,將他貶去行宮里做些灑掃的活計,茍延殘年吧。” 照微抬目,見?站在下首的祁令瞻動作很輕地點?了點?頭?,意思?是要她同意。 她知道他的打算,先?假意答應(yīng)李遂,饒過王化吉一命,待他離開李遂的視線,失去了天?子的憐憫和庇佑,是生是死都是她說了算,如此便可保全天?子的顏面,使他們母子之間不至于生隙。 但照微有更深的考慮。 她是必不會再讓王化吉活著的,若是李遂知道她陽奉陰違,偷偷殺了王化吉,不僅會心中失落,也會覺得?她會欺騙他,從而兼生不滿與不信任。她既然要殺,就要當(dāng)著李遂的面堂堂正正地殺。 照微說道:“今日他欲害陛下之母,陛下能饒之,以?后若有人效仿,事敗不過驅(qū)逐出?宮,陛下可敢賭嗎?” 李遂眼眶愈紅,幾欲落淚:“不敢……可朕心里難受,王翁陪了朕這么多年?!?/br> “那他行刑之前,陛下可以?多賜他一杯酒?!闭瘴⒛似?,待李遂將眼淚擦干,點?了北門承旨鄧文?遠(yuǎn):“擬旨,王化吉、趙景庶斬立決,其余郎君等廷杖六十,沒為奴婢,定國公?、碩國公?褫奪爵祿,大?長公?主罰俸三年,閉門思?過一年。擬旨后,請陛下用印?!?/br> 鄧文?遠(yuǎn)領(lǐng)命,當(dāng)即落墨于黃絹之上。 第102章 王化吉被斬后第二?天, 武炎帝生了病,一連幾日水米不進(jìn),夢魘時懷里仍死死抱著王化吉送給他的空竹。 照微每日都到東殿去探望他, 以言語相?寬慰,陪他編織草蜻蜓,并指派了幾個?機(jī)靈的內(nèi)侍逗他開心。但李遂只在照微面前強(qiáng)作歡顏, 人后仍是郁郁寡歡。 因為此事,照微心里也有些沉甸甸的。 這□□會結(jié)束后,祁令瞻去找她, 難得見她靠在秋千架上發(fā)呆,沒有會見大臣也沒有前往李遂起居的東殿。秋千緩緩游動,髻間珠花掛住一簇紫薇, 引得花樹顫動, 如雨似絮, 顫顫落在她身上。 “阿盞在東殿陪著皇上吃飯,我看他難得有點精神,就?沒?有入內(nèi)打攪?!闭瘴λf。 “打攪?”祁令瞻扶住秋千繩索,“你是他的母親, 撫育、探望乃是慈心, 怎么說得如此見外??!?/br> 他走到她面前,擋住了秋千的去路:“之前信誓旦旦要親手處置王化吉,他的骨灰還沒?涼透呢,這便覺得后悔了?” 照微懶得與他互相?奚落, 嘟囔道:“我哪里想到皇上的心性竟如此……多愁善感,三歲時我爹死在西州, 我也只是哭了幾天,沒?耽誤我吃飯喝水。難道是我太沒?有良心了?” 祁令瞻一時有些忍俊不禁。 他說:“那?你現(xiàn)在這副滿面愁容的表情, 是這兩日突然長良心了么?” 照微不自覺,祁令瞻握著她的手,貼在她下?意識蹙起的眉心上。照微忙將眉心展開,此地?zé)o銀似的揚(yáng)眉作態(tài)。 她說:“我只是想起窈寧jiejie的托付,心中?有些愧疚罷了,我怎可能像阿遂那?樣傷春悲秋,浪費(fèi)光陰?!?/br> 祁令瞻道:“窈寧托孤,是不得已而為之,你能將皇上撫育長大已是不易,你雖入宮,卻不是為了替她而活,人事七分,天命三分,不必處處責(zé)己。” 照微聞言仰頭?看他,笑了笑,“哥哥是特意來安慰我的?怎么說話如此好聽?!?/br> 祁令瞻說:“我是來向你借一個?人。” “誰?” “楊敘時?!?/br> 照微一驚:“難道是你的手傷又復(fù)發(fā)了?” 祁令瞻輕輕搖頭?,“我的傷無礙,是為一位故人看病?!?/br> 照微拉過他的手腕檢查了一遍,見確實沒?有惡化的跡象,才算放下?心來,說道:“你與楊醫(yī)正私交甚篤,你要請他便請,為何還要在我面前過一遭?” 祁令瞻不言,只意味深長地看著她。 照微心頭?微動,“難道這位故人……我也認(rèn)識?” “難得你今日無事,想隨我出宮見見他嗎?” 車駕離了皇宮,徑直駛向祁令瞻安置祁仲沂的京郊別院。車?yán)镒齻€?人,自從?得知?祁令瞻與照微的關(guān)系后,楊敘時最怕的就?是眼下?這種場合,生怕自己知?道太多,那?天落個?被殺人滅口的下?場,故而此刻只覺得渾身都是刺,只敢往窗外?看沿途的風(fēng)景。 待到了別院,見到了要診治的病人,楊敘時才知?道更刺激的原來在這兒。 照微亦是愣住了,她下?意識脫口而出:“你抓到了謝愈?” 此話讓祁令瞻的表情變得有些微妙,他盯了她一會兒,方淡淡開口道:“原來你早就?知?道父親還活著?!?/br> “我……”照微暗罵自己說漏了嘴,抬手抓住祁令瞻的袖子,“哥哥,我隱瞞你是因為——” “好了?!逼盍钫按驍嗔怂?,轉(zhuǎn)而看向楊敘時:“請楊兄先為家父看診?!?/br> 永平侯府的事如一團(tuán)亂麻,楊敘時雖知?道一些內(nèi)情,但見兄妹二?人氣氛古怪,雖心中?好奇,眼下?也不敢多打聽,只管幫祁仲沂檢查后腦的淤血。 祁令瞻抓起照微的手,將她帶到院子里,與那?兩人離得遠(yuǎn)了,低聲問她:“既如此,我也不想試探你了,你既然知?道我父親還活著,為何遲遲沒?有告訴我,照微,你同我說實話,你是不是不想讓他回到永京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