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六十五章

    趙澤最近心煩得很。

    此時此刻, 正好就?有兩個官員在他面前吵架——

    站在左邊的?大臣道：“皇上?，讓女子?從政弊大于利，這是千古得來的?教訓(xùn), 您可萬萬不能糊涂！禮法綱常一旦遭到破壞, 再要?重建可就?難了?！史守成大人性情剛毅，話可能比較直, 但理不錯, 皇上?務(wù)必慎重考慮！更何況那謝知秋情況妖異, 民間都說是不祥之?兆，甚至有人擔(dān)心朝廷為妖邪所蠱惑，會招致禍患, 即使是考慮民意, 皇上?也絕不可一意孤行！”

    而右邊的?大臣則道：“裘大人這話是什么意思?？謝大人以前在朝中?為官時，是皇上?親自將她點(diǎn)上?來的?，她也發(fā)揮著中?流砥柱的?作用, 你?現(xiàn)在改口這樣說，難道是認(rèn)為皇上?是分不清正邪、會給國家招致禍患的?昏君嗎？”

    “你?！你?血口噴人！臣不過是向皇上?盡忠罷了?，豈容你?妄加罪責(zé)！若是男女尊卑可以顛倒, 那幼也可以逆長、下也可以越上?，君臣、父子?、夫妻關(guān)系全都不必有所約束，你?難道是想?讓天下大亂嗎？”

    “皇上?與謝知秋謀劃的?新?政實(shí)施以來, 成果天下人有目共睹，百姓對皇上?也多是贊頌。臣只是沒?想?到, 這樣的?好事, 到了?裘大人口中?, 竟成了?這般樣子?！臣與裘大人不同，臣覺得皇上?圣明?得很, 慧眼識珠、極有遠(yuǎn)見，且有英雄不問出處的?容人之?量，看不慣裘大人信口胡說，這才出言阻止！”

    “你?不過是以前受過那謝知秋的?提攜，怕她一旦倒臺，你?也是會跟著失勢罷了?！區(qū)區(qū)趨炎附勢之?輩，竟將自己?的?烏紗帽子?置于江山社稷之?前！皇上?，臣可是赤膽忠魂，一心為江山社稷考慮啊！”

    “你?這人……”

    趙澤托著頭，斜靠在華椅上?，聽這兩個意見不同的?官員一來一往地吵架，聽得頭痛欲裂。

    這種爭論，他現(xiàn)在隔三差五就?要?聽一次。

    雙方各執(zhí)一詞，但在趙澤聽來，他們不過是車轱轆話來回說，簡直耳朵都要?長繭。

    今日亦是同樣，前有一個官員請求面圣，趙澤剛放他進(jìn)來，沒?想?到后腳又來了?一個。然后這兩個人一碰面，起先還客客氣?氣?，后面沒?幾句話就?吵了?起來，搞得宮殿里硝煙彌漫。

    然而，就?算這情況也還算好的?，最近圍繞謝知秋的?爭執(zhí)實(shí)在激烈，先前有一兩次，官員吵架吵得上?了?頭，差點(diǎn)直接在趙澤面前大打出手！

    此時，趙澤被?吵得太陽xue突突跳，他不得不閉上?眼睛，捏了?捏鼻梁。

    “別吵了?！”

    突然，趙澤出聲喝道。

    兩個官員聽到皇上?來了?脾氣?，縱然還沒?吵夠，還是趕忙噤聲，各自垂袖而立。

    然而趙澤連看都不想?看他們，揮了?揮袖子?，道：“朕乏了?，兩位愛卿請回吧，此事下次再議?！?/br>
    左邊的?官員張了?張嘴，還欲再勸。

    趙澤卻不耐道：“你?們一而再再而三地過來逼朕，難道是想?將朕逼瘋嗎！什么叫以下犯上?，朕看你?們才是以下犯上?！董壽！送客！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董壽恭順地應(yīng)下。

    皇上?這是動了?真火。

    他人就?算真是熊心豹子?膽，總也要?識點(diǎn)時務(wù)。

    兩名官員被?這么大的?帽子?一扣，想?了?想?，都不吭聲，各自退去。

    官員一走，垂拱殿中?安靜下來。

    趙澤煩躁地在屋中?來回走了?幾步，他目光落在茶盞上?，毫不猶豫地拿起來將水一飲而盡，但喝了?水，心里的?火也沒?下去，他一時暴躁，抬手一甩，將茶盞重重砸在地上?！

    只聽清脆的?瓷裂之?聲，上?好的?黑釉茶盞落在地上?，碎成幾瓣！

    趙澤猛一甩袖，怒道：“朕不就?是想?選個自己?喜歡點(diǎn)的?人當(dāng)參知政事，有這么難嗎？！謝知秋以前不是當(dāng)?shù)煤煤玫?，恢復(fù)身份換了?個性別而已，這些人有什么好叨叨的?？！朕好歹是真龍?zhí)熳?，難道說話就?這么不頂用？！”

    董壽忙上?前安撫：“皇上?息怒，皇上?息怒，別氣?壞了?身子?。您才是天下之?君，還要?主持江山社稷呢，氣?壞身子?不值當(dāng)?！?/br>
    在董壽的?安撫下，趙澤逐漸冷靜下來。

    趙澤想?了?想?，對董壽道：“你?去我書房里，將我放在書架上?的?一卷字畫拿來，我昨日還瞧過，應(yīng)該很容易找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董壽低頭應(yīng)下，便離開了?。

    大殿內(nèi)只剩趙澤一個人。

    他長長嘆了?口氣?，目光黑沉。

    說實(shí)話，事情走到這個局面，趙澤內(nèi)心亦感到郁悶。

    若按照趙澤的?本意，他無疑希望謝知秋繼續(xù)做官。

    他們原先合作得很好，他欣賞謝知秋，也感激她的?救命之?恩。對趙澤而言，與其說是男還是女，他正在在乎的?，其實(shí)是謝知秋能不能繼續(xù)留在朝中?。

    但就?連他這個皇帝都沒?想?到，這件事真要?做起來，居然如此困難！

    朝堂之?上?，以史守成為首的?大批官員都十分反對謝知秋以女子?之?身入朝，只要?他稍微吐露一些意愿來試探，史守成那批人就?會被?踩到尾巴的?動物一樣跳起來激烈反對！他們一套一套地掏出大道理，將趙澤都壓得喘不過氣?。

    然后趙澤試圖從民間尋求一些力量。

    可讓他失望的?是，他微服私訪幾次后，發(fā)現(xiàn)民間的?情況也不算好，有相當(dāng)一批太學(xué)生領(lǐng)著不少?讀書人在反對謝知秋，搞得聲勢浩大。

    腹背受敵，四面楚歌。

    其實(shí)被?謝知秋教了?數(shù)月，趙澤已經(jīng)不像最初那么單純無知，能看得清一些朝中?局勢。

    許多人反對謝知秋，不是因?yàn)樗麄冋娴?多么討厭謝知秋，而是背后有其他利益驅(qū)使。

    換言之?，他們不是輕易能被?勸動的?，朝廷盤根錯節(jié)，牽一發(fā)而動全身，想?要?將這些聲音都壓下去，不是易事。趙澤并不想?留下昏君暴君的?罵名，總歸對臣子?還是有所顧忌。

    饒是趙澤脾氣?還算不錯，饒是趙澤非常喜歡謝知秋，受阻的?次數(shù)太多，又看不到希望，他也逐漸感到疲倦了?。

    于是，另外一個念頭，日益清晰地在趙澤腦海中?浮現(xiàn)出來——

    恰在此時，董壽親自捧著一個卷軸，回到垂拱殿——

    “皇上?，您要?的?是這個吧？”

    董壽辦事從不出錯，趙澤只在他進(jìn)殿時瞥了?一眼，就?肯定他拿的?是對的?，

    趙澤頷首，雙手將卷軸接過，放在長桌上?，然后小心翼翼地推開。

    那卷軸之?上?，正是謝知秋十五歲那年所作的?、傳遍大江南北的?詩篇《秋夜思?》。

    而且上?面的?字跡，雖比起如今略顯生澀，但儼然是謝知秋的?親筆。

    看著這幅字，趙澤心中?一蕩，漾出些許奇異的?感情來。

    就?像許多初次見識謝知秋文采的?人，會情不自禁地為之?傾倒一般，趙澤剛過弱冠之?齡時，第一次讀到這首《秋夜思?》，同樣驚為天人，震撼萬分。

    當(dāng)時他已經(jīng)受封去了?封地，錯過了?在梁城親眼見見這位才女的?時機(jī)，但作為替代，他曾經(jīng)大量收集謝知秋的?文集詩集、字畫墨寶。

    謝知秋畢竟是未婚女子?，她的?親筆字畫流出來的?極少?，至多只有她偶爾贈給與謝家有來往的?親戚的?作品。因此趙澤貴為濟(jì)王，也是百般費(fèi)勁，才好不容易斥重金從別人手上?收來一幅。

    大概連謝知秋本人都沒?想?到，她早年所寫的?書法，會有一幅落在趙澤手上?，還被?他如此珍藏。

    趙澤還記得，他曾經(jīng)無數(shù)次站在這幅字前，感慨謝知秋用詞之?精妙，書法之?流暢，然后不自覺地描繪她是一個什么樣的?人。

    只可惜，他在得知謝知秋是個冷美人后，便簡單地認(rèn)為她是一個和他的?王妃一般無趣的?嚴(yán)肅女子?，沒?有進(jìn)一步深究。

    趙澤的?指尖拂過書法表面。

    現(xiàn)在，趙澤再看這幅字，會有一種奇妙的?感受。

    誰能想?到他和自己?年少?時好奇過的?才女，會以這種方式產(chǎn)生交集？

    他腦海中?浮現(xiàn)出那一晚，他身陷絕境、近乎絕望之?時，謝知秋不顧危險趕來救他，將他拉出黑淵。

    那晚，他們同乘一馬，身后跟著無數(shù)追兵。

    在顛簸中?，謝知秋的?發(fā)絲落在他肩上?，偶爾有幾次，他能不經(jīng)意看到謝知秋的?側(cè)顏沐浴在月光下——

    冷夜的?月色有些朦朧，卻在她身上?晃成淺淺的?光弧，那獨(dú)特?的?沉靜之?中?，又有幾分趙澤過去不曾見過的?女性的?柔美。

    她整個人，就?如同一道渺遠(yuǎn)的?彎月牙，有時甚至?xí)淙胨麎糁?。

    謝知秋還是“蕭尋初”的?時候，趙澤就?覺得這個“蕭尋初”與自己?投契?，F(xiàn)在“蕭尋初”變成了?謝知秋，趙澤多少?能感覺到真正的?謝知秋并不完全是他過去以為的?那樣的?人，但他看清她的?真實(shí)以后，又感受到另外一種奇特?。

    ……其實(shí)不用史守成反復(fù)提醒，趙澤自己?也能感受到男女有別。

    自從知道謝知秋的?真實(shí)身份后，趙澤看待她的?眼光，便與過去截然不同。

    現(xiàn)在朝廷內(nèi)外對謝知秋做官的?反對之?聲如此之?大，而他又想?重用謝知秋的?才華，這樣一來……

    趙澤思?來想?去，有了?決斷。

    *

    “小姐，宮里的?有福公公來了?，說皇上?有旨，請您進(jìn)宮一敘！”

    雀兒匆匆趕來通報(bào)的?時候，謝知秋正獨(dú)自一個人在屋中?，奮筆疾書。

    她剛剛在一張信紙上?寫完什么，收掉最后一筆，前面的?字跡已經(jīng)半干。

    謝知秋眉頭微蹙，神情肅然。

    聽到雀兒的?話，她微微一頓。

    雀兒問道：“小姐，皇上?這時找您會是什么事呀？有福公公以往也來過，但沒?一次看起來像這次這般鄭重?！?/br>
    謝知秋烏眸沉凝。

    她似乎也隱隱有點(diǎn)不安，但并未宣之?于口，只說：“去看看再說?！?/br>
    言罷，她想?了?想?，將一張宣紙覆蓋在信紙上?，用它將新?鮮的?墨跡快速吸干，然后折一折收進(jìn)信封中?、藏進(jìn)袖子?里。

    *

    不多時，謝知秋進(jìn)了?宮，在垂拱殿拜見皇上?。

    趙澤背對她而立。

    趙澤沒?有著龍袍，而是一身朱色常服，長短合度的?衣衫襯得他身姿挺拔，亦比平常來得謙和。

    內(nèi)侍官都已先行退下。

    謝知秋左右一掃，隱約能感到今日氛圍與往常不同。

    她微微一滯，便先跪下來，道：“吾皇萬歲，萬歲，萬萬……”

    不等謝知秋膝蓋觸地，趙澤先一步回過神，托著她的?胳膊，溫和地將她扶起來，道：“謝愛卿何必多禮？你?明?知朕對你?，并不在意這些禮數(shù)?！?/br>
    “……臣，多謝皇上??！?/br>
    謝知秋垂下眼眸，眸色看不清情緒。

    她問：“不知皇上?急召臣入宮，是為何事？”

    “謝愛卿。”

    趙澤深吸一口氣?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