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，旁人可以妥協(xié)，他卻不行。

    史守成思慮良久，一咬牙，終于開口：“皇上，朝中?多是?膽怯忘忠之輩，指望不上，但皇上放心，老臣無論何時都對皇上忠心耿耿，哪怕那妖女橫兵城外，老臣也絕不會像其他人一樣貪生怕死！”

    趙澤苦笑。

    他說：“可義?軍的兵力已勝于朕，謝知秋在民間又極得人望，朕如今還能?做什?么呢？”

    史守成一頓。

    很顯然，雖然皇上此時才問他，但這個問題，他私下已經(jīng)考慮好久了。

    他上前一步，鄭重道：“皇上，到了這個地步，您已經(jīng)不能?再手軟了。再放任謝知秋下去，便是?一錯再錯！”

    趙澤一愣。

    史守成壓低聲?音，給趙澤出謀劃策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另一邊。

    謝知秋處理完當(dāng)天的公務(wù)，想了想，從一個箱子?中?取出一封密信，打開，又讀了一遍。

    這正是?方國朝廷秘密寄給辛國皇太后，告知辛國她與義?軍的關(guān)系，暗示辛國殺她的密信。

    在她離開辛國前，李貞兒又笑瞇瞇地將這封信贈給她，說是?禮物。

    李太后笑言道：“沒什?么別的意思，只是?我既然在你身上押了注，能?幫你的地方總要?幫你。

    “你手上雖有軍隊，但還師出無名吧？有了此信，做事想來會方便很多。”

    她稍微停頓了一下，又說：“這也算是?個提醒。我聽說你與方國皇帝有些交情，當(dāng)年感情也不錯。不過，利益當(dāng)前，友情可不太靠得住。

    “當(dāng)你還在心慈手軟的時候，對方卻未必如此?！?/br>
    謝知秋凝視著?信紙。

    宮廷密信材質(zhì)特殊，類似于圣旨，不可能?仿冒。

    而且上面，是?趙澤的筆跡，蓋著?趙澤的印章，她與趙澤曾經(jīng)是?親密無間的君臣，不會認(rèn)錯。

    謝知秋不由?想起承天皇太后當(dāng)時之言——

    “——你在梁城放了方國皇帝一馬，沒有攻城，可方國皇帝卻想要?你死?！?/br>
    “——方國軍力或許不如你，但在這種不搏一搏就會被人取而代之的關(guān)頭，方國皇帝無論如何也會死命一戰(zhàn)?！?/br>
    趙澤已經(jīng)動過一次殺她的心思，這就意味著?，他很可能?會動第二次。

    謝知秋早已不掩飾她對政治的野心，她與趙澤之間注定已是?針鋒麥芒、你死我活的關(guān)系，這種劍拔弩張的氛圍人人都能?感受到，朝堂上每日都彌漫了低氣壓。

    一山不容二虎，一場兩?人間撕破臉的最終搏殺，只是?時間問題。

    謝知秋每天都在算——

    今天趙澤還能?忍嗎？

    會是?今晚嗎？還是?明日？

    他會以什?么形式出手，她這邊又該如何應(yīng)對呢？

    正當(dāng)此刻，門?外傳來三下敲門?聲?，雀兒走?進(jìn)屋來。

    “大人，果然不出您所料！”

    雀兒走?到謝知秋身邊，對著?她的耳朵嘀嘀咕咕起來：“宮內(nèi)的人傳來消息說……”

    謝知秋一頓。

    她知道，時候到了。

    第二百一十九章

    寧德八年。

    后世?史料記載, 方朝第十?二位皇帝方恒宗趙澤，于?此年五月中旬起，目睛昏黃、日?益消瘦, 時?而驚悸盜汗, 屢傳太醫(yī)。

    半月之后，病情惡化, 臥床不起, 朝中事務(wù)交由大臣管理, 朝中謠言四起。

    又?過月余，恒宗稱自己?恐不久于?人世?，夜命重臣入宮, 交代后事。

    時?, 謝知秋獨(dú)掌朝勢，權(quán)傾朝野，以女子之身為相, 雖有違舊綱，然朝臣或從其威勢，或忌其私兵, 無敢言者。

    謝相聞恒宗之訊，思衡半宿，召其夫、妹叮囑諸事, 后赴宮廷。

    *

    七月十?四。

    再過一日?，便是中元節(jié)。

    趙澤獨(dú)居深宮, 躺在病榻上, 猛烈地咳嗽了幾聲, 將藥碗擱在床邊，便揮退眾人。

    紗帳之后, 趙澤見宮人已經(jīng)離開，便停止了咳嗽。

    他這幾個月來明顯瘦了一些?，不過氣色并沒有外面?zhèn)鞯媚?么差，最多不過是連著數(shù)十?日?沒怎么見太陽，膚色有些?蒼白。

    趙澤嘆了口氣。

    他本不是個喜靜的人，這么長時?間假裝臥病，還要少吃喝藥，難免煎熬，但他也知事關(guān)重大，不敢懈怠。

    “皇上，謝知秋手里有兵，朝中民間都有不少支持，如今與她硬碰，已不是上策?！?/br>
    那?日?，史守成如此對?他說道。

    “當(dāng)下明的不行，唯有來暗的?！?/br>
    “老?臣手里有一紙藥方，只要以荷葉泡水服用，便可使人消瘦、形同病色?！?/br>
    “安宗當(dāng)年突發(fā)急癥而亡，皇上為安宗胞弟，若效仿安宗之病情，稱為家族之病，是可信的?！?/br>
    “皇上素來身體康健，時?下卻忽發(fā)疾病，天下必認(rèn)為是謝知秋獨(dú)斷專權(quán)、兵逼皇室，才?令皇上久郁成疾。如此，雖不足以扳倒謝知秋，但可以以不忠不義之名?，降一降她的聲勢?！?/br>
    “待時?機(jī)成熟，皇上便可以疾病惡化為名?，召謝知秋進(jìn)宮?！?/br>
    “謝知秋野心甚大，若皇上真的病危，便是她取得天下的大好時?機(jī)，再加上外部言論之壓力，她于?情于?理，都必會前來?！?/br>
    史守成稍作停頓，才?繼續(xù)往下說——

    “臣以為，為皇上江山千秋萬代之穩(wěn)固考慮，謝知秋非殺不可?！?/br>
    “但謝知秋雖是義軍重要人物，義軍卻并非謝知秋一人之言，只怕謝知秋一死?，城外義軍受到刺激，一舉叛亂?！?/br>
    “所以，這謝知秋既要?dú)ⅲ?不可殺?！?/br>
    “老?臣認(rèn)為，可以殺了她之后，對?外營造她未死?之假象，之后借謝知秋之名?，控制義軍。同時?趁機(jī)布局，若義軍可以歸順臣服，便收為己?用；若義軍覺察異狀，立即先發(fā)制人，斬草除根！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時?間回到當(dāng)下。

    趙澤望著外面漆黑的夜色，目色凝重。

    直到這一刻，他對?謝知秋也談不上是十?足的恨，更多的似乎是局勢下的自保。

    趙澤不由想到，他和謝知秋其實(shí)有很多不分?道揚(yáng)鑣的機(jī)會。

    要是他沒有心生畏懼，而是支持謝知秋進(jìn)行軍事改革……

    要是他再努力將謝知秋的地位提高一些?，而不是在朝臣合力抨擊謝知秋時?退縮……

    要是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對?齊慕先網(wǎng)開一面，根本不發(fā)生齊慕先謀反之事……

    要是……

    只可惜人生沒有后悔藥，已經(jīng)到了這一步，只能繼續(xù)走?下去。

    他是皇帝，想要弄什么藥，當(dāng)然隨時?都能弄到。

    等大臣們來了，他會以體恤臣子深夜來宮為名?，賜下夜宵，而謝知秋的那?一份中，自然額外下了“料”。

    她若是中了藥最好，處理起來一切方便。

    若是沒有中招，那?就只能來硬的。

    他會單獨(dú)召見謝知秋與史守成，這兩個人分?別為同平章事和參知政事，他交代后事要單獨(dú)見這二人，是合理的。

    待謝知秋與其他人隔開，再動手，史守成可以作為煙霧彈，制造他和謝知秋一直在宮中協(xié)助皇上料理身后事的假象。

    若實(shí)在不行，在宮中還可以尋找其他機(jī)會。

    左右謝知秋進(jìn)了皇宮，趙澤這邊的主動權(quán)就大了許多，謝知秋想要再離開，可就難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趙澤正?思索著，忽然，小太監(jiān)有福在外面敲了敲門，恭敬地道：“皇上，諸位大人已經(jīng)到垂拱殿了?！?/br>
    趙澤一凝神。

    他忙熟練地咳嗽了幾聲，道：“先給他們賜膳吧，朕身體不適，要過一會兒才?有力氣。”

    “是?！?/br>
    *

    趙澤賜下的夜宵并非宴席，更類似于?平日?散朝后的“廊下食”，故包括謝知秋在內(nèi)的五名?重臣，在廊廡用餐。

    時?近中元節(jié)，皇上賜下的夜宵有蒸面羊、爊鴨，還有些?冷面湯餅水國之類的慣常菜色。

    謝知秋作為同平章事，不但其他人都會敬著她，要等她先動筷子，她的菜品也比旁人更豐盛一點(diǎn)?；实壑浪矚g橘子，慣例會多給她上一份贛州蜜桔。

    用餐的時?候，史守成一直有意無意地去瞥謝知秋。

    而謝知秋看了看這豐盛的夜宵，靜默片刻，然后緩緩拿起了筷子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另一邊，趙澤亦在屋中等消息。

    盡管賜夜宵這事，已經(jīng)盡量做得不讓人生疑了，可謝知秋為人極為謹(jǐn)慎小心，不知道會不會拒絕用餐。對?其他官員來說，拒絕賜膳或許是大不敬，但謝知秋卻真有可能做出來，也沒有人敢逼她。

    趙澤等了有近半個時?辰，小太監(jiān)有福才?進(jìn)來報：“皇上，諸位大臣都用過膳了，要請他們進(jìn)來嗎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