刺棠 第52節(jié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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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 落薇到披芳閣時,見門前劉禧正垂首恭立,便知宋瀾也在殿中。 守門?的?宮人?對視一眼,通傳之后才將她放進去。 殿中擺了許多燭架,映得亮亮堂堂,因是夏日?,進門?處還擺了幾缸冰塊,用以消暑。落薇走到榻前,見宋瀾穿了件玄色金龍袍,正親手端著藥碗,喂玉隨云喝藥。 他動作悠哉,甚至每一勺都親自吹過,極為細致耐心。聽見腳步聲,玉隨云從軟枕中抬起眼來,露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臉。 見是落薇,她本想彎著唇角笑上一笑,最終還是沒有笑出來,反而將臉別到了一邊。 宮中盛傳貴妃年少跋扈、不尊皇后,二人?不睦已久,如今這副戒備神態(tài),倒也不意外。 落薇面無表情地?在榻前下跪:“臣妾見過陛下?!?/br> 頭?頂?shù)?金冠一晃,尚未壓著她垂下頭?去,小皇帝便擱了藥碗,上前來扶起了她——從前他不許她在跟前行大?禮,如今二人?半月未見,他對她竟還如從前一般親密,仿佛什?么嫌隙都不曾有過。 “阿姐來得倒快,”宋瀾沖她笑起來,露出尖尖的?一顆小虎牙,“我接到消息便從乾方殿來了,你離得遠些,腳程卻和我差不了多少?!?/br> 見玉隨云扭過頭?去,不肯對落薇行禮,他便有些無奈:“隨云年輕,阿姐不要與她計較?!?/br> 落薇好不容易才咽下了言語中的?顫抖,勉力笑道:“自然,這是靖和年間的?第一個孩子,本宮一定會好好照料貴妃meimei的??!?/br> 宋瀾高興道:“是啊,我要有第一個孩子了,想來像是做夢一般,這天?地?之間,終于有我的骨、我的血了?!?/br> 他越說越激動,神情狂熱,是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?喜悅,落薇盯著他唇邊的酒窩,感覺自己的?心跳重若擂鼓,一聲接著一聲。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失態(tài),宋瀾回過神來,牽起了她的?手,溫聲道:“隨云要休息,咱們先?去外面走走,不要打擾她了?!?/br> 落薇應(yīng)道:“好?!?/br> 他的?手指還是這樣?冰,甚至比平時還要涼一些,落薇與他牽著手走過披芳閣后的長街,經(jīng)過點紅臺前種滿海棠花樹的園子——如今是盛夏,棠花早已開敗了,樹上只余下寂寂葉片,與其他郁郁蔥蔥的林木混做一團空綠。 宋瀾經(jīng)過此處,突然起興,叫劉禧領(lǐng)著眾人?等在林外,自己則和落薇一同走了進去。 林中回蕩著風拂過葉片的沙沙聲響,和盛夏悠長的?蟬鳴,所?幸樹蔭森涼,走了許久也不覺得炎熱。 “阿姐?!?/br> 不知過了多久,宋瀾突然停了腳步,將魂游天外的落薇喚了回來,落薇應(yīng)了一聲,感覺到他松開了緊緊握著自己的?手。 手心全是黏膩的?冷汗,宋瀾渾然不覺,只是繼續(xù)微笑著道:“你高興嗎?” 落薇掩飾道:“陛下有了后嗣,臣妾必然是高興的??!?/br> 宋瀾卻搖頭:“我不是說這個。” 他順手摘了一片葉子,拿在手中撕扯,口氣云淡風輕,卻聽得她毛骨悚然:“隨云有了身孕,你就不需要再與太師斗了,若這孩子生下來時,太師還在朝中,這樣?強大?的?外戚,朕可怎么辦才好???” 她來時驚愕,心中過了無數(shù)種念頭。 沒想到最終竟和她猜得一般無二——宋瀾根本不介意玉隨云有孕,甚至還殷切盼著自己早有子嗣,因為從她進宮那一天開始,他就決意要殺玉秋實了。 她本該高興的?,這一場仗打到最后不戰(zhàn)而勝,往后甚至不需要她自己耗費多少功夫。 但她望著面前人?的?笑靨,只覺得脊背一陣陰森的寒氣。 玉秋實是宋瀾在資善堂中的啟蒙先生,那段無人?關(guān)注歲月中唯一支持他的?人?,后來他冒著殺身風險、冒著千古罵名扶他上位,與他一起在她面前做戲,懷疑她知曉了當年舊事、屢屢進言——就算猜到宋瀾最后不會留下他,可連落薇都沒有想到,他對玉秋實的殺心竟然生得這么早、動手的?時機竟然選得這么隨意。 她知道宋瀾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無害,更曉得他的?心狠手辣、忘恩負義,可如今情形,竟還是讓她不寒而栗——或許,宋瀾比她想象當中還要狠心一些。 落薇閉上眼睛,勉力讓自己平靜下來,順著宋瀾的言語說道:“太師在陛下登基之前便野心勃勃,更將你推出來做靶子,這些年,他在朝中翻云覆雨、屢屢弄權(quán),臣妾有心為?陛下分憂,可總是忌憚著他。如今貴妃有孕,陛下切不可再?心慈手軟了,你我聯(lián)手,這次定將這危及君權(quán)之人?徹底鏟除。” 宋瀾聽了這樣一番言語,仍舊沒有什?么反應(yīng),只是笑吟吟地?瞧著她。 這樣?被他瞧著,落薇簡直疑心宋瀾早猜到了她心中的?所?思所?想,然而小皇帝還是什?么都沒有說出口,轉(zhuǎn)頭?繼續(xù)往林深處走去:“阿姐說得是?!?/br> 他走了幾步,張開手臂伸了個懶腰,落薇跟過去,聽見他輕輕地?問了一句:“非如此不可嗎?” 宋瀾是在問她是不是非要除去玉秋實不可。 他分明已經(jīng)做了決定,仍要假惺惺地?開口,落薇伸手,為?他拂去了肩頸上的落葉:“當年不敬,如今不恭,陛下將要親政,難道想要一直被他拿捏嗎?” “是啊,”宋瀾一收手,摸到了她的?后腦勺,他像是托著什么稀世珍寶一般將她捧近了,很輕很輕地?說,“其實,倘若你早些有了身孕,朕早就對他動手了,何須你勞心勞力、熬煎心血地籌謀?” 宋瀾如今已經(jīng)比她高了,低頭?看來時,帶了一種她從前很少感覺到的威壓。 這種居高臨下的姿勢讓落薇很不舒服,她下意識地?扭頭?,想要掙脫他的?轄制,宋瀾卻不肯放手,雙手順著她的?臉頰摸到了她的?脖頸處,微微用了些力氣:“他不過是一個權(quán)臣,你是我的?親人?,在這后宮中,除了母親,我最親的人只有你了。前些日子我不去尋你,是在生你的?氣,我已經(jīng)不是小孩子了,你要對付他,何必親自動手?” 這番話說得半真半假,演得十分動情,落薇眼睫微顫,飛快地?入了戲,她回抱住他,將頭?埋在了他的?肩上:“我也只是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、如履薄冰罷了,你我尚且年少,太師卻在朝中經(jīng)營多年,倘若他哪日看我們不順眼,豈非重履李斯之禍?” “那就去做罷?!彼螢懱置嗣?后背,在她耳邊落下一吻,“去做罷,做你先?前想要做的?事情,若是不足,我再?借兩個人給阿姐。當年你我迫他讓步,便是認下了他有從龍之功,想要不留話柄,還得給他加項罪名?!?/br> 二人?牽著手往回走,走了五步便齊齊停下,對著彼此說了一句“謀逆”。 落薇僵硬地?扯出一笑,宋瀾拍著手,仿佛在與她討論什么好玩的游戲:“我與阿姐,果然是心有靈犀。” 第60章 燃犀照水(七) 這是葉亭宴第二次在白日踏入瓊?cè)A殿,時值炎夏午后,日頭正好,金光搖漾,道中雖無春花,但碧翠蔥郁,似有無盡生?機。 他順著長廊往內(nèi)殿走去,還瞥見了不遠處荷花正盛的小池塘,小池塘邊的樹上懸了幾只奇形怪狀的風燈。 看見那燈,葉亭宴不禁頓了腳步。 察覺到他的遲疑,引路的內(nèi)監(jiān)不明所以,回頭賠笑道:“葉大人,娘娘特意吩咐過,說曉得你不能在日頭下久站,要我們腿腳利落些,請大人去殿中說話?!?/br> 葉亭宴收回目光:“勞煩中貴人。” 內(nèi)監(jiān)忙道:“大人客氣。” 這些燈是犀牛角的形狀,他在心中想著。 說起來,《晉書?》這個燃犀照水的典故,還是二人從前一同翻書時看見的。落薇那時候膽子小,被他嚇唬說池塘中有鬼,一晚上沒睡好,第二日他看著對方腫成桃子的眼睛,十分愧疚,親手糊了許多犀牛角燈。 他將燈掛滿了會靈湖邊曲折的回廊,在月下為她舞劍,說燃犀照水可洞見幽冥,他抱著劍守在湖邊,鬼出即斬,縱有萬千也不必懼怕。 落薇立刻被哄好,與他一同到湖上泛舟去了。 時隔多年?,她怎么還相信這樣的把戲。 在自己殿中燃犀,要照見的是自己內(nèi)心深處的幽冥嗎?可如今,又有誰來為她執(zhí)劍呢? 內(nèi)監(jiān)推開沉重的殿門,恭謹?shù)溃骸澳锬铮~壑大人奉旨來拜。” 落薇一頓,才道:“進來罷?!?/br> 瓊?cè)A殿中的侍者都極守規(guī)矩,聽了她的吩咐,殿中的宮人立時便魚貫而出,守在門前的內(nèi)監(jiān)也在他進門后飛快地關(guān)上了大殿門,只留下了那晚守在門前的張素無。 葉亭宴瞥了他一眼,走近了些,拍手贊道:“娘娘果真是馭下有方,馮內(nèi)人出事時,臣還擔憂過娘娘今后若無親信,該怎么行事。看來是臣多慮了,這宮中、這殿內(nèi),哪有娘娘照看不到的地方。” 落薇正在書桌前為一幅畫題字,聞言便道:“自然,葉大人可要當心了,禁中宮人泱泱,指不定哪一處便有本宮的心腹,你可不要說本宮的壞話,被本宮聽了來,定不會饒你?!?/br> 葉亭宴拱手笑道:“臣不敢?!?/br> 落薇握著筆,眼皮都沒抬地吩咐了一句:“素無,你也下去罷。” 張素無依言擱下了手中的墨,轉(zhuǎn)身?告退,進了內(nèi)殿,葉亭宴走到落薇身?后,無意間?瞥了他一眼,突然覺得?有些眼熟。 于是便多問了一句:“張先生是何時跟著娘娘的?” 落薇抬起頭來,有些警覺地看了他一眼,以眼神叫停了腳步的張素無下去,隨即回道:“素無原本在藏書閣中侍奉,是本宮覺得?他得?用,才調(diào)到身?邊來的。怎么,葉大人認得??” 葉亭宴瞥著他的背影,還是搖了搖頭,他將目光挪回桌面上攤著的畫作,贊道:“娘娘好筆墨?!?/br> 落薇畫的是春景。 蔥郁翠柳上,縹緲浮云間?,一座高臺柔郁綺麗,時有新燕飛過尚在晃動的珠簾,一位女子坐在臺前,仰頭看天,空白信紙灑了一地,落英飄零如雪。 一副十分常見的思婦圖。 唯一不同的是,這女子手邊不是團扇、不是簪釵,甚至不是淚帕,她坐在這樣靡麗頹唐的春日當中,擦拭著一把長劍。 浮云之間?有未干的墨跡,是落薇方才題上去的半闋詞,她如今已經(jīng)不寫飛白和?蘭亭,字跡飄忽不定,此處寫的是簪花小楷。 葉亭宴順著云彩讀去—— “天意混不見。似而今,美景空度,漚珠槿艷。我夢君來攜明月,醒后瑾花空謝。芳春無間只一念。五陵年?少多余恨,白鶴已去、闌干拍遍。誰空鎖,樓中燕?!?/br> 他通讀下來,尚來不及想這詞什么意思,便脫口而出:“娘娘寫了半闋《高陽臺》?!?/br> 落薇手一抖,剛蘸了墨的筆尖落了一滴下來,砸在畫面東側(cè)應(yīng)是太陽的位置,暈開一片,像是惡鬼掉了一滴眼淚。 她連忙開口?,像是掩飾什么一般急急說道:“晨起聽說北幽又有戰(zhàn)事,讀了許多思婦詞,一時興起罷了,如今此?畫已毀,若是大人喜歡,贈予你可好?” 葉亭宴原本眼神浮動?,聽了她這番話才飛快地冷了下來,他吸了一口?氣,平靜下來,應(yīng)道:“既然娘娘開口相贈,臣便不客氣了?!?/br> 還不等落薇再說什么,他便從她身后搶過了那幅畫,將那滴墨跡吹干之后,飛快卷起畫軸,竟沒有留給她反悔的機會。 落薇有些心疼,又不能?明說,只好負氣一般擲了筆,沒好氣地道:“我就知道,他會派你來給我‘幫手’,說起來,我從前還一直非常好奇,陛下這樣多思多疑的性子,怎么會這樣信你。” 葉亭宴“哦”了一聲,愉悅地問道:“那娘娘如今想明白了?” 落薇只笑不語。 方才他搶了她的畫,叫她忽地想起了他在北幽得宋瀾信賴的緣故。 ——丹霄,踏碎。 獻上那幅畫的時候,宋瀾就知道,面前之人能?夠這樣準地切中他的心思,是因為他們原本就是一樣的人。 旁人不知,可他明白,似宋瀾這樣少時孤苦的不受寵皇子,縱然是得了兄長的萬般庇護,內(nèi)心深處,總是不甘的。 他渴望熾熱的權(quán)力、臣服的快感,渴望不受任何牽絆,他不會愿意做親人羽翼之下討憐的弱者,不會愿意得?旁人的施恩,他們只想施恩給旁人,自己站在高處向下俯瞰。 這是我的天下,只受我的滋養(yǎng)而活。 若說那副畫讓他生?了些興趣,那葉亭宴回京之后,在點?紅臺上下手剜了自己奴印的舉動,恐怕會更叫他刮目相看——為了目的示弱裝無辜、下起手來卻不擇手段,多合他的心意啊。 聽聞宋瀾這些日子還時常召葉亭宴入乾方后殿單獨說話,一說便是兩個時辰,足見欣賞。 可惜,他愛用這樣的人,放心地叫他來盯著她,殊不知這樣的人心中如他一般玲瓏,就算相知也未必忠貞。 落薇輕輕拂過葉亭宴的臉,岔開了話題:“陛下怎么叮囑你?” “陛下說,貴妃有孕,他也沒有別的辦法。”葉亭宴抓住她的手,漫不經(jīng)心地摩挲了兩下,“他懶得?費心,便將事分了一半給臣,叫臣好好輔助皇后——不知皇后接下來預(yù)備如何?” 他頓了一頓,低聲問道:“娘娘是知曉貴妃有了身孕,一月之前才那樣堅定的罷?” 出乎他意料的是,落薇一怔,卻搖了搖頭。 “隨云有孕,我也很意外,”落薇道,“她有孕,便是我想錯了——如今陛下同你我心思一致,倒免去許多麻煩。”