吾妹千秋 第8節(jié)
姚秉風(fēng)道:“我今日攜此蟲來相輝樓,本就是為了待價而沽,如今王爺?shù)昧讼x,我得了銀兩,是公平買賣,有何錯可彈劾?” 說罷,他似笑非笑看向班頭,班頭會意,叫人取來一萬兩的銀票。 他將盛著銀票的托子舉到姚秉風(fēng)面前時,手心被冷汗沁得發(fā)涼,抖得幾乎要端不住木托盤。 這只朱砂頭是他們班子的壓軸寶貝,一萬兩更是斗蛩班子一整年的收入,不過談笑間就輸了出去。且輸?shù)牟恢故清X,更是班子的名聲。班頭往周遭伙計(jì)臉上瞥了一眼,見他們個個苦臉如喪考妣,心里難受地要嘔出血來。 可難受又如何,不服又如何,身家性命要緊,免不了還是要破財(cái)消災(zāi)。 姚秉風(fēng)的手伸向銀票,忽聽人群里傳來一聲清亮的喝止:“慢著!” 一身形窈窕的男子擠開人群上前來,姚秉風(fēng)覺得他眼熟,瞇眼瞧了半晌,臉上倏然一白,“祁照微,你是祁照微?!” 照微轉(zhuǎn)身從容郁青懷里搶過裝紫金背的陶盆,揚(yáng)眉問姚秉風(fēng):“我這紫金背也價值一萬兩,斗不斗?” “那你輸了可得給我一萬兩,你有這么多錢嗎?”姚秉風(fēng)嗤笑乜向她,“小心回去被打斷腿?!?/br> 照微朝班頭一抬下巴,“勞煩幫我們立個字據(jù)?!?/br> 斗蛩的規(guī)矩落在紙上,照微又拾筆添了一條:若行欺詐等陰詭手段,將按大周律評斷,雙倍奉還原主。 寫完后押印,遞給姚秉風(fēng)。 看到此條,姚秉風(fēng)臉色微變,對上照微似笑非笑的眼神,也只好按下手印。 堂中鼓聲又起,一萬兩對陣一萬兩的賭局,令在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、抻長了脖子,肅王爺也微微俯身,盯緊了罐中兩只揚(yáng)須對陣的蟋蟀。 容郁青一腦門兒冷汗,扯著照微袖子悄悄問:“你怎么保證能贏?” 照微笑瞇瞇嚇唬他:“我保證不了能贏,還保證不了你的身家值一萬兩嗎?” 容郁青嚇得臉都綠了。 照微卻繞著那臺子慢悠悠走,手里玩著一根細(xì)長竹簽,這時還不忘訓(xùn)誡容郁青:“我的好舅舅,永京可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,才一萬兩就把你嚇成這樣,若以后有人想撕你的rou、吸你的血,你又當(dāng)如何?” 容郁青焦頭爛額道:“你可真是世子爺?shù)暮胢eimei,說話的腔調(diào)和他一模一樣?!?/br> 照微的笑僵在臉上,扭過頭去不理他了。 她專心去看罐中兩只蟋蟀的搏斗,垂眼狀似散漫,卻有渾然從容的氣度,肅王的目光從蟋蟀身上轉(zhuǎn)到照微臉上,目中不覺多了幾分笑意。 而那罐中兩只蟋蟀,情狀與剛才十分相似,單論力道和搏斗技巧,金山滑白不是紫金背的對手,正被紫金背嵌住往后推,眼見就要將金山滑白推翻,卻見那金山滑白露出牙,要往紫金背身上咬。 照微眼疾手快伸手,用竹簽格住了它的牙。 “請問姚公子,這黑牙的蟋蟀是哪里尋來的?” 照微捏起那金山滑白,徒手掰開它的牙口,在圍觀眾人面前轉(zhuǎn)了一圈,又擎給肅王看。 她當(dāng)眾道:“在座都是內(nèi)行,玩斗蛩的年數(shù)比我歲數(shù)都大,我倒想請教諸位,這世上的蟋蟀,除了紅牙青的牙齒是紅色,鴛鴦牙的牙齒是一紅一白外,可還見過牙齒非白的蟋蟀?尤其是這金山滑白,產(chǎn)自杭州金山,請教姚公子,可知‘滑白’此名從何由來?” 肅王在上接話道:“說的是此蟲牙白似練,又光滑如玉,故得名‘滑白’?!?/br> “殿下懂行,”照微逼問姚秉風(fēng),“白牙蟋蟀無毒,紅牙蟋蟀有毒,不知這黑牙蟋蟀身上的毒是哪來的?” 姚秉風(fēng)啞然張口,對上她笑盈盈的眼,陡然生出一后背的冷汗。 這蟋蟀是一個苗疆商人用養(yǎng)蠱的法子養(yǎng)出來的毒蟋蟀,苗疆人告誡過他此蟋蟀有破綻,它的牙已變成黑色,可能會被老道的內(nèi)行看破。 可惜姚秉風(fēng)不信邪,琢磨出個主意,打算拿到今日的斗蛩大會上出風(fēng)頭,既賣個好給肅王,又能賺回一萬兩銀子,補(bǔ)他買妓造成的府賬虧空。孰料竟真被人瞧出破綻來了,此人還是與他素有恩怨的永平侯府二姑娘。 姚秉風(fēng)唇色發(fā)白,梗著脖子道:“什么白牙黑牙,都是天生的,我看你是怕輸想耍賴!” 他不承認(rèn),照微也不再與他費(fèi)口舌,轉(zhuǎn)向趙班頭道:“這回班頭得出來說句公道話了吧?畢竟眼下不只牽涉你的銀子,還牽涉我一萬兩在其中……哦,自我介紹一下,我是永平侯府的二姑娘,皇后是我jiejie,當(dāng)朝參知政事是我哥哥,我爹是永平侯,我娘是容氏布行的掌柜。你怕得罪姚家人不敢說實(shí)話,眼下倒掂量掂量,敢不敢得罪我呀?” 第10章 一向是神仙打架,小鬼遭殃。 趙班頭并非沒識破姚秉風(fēng)的端倪,礙于他是丞相公子,要借機(jī)向肅王獻(xiàn)殷勤,他不敢卷入其中,更不敢壞了他的好事,便想著自認(rèn)倒霉,破財(cái)消災(zāi)。 誰知又能牽扯到永平侯府! 趙班頭一腦門兒冷汗。 眼見伙計(jì)們都殷殷望著他,祁二姑娘的氣勢叫人發(fā)憷,他悄悄抬頭覷了眼肅王,見他懶散點(diǎn)頭,這才敢實(shí)話實(shí)說: “誠如祁娘子所言,這只蟋蟀的牙是黑色的,與尋常金山滑白不同。此蟲牙齒上有麻痹對方的劇毒,名金石鬼,乃是苗疆的一種毒蠱,搗碎后與米漿混合,拿來養(yǎng)蟋蟀,可能幾萬只里能喂活這一只,便如諸位眼前所見這只。這種人喂出來的毒蟋蟀毒性極強(qiáng),能在斗場上露齒斃命,但自己也不過數(shù)月壽數(shù),且牙齒會變黑。此法子因得不償失,故鮮有人知?!?/br> 照微抖著手里按了手印的一紙契約,“意思是姚公子他耍詐,是不是?” 趙班頭道:“按規(guī)矩,斗蛩須得天然得其質(zhì),不可人為養(yǎng)成毒物?!?/br> 這是斗蛩圈子里公認(rèn)的規(guī)矩,縱姚秉風(fēng)推說不知,眾人也不買賬。 先前忌憚他是丞相家的公子,可如今有永平侯府撐腰,又有肅王在上坐鎮(zhèn),紛紛斥責(zé)他不講規(guī)矩,讓他照約賠錢。 照微含笑乜著姚秉風(fēng):“姚丞相賢名在外,你也不想被令尊知道,堂堂相府衙內(nèi),居然來詐騙小百姓的錢吧?若將此事對簿公堂,以欺詐論,恐怕更加難看,且聽說京兆尹張大人年前剛上折子參過姚丞相放縱族人,若是落到他手里……” 事關(guān)姚鶴守,許多事照微比姚秉風(fēng)更清楚。色厲內(nèi)荏的姚秉風(fēng)被眾人這么一圍、照微這么一嚇,暈暈乎乎認(rèn)了賬,叫人去取了一萬兩銀票來。 照微得了錢才放姚秉風(fēng)走,見她要將那一萬兩揣入囊中,趙班頭不免眼熱,吞吞吐吐地說自己損失了一只朱砂頭。 照微將那銀票在他面前揚(yáng)了揚(yáng),說道:“這錢我敢收,過后也不怕姚家人來找我麻煩,趙班頭,你也不怕么?” 趙班頭連忙擺手:“不敢不敢,二姑娘說笑了。” 他態(tài)度油滑,說了幾句好話,將照微吹捧得高興了,她便將自己帶來的那只紫金背送給他,算是補(bǔ)償他一點(diǎn)損失。 容郁青見狀,心疼得直捂胸口。 照微開解容郁青道:“這紫金背若是養(yǎng)在侯府,典韋也得養(yǎng)成病秧子,不如留給趙班頭,他懂行,說不準(zhǔn)能再養(yǎng)出一只不敗侯。” 趙班頭拱手:“是個好苗子,必不負(fù)二娘子所托。” 離開相輝樓前,照微特意去拜謝了肅王,站在堂中朝他遙遙一揖。 “今日多謝殿下主持公道,只是殿下身為皇室宗親,身份敏感,為免御史找茬,我就不以重禮相酬了,還望殿下能心領(lǐng)我的好意?!?/br> 肅王微微一笑,“二娘子明理。” 眼見著那一襲纖影轉(zhuǎn)身,舉止皆是得意的暢然,衣袂飄飄如流風(fēng)回雪,只在門檻處落下一片衣角翻花似浪。 肅王眼里的笑緩緩消失,抬手將茶水潑到了地上。 宰了姚秉風(fēng)這一通,照微心里的確十分痛快,她與容郁青又跑去樊花樓聽曲兒喝酒,直喝到酒微醺、人微醉,才闌珊回府。 容郁青住在前院,照微住在后院,她搖搖晃晃回到院子,一進(jìn)門就喊紫鵑來攙扶,腳下如步步絆索,轉(zhuǎn)了兩圈后“撲通”一聲仰倒在繡榻上,險(xiǎn)些磕到腦袋。 紫鵑忙上前查看,熱水里擰了帕子給她擦臉,同她說道:“午后平彥來過兩三趟了,說讓姑娘回來后先去見公子,像是有什么急事?!?/br> “公子……誰?” 甫一躺下,酒意上涌,頃刻間兩眼昏花,天旋地轉(zhuǎn)。照微嘟囔了一句,蹙眉閉上了眼睛。 “是世子爺,姑娘,平彥催說……” 紫鵑一轉(zhuǎn)頭,發(fā)現(xiàn)照微已經(jīng)睡著了。 酒至闌珊正好眠,照微這一覺睡得痛快,連夢里也清凈。 再睜眼時暮色將盡,帳中一片黢黑。照微伸了個懶腰,攬帳起身,透過窗隙,遠(yuǎn)望檐邊黛青如墨,漸漸洇至天心,天心兩三點(diǎn)星子閃爍,低低壓近,依然透著凜冬的清寒。 臥房里悄寂無聲,而被碧紗櫥隔開的外間隱有燈光,傳來細(xì)微的動靜。 照微喊了兩聲紫鵑,未聽見回應(yīng),心中納罕,隨意拾起兩三根簪子將頭發(fā)挽起,推開了與外間的隔門。 見到正襟危坐在泥爐旁烤火的祁令瞻,微微一愣,“兄長?你怎么過來了。” 祁令瞻抬眼看向她,“你的駕我請不動,只好自己尋過來?!?/br> “為我今日坑了姚秉風(fēng)一萬兩銀子的事?” “你也知道是坑到手的,”祁令瞻緩緩道,“知假買假,知詐就詐,我大周律可不會為你主張?!?/br> 照微倚門得意笑道:“錢已到手,姚秉風(fēng)還能再討回去不成?” 祁令瞻不言,伸手將泥爐上熱著的砂壺取下,掀開蓋子,倒出一碗茶湯。 碗里漾出白茫茫的水霧,將他眉眼籠成一片凝潤。蹙起的眉心仿佛清晨綠霧罩住的春水,在霧里悠悠蕩開。 他將茶碗端給照微,照微上前接過,聞到了nongnong的葛根的味道。 “把解酒茶喝了,免得宿醉頭疼,又惹母親憂心。”祁令瞻說道。 葛根混著生姜,在泥爐上煮了兩個時辰,藥里的苦澀辣味全都煮進(jìn)了湯里。照微聞著味兒就開始皺眉,礙于祁令瞻的臉色,又不得不捏著鼻子一口灌完。 舌頭都僵了。 卻聽祁令瞻說道:“你若是缺錢,將我的薪俸和例賞拿去用。” 照微道:“娘剛給了我五千兩壓歲,我不缺錢?!?/br> 祁令瞻怕的就是這個,“不為錢,那就是為意氣,可是照微,你已經(jīng)過了為意氣而肆意尋釁的年紀(jì)了?!?/br> 照微笑,“也不全是為這個?!?/br> 祁令瞻抬目凝視著她。 照微的模樣與四年前大有變化,舉止與他更顯生疏,就連她的想法,也漸漸令他琢磨不透。 “是因?yàn)槊C王,”照微說道,“我見不得姚秉風(fēng)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交通肅王?!?/br> 個中曲折,祁令瞻已召趙班頭詳詢,可是聽她提起肅王,仍不免怔愣,“肅王也惹你不順眼了?” 照微失笑,“難道我在兄長眼里,只是會使意氣尋釁的小混混么?” 祁令瞻道:“恕我實(shí)猜不到其它情由?!?/br> 他抬手往爐中添炭,因?yàn)槟咎刻粒滞笄椴蛔越⑽⑤p抖,見照微的目光落在他手上,下意識縮回去,落袖遮住。 但照微還是看得分明。 她走到泥爐旁,與祁令瞻對爐而坐,從他手中接過鐵炭夾,將木炭添進(jìn)爐腹中。 “不怪兄長這樣看我,我從前確實(shí)闖過許多禍,連累了你?!?/br> 她一認(rèn)錯,反教祁令瞻懷疑自己話說得太刻薄,他正暗忖要不要解釋幾句,卻聽照微道:“但今日在相輝樓砸姚秉風(fēng)的場子,有三分是因?yàn)橐鈿?,仍有七分是為了正?jīng)事?!?/br> 嘴邊的話頓住,祁令瞻道:“說說看?!?/br> 照微道:“大周開朝時有過兄終弟及的先例,今上只有阿遂一個兒子,也只剩肅王一個弟弟,在姚家人眼里,肅王同樣具有爭奪儲君的資格。倘姚貴妃生不出皇子,那么交好肅王,就是與東宮爭鋒的另一條明路?!?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