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筆趣閣 - 歷史小說 - 刺棠在線閱讀 - 刺棠 第67節(jié)

刺棠 第67節(jié)

    不算假話,她現(xiàn)今實?在是累極了,乍然尋到同道的滋味太好,她真想甩開?一切,在這沉檀和茉莉香片的味道中沉沉睡去。

    可還不是時候,落薇打起精神,在他面頰上落下一個討好的吻。

    她嘗到了眼淚咸澀的味道?:“今夜三更以?后,我的人會詐襲圍場,你下山到宋瀾身邊去,定能把自己擇出來……此外,你說得對,我如今若隨著小燕北上,定會遭一路追殺,我暫且不能離開?汴都,你要為我尋一個絕對、絕對安全的地方?!?/br>
    他不知?道?該說什么,只好回了一個“好”。

    “拜托你了,”落薇抓著他凌亂的前襟,困倦之意漸重?,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說了這一個字,她忽然清醒,又努力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,改口道?:“不對,是我們……拜托你了,我們,不能輸?!?/br>
    他撫摸著她的臉,忽然覺得一瞬間從離她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到了她的近前。

    “我——”

    他張開?嘴,想要說一句什么,可是說什么?是疑問嗎,問你真的是這樣雖死不悔地愛著一個地獄中的亡靈?是渴求嗎,渴求你再三重?復這句動聽至極誓言、好讓他確信再確信?

    還是迫不及待的欣喜?你知不知道他沒有死去,他曾痛苦于你的背叛,而這背叛是一個拙劣的謊言,他曾被你無意地傷害,又無?意地傷害了你,這一筆舊賬,已是算不清楚了。

    葉亭宴猶豫了許久,不知道該怎么說出這句話。

    或許更是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她。

    而她已經(jīng)在他的沉默當中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,手?指緊攥著他的衣擺,喃喃一句“殿下”,眼淚滑過痕跡交疊的側頰。

    他心尖發(fā)顫地想,我是這樣想念你。

    ——原來你也是一樣嗎?

    他掐緊了她的肩膀,正?要開?口,忽地聽見一陣疾風聲響,抬起頭來,卻正?巧看到了床頭擺著的古舊銅鏡。

    銅鏡之中映出一張全然陌生的臉。

    不是他記憶當中自己的樣子。

    他對著那面銅鏡怔愣許久,燭火之下端詳了一遍又一遍——瘦削的臉頰、含情?的雙眼,因?為情|愛沾染了一絲帶媚的薄紅。那些清朗的眼神、月光一般的溫柔,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消失得一干二凈,就如同從來沒有出現(xiàn)過。

    這竟是他的模樣?

    在她眼中,他竟是這個模樣——那個她所愛的、懸掛在云端的高天?月亮,倏然墜入深不見底的泥潭當中,真的能夠一塵不染嗎?

    葉亭宴被自己嚇到,幾乎是逃一般離開?了房間?,臨行之前,他強迫自己腦??瞻椎貫樗岛靡挛?、擦拭去了臉側的血痕,又將來時身上的黑色披風披在她身上。

    她怕有許久不曾睡過這樣好的一覺了,他想。

    做這些事情?的時候,他強迫自己忘記方才銅鏡中的那張臉,沉溺于這樣許久未曾有過的寧靜。

    連心間時常出現(xiàn)的痛楚都消失得一干二凈,只?剩下滿腔的心愛和憐惜之情?。

    有心魔一閃而過,問如果她還是在騙你,如果是她窺破了你的心思,用這樣示弱的辦法來利用你,該怎么辦?

    這想法頃刻之間便泯滅無蹤。

    假意被宋瀾呵斥的那天?,裴郗一路上為他擔驚受怕,連周楚吟都露出了一二分慌亂神色,見是他提前謀劃,才放下心來。從那一年刺棠案后,他蒙眾人盡心竭力的相助,仍舊不敢交心,生怕這背后會忽然生出另一重的背叛。

    畢竟如今他什么都不再有,甚至不敢確信何時才能報了身上的血海深仇,從前最親密之人尚有貳心,如今又該如何?

    他倚在門口,聽見周楚吟帶著一二分悲憫地對裴郗說:“這是你公子的心病,你不要怪他?!?/br>
    正?如那日在月下他親自將佩刀遞出去時一樣——倘若她那時有殺心,倘若如今還是她的詭計,他掙扎在恨海中茍活至今,又有什么意義?

    葉亭宴掩門離去,渾渾噩噩、跌跌撞撞地穿過廟前的一重?又一重?門。

    一邊行走,腦海中的回憶一邊倏然后退,快得像上元節(jié)花市當中的走馬燈一般。

    葉亭宴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集市中聽見《假龍吟》,那說書人吟著落薇親手?寫的唱詞,反復地嘆“蓮花去國一千年”“蓮花去國一千年”,他從會靈湖上憂郁的荷花長廊上走過,沾了滿袖的香氣。

    她救了被金天案牽連的邱放之女,設計殺逯恒,在張平竟府門前踟躇良久。

    他帶著朱雀,在逯恒的房中搜出一個殘缺的“見”字。

    見字如面的見。

    宋枝雨臨死之前抓著他的袖子,為向?來與自己不對付的落薇解釋了一句“她沒有”。

    他站在岫青寺外磅礴的夏雨中,聽見她低沉的聲音,聲音中似乎是快意,又似乎是傷懷:“說起來,還是先帝助我……”

    他親自捧上的刀掉落在二人之間,在靜謐的夜中砸出一聲鈍響。

    密室中漆黑一片,光隨著緩緩關閉的門一閃而過,叫他一眼瞥見了那副大胤的兵防圖。

    ——他就那樣確信,一瞬之間?被照亮的,必定是野心嗎?

    還有更多,更多。

    他想起她講過的那個女將軍的故事,她的聲音溫柔而堅定,說若是自己,定然不止讓火燃燒在自己的宮中。

    隨后那把火凝成一把長劍,落在她那一日的畫中。

    將畫帶回府后,他不敢細看,如今想來,但?是樓閣之上的思婦在等誰回來?她為何要擦拭著一把長劍,在一側題下一句“白鶴已去,闌干拍遍”?

    葉亭宴茫然地抬頭,向?漆黑的天?際看去。

    一片虛空之中,他好似看見了許州居化寺金殿的穹頂。

    那時候他們那么年輕,沒有傷害、沒有背叛、沒有見過人間?的溝壑和苦痛,只?是順著心意許下一些樸素的英雄夢想。

    “我希望能和阿棠哥哥在一起,澄清寰宇、教化萬民,使海內(nèi)富足平靜、海外四境歸一,使百姓不受饑餓、災病、戰(zhàn)亂之苦,臣下免遭顛沛、遠謫、不逢其時之禍?!?/br>
    他在一側接口道:“有朝一日,大道?如青天?,內(nèi)有名臣、外有勇將,復先輩盛世平章?!?/br>
    “我愿意為此犧牲我的一切,焚身,不悔?!?/br>
    兩?個人鄭重?叩首,起身時,落薇小聲地對他說:“我也愿意為你犧牲我的一切……”

    他覺得不吉利,伸手?捂住她的嘴,無?奈道?:“罷了,罷了,若有此日,不必犧牲,我倒希望你自私一些,過得快活就好了?!?/br>
    落薇笑著回:“可若是你,也是一樣,我們彼此彼此,就不要再互相推讓了罷?!?/br>
    當年的誓言,他自己還記不記得?

    從回汴都以?來,西園命案、假龍吟、寧樂與玉秋實?之死,落薇引他成?為近臣,在他面前行事便不如在宋瀾面前那樣小心,破綻不可謂不多。

    而他閉目塞聽,自己都不愿意承認,燃燭樓下暗無?天?日的幾個月已經(jīng)成了他疏散不得的心魔,若不是今日落薇逼他開口后自己承認,他這樣執(zhí)拗,一定不會、不敢往另一處去想的。

    ——是他被宋瀾誅心,重逢之前就為她定了罪。

    葉亭宴閉上眼睛。

    他想起她的臉,忽然渾身發(fā)冷地意識到,這張臉從來沒有變得陌生過。

    真正變了的,是他自己。

    是他在仇恨的泥潭當中為自己染了一身臟污,變得多疑、多病,變成?不能見光的瘋子,連身邊之人都不敢相信,游移于這樣多的破綻之中,都瞧不見一顆明明如月的故人之心。

    他越走越快,終于忍不住笑起來,笑得越來越大聲、上氣不接下氣,他扶著手?邊的廊柱,以?袖拭去了自己滿臉的眼淚。

    四年以?來,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如今天一般快活過。

    只?是眼下卻不是能夠松懈的時候,他將自己的眼淚擦干凈了,對著廟中的小池理好了衣襟,臨出廟之前,他回過身去,看見有些破舊的高祖塑像。

    他想要上前去拜一拜,最后還是沒有動身。

    葉亭宴走到廟前,輕輕地吹了一個口哨,元鳴帶人從林中歸來,恭謹?shù)叵蛩萘艘话荨?/br>
    “殿下。”

    夜幕之中,他垂眼看去,這群朱雀衛(wèi)雖是宋瀾親手擇選,但?也有不少如元鳴一般同他有舊。金天?衛(wèi)中得過他提拔的當年流民、刑部里應過他恩赦的罪臣之子……若非元鳴精心往朱雀中布置人手?時為他引見過,他幾乎忘記自己當年做下過這些事情?。

    那于他而言是不經(jīng)心的一顧,于眾人而言卻截然不同。

    當年葉壑舍身救他出來前,他也不敢相信有人能為了縹緲的舊恩為他效死。

    塑像悲憫地垂著眼睛,像是神靈和先祖降下的安撫。

    *

    落薇這一覺睡得天?昏地暗,再次醒來的時候,她發(fā)覺自己正處于一輛顛簸的馬車當中。

    來不及分想駕車人是誰,她撩簾一看,發(fā)覺天?色已然大亮,而她如今竟然回到了汴都城中!

    馬車從汴河邊疾馳而過,落薇定了定神,剛開?口說了一個“勞駕”,坐在車外馬夫身旁之人便掀簾闖了進?來,戲謔地調侃道:“皇后娘娘萬安?!?/br>
    她瞥了一眼,發(fā)覺是一張自己完全不認得的臉,便謹慎地回道:“敢問閣下……”

    那人卻十分自來熟地湊近了些,對著她嘖嘖一番,換了副腔調道?:“落薇呀,這么多年不見,你怎地變得如此正?經(jīng),再不是當年偷剪我?guī)煾赴醉毜哪懘竽恿?!?/br>
    這聲音雖說長久未聞,但?她還是立刻聽了出來,不由又驚又喜地喚道:“令成!你為何會在此處?”

    柏森森捂著耳朵,頭疼地道?:“好好好,不要再叫‘令成?’了,這兩個字別扭得很……”

    落薇不理他:“令成,我遣人去了三趟錦官城,都沒有尋到你,你竟在汴都城中?”

    柏森森奇道:“你找我做什么,皇城中醫(yī)官眾多,可有人患了世所?難醫(yī)的重?病?”

    落薇回:“此事說來話長……”

    她還沒說完,便忽聞有馬嘶鳴之聲,那駕車人在外道:“醫(yī)官,請下車罷?!?/br>
    落薇問:“這是何處?”

    柏森森道:“葉大人京中宅邸,先前他為你尋了個院子,正?好用上?!?/br>
    落薇一怔,隨即又松了一口氣:“他果然……甚好、甚好,原來你在他這里,怪不得我找不到你?!?/br>
    語罷她又有些遲疑:“不知谷游山處如何了,尚還順利么?你是怎么把我?guī)У姐甓汲侵衼淼?,我在此處,不會為人發(fā)覺嗎?”

    “你問題好多,”柏森森痛苦地道?,“無?妨,來瞧瞧你如今的模樣罷。”

    他從車中取了一方銅鏡,落薇接過一瞧,發(fā)覺柏森森在帶她離開時便已為她做了簡單的易容。時間?緊迫,為了不叫人認出來,他便在她面上堆了許多腫脹處,造出一副恍若被蜂蟄了的模樣。

    落薇伸手?一摸,不由氣結:“你——”

    柏森森下車逃竄:“權宜之計、權宜之計?!?/br>
    第77章 暗室一燈(一)

    最后柏森森還是回到了車上,將她面上的腫脹處盡數(shù)卸去了。

    他為她留了一張與從前幾分有相似、又不盡相同的臉,除卻?極為親近之?人,旁人完全不能一眼?確信她的身份。

    落薇捧著銅鏡,嘆道:“雪初的易容手法果然都是同你學的?!?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