禮部若是在學校、科舉中稍加引導，很有可能會?影響天下學子和士人的輿論風向。

    先帝當初極有可能是考慮到這一點，才?特意將史?守成這么一個與齊慕先沒那么對付的人，放在禮部尚書的位置上?，作為對齊慕先的牽制。

    齊慕先對史?守成沒那么喜歡，但史?守成還算會?把握分寸，而且他是個干實事的人——如果齊慕先的提案符合實際，史?守成也?不會?光為了?反對齊慕先而反對——比如當年科舉改革，減少詩賦而增加經(jīng)義策問，就是雙方合作促成的。

    這兩只老?狐貍在多次博弈后，已經(jīng)達成了?某種平衡——

    齊慕先把握朝廷大勢，而史?守成始終是朝中一批剛直之士推舉的帶頭人，亦是方朝以清廉為譽的名士。

    這種平衡已經(jīng)持續(xù)了?很多年。

    而現(xiàn)在，齊宣正一案后，齊慕先勢頭大減，“蕭尋初”名聲?鵲起。

    “蕭尋初”本?就在趙澤的支持下，逐漸有了?與齊慕先平分秋色的架勢，現(xiàn)在本?在觀望的史?守成的一派人，竟然也?隱隱倒向“蕭尋初”。

    史?守成自不會?在明面上?承認，有時?他甚至會?先激烈反對“蕭尋初”的觀點，指責對方有違前制，后面再假裝被對方說服的樣子，一本?正經(jīng)地改口：“原來?如此，參知政事大人的想法也?有道理，原先是我誤會?了?。”

    搞得那些以為可以和他一同反對“蕭尋初”的人措手不及。

    有人指責史?守成最近附和“蕭尋初”的次數(shù)太多，懷疑兩人互相勾結(jié)，史?守成就又?義正言辭地怒斥：“皇上?明鑒，老?夫這么多年，什么時?候與人勾結(jié)過！老?夫向來?一就是一，二就是二，不像某些人，根據(jù)形勢，甚至可以指鹿為馬！

    “對的事老?夫支持，錯的事老?夫反對，二十年來?，老?夫日日如此！官員勾結(jié)，總要有利害牽扯，你們哪個人家里不是衣錦食rou、嬌妾數(shù)人，但老?夫至今都是布被瓦器、糟糠一人，

    “老?夫的弟弟上?回在街上?與人起口角，不服氣抬出老?夫的官職，老?夫知道此事，轉(zhuǎn)頭就罵了?他一頓，壓著他去對方家里道歉，為了?給對方賠禮，老?夫甚至不得不賣掉女兒最喜歡的一副珠釵！

    “老?夫以天下之利為己?利，以天下之害為己?害，從不做虧心之事！為天下人著想，支持利于天下的觀點居然還要被人說是勾結(jié)同僚，這世上?還有天理嗎！”

    趙澤坐鎮(zhèn)龍椅，縱觀全局。

    說實話，對朝堂權(quán)術(shù)越來?越熟悉以后，趙澤縱然喜歡“蕭尋初”，但看到越來?越多人因為“蕭尋初”的改革顯出成效，或者?單純?yōu)榱?反對齊慕先，而開始倒向“蕭尋初”這一邊，他內(nèi)心是隱隱不安的。

    他也?很擔心“蕭尋初”為了?鞏固自己?的權(quán)力，真的開始與其他高?官拉近距離。

    所以，史?守成逐漸表現(xiàn)出對蕭尋初的親近時?，趙澤非常忌憚。

    會?有言官大張旗鼓地在朝堂上?提及此事，背后其實并非沒有他的縱容默許。

    然而，史?守成這番話一說，非但讓言官們顏面大失，也?讓趙澤對自己?的懷疑心生愧疚，不再多疑。

    一時?間，齊慕先的處境，愈發(fā)?風雨飄搖。

    然而，處于漩渦中心的齊慕先本?人，這種時?候居然還能樂呵呵的。

    遇到事，他還是一副風輕云淡的超脫架勢，只道：“我覺得蕭大人與史?大人的想法都挺好，話語權(quán)總歸是要交給年輕人的，只要方向沒有大錯，我作為長輩當然不會?多說什么?！?/br>
    *

    說回謝知秋這里。

    朝堂上?暗潮洶涌，風波變換。

    在外人看來?，現(xiàn)在的局面，無疑是謝知秋日益顯出優(yōu)勢，甚至在與齊慕先的對峙中逐漸占了?上?風。

    對謝知秋這般新秀而言，有了?史?守成這樣的朝中老?人助力，無異如虎添翼。

    然而，唯有謝知秋自己?知道，她和史?守成的關(guān)系，并沒有表面上?那么融洽。

    首當其沖的，她和史?守成的性格，相當合不來?。

    史?守成并不能說是個壞人，相反，以傳統(tǒng)的價值觀來?論調(diào)，他絕對是個清廉的好官。以齊慕先來?比較的話，那么至今生活簡樸的史?守成，簡直是清得不能再清了?。

    但這種嚴守清規(guī)戒律的讀書人，往往同時?有著極為古板守舊的道德標準。

    史?守成本?身比較死腦筋，他在朝堂上?反駁言官的那番說辭，其實是謝知秋背后出的主意。

    但為了?說服史?守成說出那番話，就費了?謝知秋不少口舌。

    一來?，史?守成覺得這是做戲，很不情愿。

    二來?，謝知秋能感覺到，史?守成雖然看似愿意支持她，但他自持閱歷，其實有很多自己?的想法，并不愿意聽她這個晚輩擺布。

    光是這些，已經(jīng)很不舒服了?。

    但還有一日，史?守成有事來?拜訪將軍府，兩人書房里談話時?，蕭尋初出來?取東西，從書房窗外經(jīng)過。

    他平時?在家很隨意，跟以前在臨月山一樣，經(jīng)常披頭散發(fā)?。

    在隔窗看到謝知秋時?，他對謝知秋笑了?一下，這才?離開。

    本?來?是很普通的一件事，誰知史?守成當即就皺起眉頭。

    他對謝知秋道：“你這個妻子怎么回事！在家中衣冠不整，不知禮數(shù)，明知丈夫與客人在書房談事，居然不避道而行，而且見到丈夫，非但不行禮，甚至敢抬頭平視夫君！

    “謝家也?是家風嚴謹?shù)臅汩T第，怎會?教出如此不知婦德的女兒！參知政事大人竟這樣還不振一振夫綱！若是我的夫人如此，我早已休妻了?！”

    聽聞史?守成之言，謝知秋表情一改，略微顯出不悅之色來?。

    她本?是女兒身，現(xiàn)在只是借用蕭尋初的身份。

    她自幼就不太喜歡這些他人強加的規(guī)矩，要是她真將所有勸誡都當回事，謹小慎微地滿足每個人的評價標準，那她根本?就不可能成為謝知秋，和蕭尋初交換之后，也?不可能走到參知政事的位置。

    謝知秋聽不得這種話，當場駁道：“此地是我的居所，屋內(nèi)雖在待客，但內(nèi)子只是在屋外經(jīng)過，本?就無意打擾。

    “他之所以往屋內(nèi)瞧，是因為擔心我這個夫君的情況，反而是在盡妻子之責。

    “倒是史?尚書，在別家做客，理應守禮，見到主人家的女眷經(jīng)過，本?應低頭非禮勿視，為何史?尚書非但沒有回避，反而看得這么仔細？若按照史?尚書的禮數(shù)之言，這也?不太合適吧？”

    史?守成被反將一軍，一時?語塞支支吾吾起來?。

    其實他故意挑“蕭尋初”家眷的刺，未必沒有對這個晚輩有意見，于是故意給下馬威的遷怒之意，沒想到“蕭尋初”完全沒有對客人寬容一點的意思?，直接嗆起他來?。

    經(jīng)過這段日子的相處，史?守成知道此人一般不太說話，但真要辯論口才?了?得，跟她爭論討不了?什么好，遂偃旗息鼓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又?是一日，謝知秋與史?守成不歡而散。

    待送走史?守成，謝知秋頭疼地靠在桌前緩解情緒。

    她通常都是單打獨斗，即使?偶爾與人合作，基本?也?只是短暫地目標一致，不久就會?分道揚鑣。

    與史?守成這樣的結(jié)盟，還是頭一回。

    實話實說，她與史?守成不太相處得來?，但在朝堂之上?，她又?確實需要史?守成的支持。

    現(xiàn)在新政正在實施的關(guān)鍵時?刻，阻力很大，多一個朋友遠勝于多一個隔岸觀火之人。

    更何況，還有齊慕先這個隱患……

    謝知秋閉目凝神，覺得許多事情煩不勝煩。

    正當這時?，門外響起敲門聲?。

    謝知秋抬頭，道：“進來?。”

    從外面進來?的，竟是葉青。

    “謝小姐。”

    葉青通常不太會?主動來?找她，可能是對著一個外表看上?去是他師弟、實際卻是女子之魂的人，他實在是難以拿捏相處的分寸。

    不過今日，葉青的神情像是在擔憂。

    他站得有些拘謹，道：“剛才?我看到史?尚書臉色不太好地離開了?……”

    謝知秋“嗯”了?一聲?。

    葉青又?道：“史?尚書之前抱怨過我在側(cè)院冶鐵的聲?音太響，其實朝中讓我研制新年要用的煙花，我剛才?正在試驗，可能又?發(fā)?出一些響動。你與史?尚書相處不太愉快，是不是又?是因為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是，不關(guān)你的事?！?/br>
    不等葉青將話說完，謝知秋已經(jīng)安撫他道。

    今日葉青那邊發(fā)?出炮仗的聲?音時?，史?守成是皺過眉頭，后來?兩人也?發(fā)?生了?幾句口角。

    謝知秋能感覺到，史?守成其實也?沒那么喜歡工匠，對謝知秋新政將重點放在扶持工商業(yè)的傾向也?有不滿。

    不過，在謝知秋與史?守成近期發(fā)?生過的沖突里，這點小事實在微不足道，葉青那邊造成的影響，幾乎是可以忽略不計的。

    謝知秋不太客氣地評價說：“他看不過眼的地方很多，那是他的問題。要是事事在意，沒完沒了??！?/br>
    葉青聽謝知秋如此說，微微松了?口氣。

    他當年和師兄弟們在臨月山上?，受盡了?非議與冷眼。

    他知道謝知秋力排眾議，讓朝廷任用他這種沒名沒氣的工匠不易，實在不希望因為自己?的關(guān)系，讓于他有恩的謝知秋與其他高?官關(guān)系惡化。

    他十分誠懇地道：“我知道謝小姐在朝中做事，必然不易。在下受謝小姐恩惠，對目前的生活已經(jīng)非常滿足，也?盼望能有對謝小姐投桃報李的地方，自不愿給謝小姐惹麻煩。

    “在下現(xiàn)下住在將軍府中，若是哪里給謝小姐造成了?不便，請謝小姐務(wù)必開口提醒，在下必當盡力改正，千萬不要有顧慮?！?/br>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葉青的心意，謝知秋心領(lǐng)下來?。

    葉青告辭后，謝知秋捏了?捏鼻梁。

    盡管是又?有驚無險，但她與史?守成的關(guān)系，多少是個隱患。

    要么求同存異，找到能長久相處下去的方法。

    要么等局面再穩(wěn)定一些……等他們失去共同的敵人齊慕先以后，恐怕要做好分道揚鑣撕破臉的準備。

    謝知秋目前更傾向于前者?，畢竟史?守成算是個好官。

    但如果有個萬一……

    謝知秋眼底冷光微動。

    夕陽西沉，窗外唯有些許暮日余光殘留。

    謝知秋收回種種念頭，整理思?緒，心想該回去一趟，順便吃晚飯了?。

    她打開門，打算踏出書房——

    但下一刻，她心中浮現(xiàn)出一絲怪異來?——

    以往這個時?辰，五谷應該會?主動來?叫她，為何今日沒有來?？

    還有，周圍未免太安靜了?……

    “——！”

    謝知秋向來?敏感，盡管不清楚這份不安來?自何處、是否是她多心，但她一旦生出疑慮，便決定立即退回到屋內(nèi)——

    誰知下一刻，她面前寒光一閃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