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個注定要位極人臣的女人 第15節(jié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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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雯的祖父當年是圍棋國手,她自幼跟在祖父母身邊學棋,在與甄奕成婚之前,也曾一度因棋顯名,只是成婚之后,愈發(fā)減少了公開與人對弈的次數(shù),聲望漸漸不如丈夫。 謝知秋畢竟是第一次離家,又要由這樣厲害的人來教導她,謝知秋生怕自己表現(xiàn)不佳,讓師父們失望,難免拘謹。 然而,李雯卻待她格外慈藹。 據(jù)說甄奕與李雯夫妻二人原本也有過一子一女兩個孩子,只可惜兩個孩子都未能活到成年,一個十歲染了天花,另一個八歲染了風寒高燒不退,皆早早去世了。 如今謝知秋被送到兩人身邊學習,她的年紀正與李雯夭折的女兒當年一般大,李雯看到她這個年紀的女孩便覺得難過,可又忍不住對她好,沒有尋常師父的嚴格,反而更像對孩子。 謝知秋感恩兩位老師給了她難得的機會,自然對他們二人十分敬重,如此一來,她亦更得兩人憐愛。 不過,謝知秋雖然打著學棋的旗號,但實際上并不是來學棋的,這點大家都心知肚明。 蹭甄奕的名氣這種目的,真講出來并不光彩。 但李雯并未因為自己被當作幌子而生氣,也并未因為大人們的刻意安排而遷怒一個年幼小孩。 相反,她在親眼見過這女孩后,對謝知秋的才能十分欣賞,有意地給她留出時間、安排機會,好讓她能順利去學堂后面隔著墻聽學。有時丈夫沒有空,她也會幫著提點謝知秋的文章。 謝知秋平時隨李雯住在內(nèi)舍,不可以去前來求學的男學子們的舍房,但書庫、花園、后山之類公共的區(qū)域,只要有丫鬟陪同,她都可以走動。 她年紀還小,還沒到男女之防最嚴格的時候,又有甄奕弟子之名,相對來說比別人自由。 除了她與師父一家之外,書院還有幾位先生也攜眷住在書院內(nèi),人口都不多,但謝知秋也有同齡人可交流。 在書院的生活,謝知秋起初忐忑不安,總擔心做錯什么事。 但日子長了,也就逐漸安定下來。 她白日看書,或者去書齋后面聽先生們講習,晚飯后隨李雯師父一同學習棋術。 甄奕則隔三差五笑瞇瞇地看她寫的文章,提點她學業(yè)上的困難。 謝知秋由于先前冒表哥之名寫的文章得到的評價太奇怪,她便多長了個心,向溫閑表哥要來許多在鷺林書院能拿到甲等的文章。 來到白原書院后,她立即抽空讀起來,待讀完十余篇,心里多少有了分寸。 謝知秋發(fā)現(xiàn),那些拿到較高成績的文字,大多確有文采,也有自己的思考,但說起主基調(diào),都是遵照書本的圣賢之言、為當今王朝歌功頌德的。 絕沒有像她這樣,真將自己心里想的東西毫無遮掩地寫出來,甚至在質(zhì)疑權威之言。 如此一來,謝知秋便明白,原來寫得好不好、真不真尚在其次,最關鍵的地方,是絕不能觸及上位者的逆鱗,即便真要寫出來,措辭也要委婉才行。 謝知秋一貫聰明,心里想明白,手上也就知道該怎么做了。 從此,她再寫作,內(nèi)容就圓滑了不少,必不去碰敏感的地方。 有時候比起言辭尖銳的文章,倒不如寫些賞風賞月、觀花觀景的詩詞來得安全,還更容易博得贊賞。 甄奕先生果然如傳聞中一般,是個樂觀豁達、與人為善的人。 他白天教書,晚上回來,就看謝知秋與李雯下棋,有時還陪兩人一起下。 另外,他也喜歡看謝小姐的文章。 甄奕先生為人寬容,并不會因為謝小姐年紀小、寫的文章缺乏閱歷而批評她,反倒十分樂于夸贊—— “噢?這個句子寫得不錯,意境很美?!?/br> “小知秋很不錯,這篇論述,已然寫到了精髓。” “很好很好,進步很大!不過這個地方,若是再加上一兩段典故,會不會更好呢?” 甄奕不同于原來在謝府中的賈先生。 甄奕一度功成名就,如今已不將功名放在眼里,故教書于他而言,不是謀生手段,而是意趣,故而他應教盡教、隨興所至,也不會因為謝知秋是女孩,就對她有所敷衍。 謝知秋勤奮好學,先生提出來的地方,她自會努力思考,力求精進。 兩者相輔相成,兼之在書院的其他方便,謝知秋自覺在書院兩個月,學到的比過往兩年還多。 不過,甄先生有時看了她的文章,也會撫著她的頭,溫和問道:“小知秋,你覺得文人作文章,是為了什么呢?” 謝知秋不解其意。 甄先生微笑,道:“賞風吟月的辭藻固然美好,可于士人而言,將自己的才學為國家所用,方為經(jīng)世致用之大任。 “當下科舉考試看重詩詞寫作之比分,不少學子為迎合舉業(yè),確有大將精力放在鉆研華篇美句之上而忽視真正有用之經(jīng)論之嫌,但于國家而言,一個能理解國事、思維理智變通的官員,遠比滿口華而不實詩文的所謂著名詩人有用。 “我看得出來,知秋兒,你年齡雖小,但胸中自有溝壑,為何小小年紀便壓抑自己,裝作淺薄之狀呢? “若是一味地為了迎合他人而壓抑自己的內(nèi)心,再罕見的天賦,也終會失了靈性?!?/br> 謝知秋一愣,便明白甄先生是看出她一直在模仿那些所謂的“甲等文章”,而沒有將自己真正的想法寫出來。 她尊敬甄先生,故也聽從對方的建議,從此少看那些風花雪月,反倒多鉆研起《尚書》《律法》之類的書籍來。 慢慢地,她的文風又轉向了實際干練的風格,只是避開易惹來危險的敏感之處。 謝知秋隱約感覺到,甄先生并未像平常人家培養(yǎng)女兒一般,只讓她學陶冶情cao的東西,反而當真將她當作一個弟子、當作一個未來有可能為官的士人來培養(yǎng)。 偶爾,謝知秋望著窗外的落葉,也會猶豫,她身為女子,學習這些東西,將來真的會有用嗎? 會不會像父親理想的安排那樣,專心學些詩文,只當個品味高雅、有些才名的淑女會更好? 不過,她也有自己的喜好。 她對這個世界有非凡的好奇,絕不只限于吟風賞月。于是,她一旦真的投入到書中去,便無暇再多想了。 唯有她指腹間長久握筆長成的繭子越積越厚,讀過的書越來越多。 * 另一邊,在白原書院的另一側、與謝小姐相隔數(shù)堵墻的地方,有一群將來真正可以科考入仕的男性學童正在學習。 “……公會鄭伯于垂,鄭伯以璧假許田?!?/br> “……君子以督為有無君之心而后動于惡……” 一書齋內(nèi),一群學童舉著書搖頭晃腦。 他們?nèi)缃裾龑W到《春秋》,古老之言甚為晦澀,他們也不管口中所念自己懂不懂,反正先生讓讀,他們便必得大聲讀出來,課上還得抽背。 在一眾學童中,卻有一人將書豎起立在桌上,自己伏案在書后。 借著書本的遮掩,他非但沒有聽課,反而一手拿刀,一手拿一塊形狀怪異的木頭,雕得專心致志。 其他學童發(fā)現(xiàn)了那人的小動作,又發(fā)現(xiàn)這節(jié)課的先生沒發(fā)現(xiàn),紛紛竊笑起來。 學童們一貫對這種捉弄先生的事情感到有趣,紛紛借書遮掩、口口相傳,一會兒偷偷指指那在雕木頭的少年,一會兒又指指先生,捂著嘴偷笑。 那少年渾然不自覺,自顧自雕得投入,不久,手中的木塊居然成了個模糊的人形。 課上到中途,忽然有人將宣紙揉成一團,扔過去往那少年頭上一砸! “——!” 少年被砸中,拿著刻刀,轉過頭來。 只見這少年披散長發(fā),小小年紀竟生了雙風流的桃花眼。 他皮膚白皙,五官俊俏,一雙眼睛天生帶著春困未醒的倦意,似有些懶散。 砸他的是坐在他斜對角的一個小學童。 那人與旁邊人嬉笑兩聲,因還在上課,他壓著聲,用氣音喊話:“蕭、尋、初,你、在、干、什、么?” 被喚作蕭尋初的少年懶洋洋的,他見有人問,就拿起手中雕了一半的木頭人,對那學童晃晃。 小學童沒看明白,正要再問,背過身去講課的先生卻忽然回了頭,正好看到兩人交頭接耳。 先生一見有學生不專心,眼神當即就兇狠起來,目光如同兩把帶鉤的飛刀,直直剜過來。 小學童一驚,忙將腦袋縮回去,假裝在專心聽講。 那俊美少年倒十分淡定,反倒大方地與先生對視,半晌,他才意思意思地慢吞吞收起木人,拿起書來。 那先生仿佛憋著一肚子火要發(fā),但見那少年,又好似有所顧忌,最終沒說什么,只瞪了他幾眼,方才繼續(xù)講課。 須臾,到下課的時辰,先生將書卷一撈,頭也不回地出了講習室。 那少年后來沒繼續(xù)雕木人,但他好像也沒專心聽課,不知何時又將書支在桌上,趴在后面睡著了。 先前那幾個小學童笑笑鬧鬧,忽又有人揉了紙團扔過去,正中他的肩膀。 “——!” 少年醒過來,但仍睡眼惺忪,他緩緩打了個哈欠,看向那幾人,問:“干嘛,有事?” 其中一人道:“蕭尋初,你膽兒也太大了!都被先生瞪了,居然還敢睡覺! “那個朱先生平時最兇了,上回文云在他課上看話本,被朱先生發(fā)現(xiàn),結果朱先生直接將他書撕了,而你居然比文云還過分! “要是讓先生發(fā)現(xiàn)你先是玩木頭,后面又睡覺,恐怕都不是你以往那樣頭頂水桶站一下午能應付過去的了!” 名為蕭尋初的少年不甚在意,心不在焉地問:“有嗎?” “有啊!看書好歹聲響小呢,而你雕那木頭,動作大不說,還有聲音!剛才先生那眼神……嘖嘖,我猜若不是顧忌你父親是馬步軍副都指揮使,你東西已經(jīng)被砸了。” “我已經(jīng)盡量輕了。” 他說。 少年看向窗外,似被午后暖陽激發(fā)困意,又打了個哈欠,道:“而且我也沒辦法,這先生同樣的內(nèi)容要講好多遍,聽得實在太困了,如果不找點事情做做,恐怕睡得更久?!?/br> “蕭兄,那是你太容易困了!” 蕭尋初沒理會同窗的拆臺,經(jīng)過先前那番對話,他好像想起了自己先前的“大作”,將木人從桌下拿出來,用手指細細摩擦表面后,又拿刀修整起來。 那學童有些好奇,湊過去看他,問:“蕭兄,你雕的這是什么?” “人?!?/br> 蕭尋初手上不停,隨口回答。 他頓了頓,看向?qū)Ψ剑溃骸捌鋵嵨疫€沒做完,但你要是有興趣的話……” 說著,他當著同窗的面將手里的木人舉起,隨后手指一動,那小木人的關節(jié)也隨之居然活動起來,很快隨著他的cao縱,擺出各種僵硬的姿勢。 “哦——?” 小學童眼睛一亮,稀奇地將木人從蕭尋初手上接過。 很快他就發(fā)現(xiàn),蕭尋初無師自通地給木人做了關節(jié)活動的機關,令其四肢靈活。雖說做得不算很完美,但想法卻很大膽新穎。 真要說的話,這世上有趣玩具不少,可這木人的獨特之處在于,它從頭到尾都是蕭尋初獨自做出來的,頓時顯得格外不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